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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郎台女子尽低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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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台郡,玉梁城,密王府。

    王府五年前乱成一锅粥,五年后还是乱成一锅粥。若问谁有这么大的本事,一句话——

    公子回来了!

    只不过前后两次略有不同,上次走了一个人,这次回来两个人。上次所有人担惊受怕,这次所有人魂飞魄散,毕竟摆在皇室宗祠的那块牌位都快发霉了。

    沉寂司司阶任清僚立了功,还是王府无人可出其右的大功。只因公子那句干脆利落的打道回府,蔫不拉几的大耗子一下便支棱起来。但这事若不说明白,容易让人疑心他特地去了趟泰山,又请哪个出神入化的绝顶跳神施了段招魂大法。

    密王赵怀飞没准备大张旗鼓迎接,只下了道严令。

    走漏风声者绝户!

    密王并不奢望纸能包得住火,但能捱一天是一天,最差也要等撑到想明白如何跟龙扬城那位多疑的万岁交代不是?

    王妃邹挽筠鞋都没穿,在一众侍女千呼万唤的追簇下跑到庭前,捧起那张已和自己这番年纪差不多气色的面孔,声泪俱下的吼了句:“我的儿!”

    赵慕风只是腆着脸傻笑,一声憨乎乎的“娘”,换来几个拈轻怕重的大耳光子。

    在郎台郡乃至泰行道翻手云覆手雨的密王见此情形,悄没声儿地躲到一旁。

    苏偶得老实巴交藏在赵慕风身后,不敢看这个正掌掴她青梅竹马的妇人一眼。

    邹挽筠念子心切,眼里没有别人,自然把气质打扮均不出众的苏偶得冷落了。可怜小得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大院子里只能乖乖跟在娘俩屁股后面走,幸好有赵慕风一路牵着,才没在偌大的王府晕头转向。

    密王府的规模相比镇东将军府要小些,前者在城里,后者在郊外,前者是自掏腰包,后者是皇帝御赐,不能并而论之,但密王府该有的一样不少,甚至更精细了些。组成王府全貌的几百所楼阁亭台,榫卯构筑之妙冠绝天下,是聚拢了四道七州六千名能工巧匠日以继夜修砌十年的成效。据说完工之时,拉酬银的马车填街塞巷,从王府一路排到城墙根,堵了三天两夜才结清工钱。

    密王赵怀飞重讲究,和镇东大将军刘伯庸走的两个路子,不图气势恢宏,只图穷工极巧。王府布局奇特,分内外两层,外层六边,寓意六合,是府中众人食宿之地。内层四方,寓意四象,受理郎台郡大小公务。因此府内道路十分平直,没半分弯弯绕绕,常走个几百步不见拐点,放眼整个大肃,恐怕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宅子。

    走了约莫半刻,苏偶得感觉脚下一条直路不见尽头,听着前面娘俩七嘴八舌的寒暄,心下震惊:这明明是小疯子的家,怎么走着像座城?

    邹挽筠突然回头看了苏偶得一眼,问儿子道:“这就是那位苏姑娘?”

    母子不知何时聊到了苏偶得,她只顾着忐忑,全然没听见。

    赵慕风点了点头。

    苏偶得一脸受宠若惊,尴尬地跟着赵慕风点了点头。

    邹挽筠面无表情,雍容文雅地走进几步,就这简单几步,也足够寻常女子学他个一年半载,郎台郡不知多少贵妇以此为尺,直到将脚跟磨烂,却也只得其形,未得其韵。

    苏偶得吞了口唾沫,两手交叠置于胯侧,十分生硬地行了个万福礼。

    “民女苏偶得,见过皇后……不是,见过王妃……王妃娘娘。”

    邹挽筠眼神不见丝毫波动,看得苏偶得脸上升起一片朝霞,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慕风貌似看出些许不对劲,低声道:“娘……”

    邹挽筠抬手打断,看着苏偶得,淡淡道:“再说一遍,好好说。”

    苏偶得咬了咬嘴唇,眼神骤然坚毅,不闪不避迎上王妃淡漠的目光,铿然道:“民女苏偶得,见过王妃娘娘!”

    一旁赵慕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邹挽筠平静抚向苏偶得略带油光的瓜子脸,噗嗤笑了出来,温柔道:“好姑娘,是个真性情,不过万福的架势还需好好练练。唉,倒也无妨,反正今后不必对府上任何人多礼,只要上点心多看几遍其他婢子是如何对你做的,能来个马马虎虎便够。郎台不小,也不算大,在这儿没人敢言语你半句,但保不齐有跟出去串门的时候,万一逢着个簪缨门第的场子,总不能失了咱王府闺英闱秀的风度,你说是不?”

    苏偶得似懂非懂地点头嗯了一下,她平时最不喜欢别人说教,谁若对她讲些诸如三从四德、三纲五常的大道理,心里总会骂上几句迂腐古板老顽固,但这回看着面前春风和煦的笑容,既不生分也不难受,隐约中竟感觉自己素来看不惯的钟鸣鼎食之家似乎还不错。

    赵慕风微微一笑,这种绵里藏针的话术他小时候听的多了,可惜从前少不经事,懒得琢磨这些拐弯抹角的东西。遭过五年的罪,见识了所谓的人情世态,才知道让郎台女子尽低眉的亲妈手段有多高明。

    邹挽筠目光转向赵慕风,问道:“我儿,你觉得把苏姑娘的住处安排在哪里为好?”

    赵慕风岂能不知这话的意思,亲妈无非是想让自己表个态。他们住得近或住得远,对赵慕风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对苏偶得就是两种天差地别的待遇。近一点,别管一厢情愿还是两情相悦,都得照着准儿媳的分量来伺候,再不济也是个爱侣相好;远一点,说不定就慢慢当作普通丫鬟使了。赵慕风想也没想,“孩儿记得我卧房隔壁还有一间偏房空着,不如就给小得子收拾出来吧。”

    邹挽筠了然于胸地笑笑,儿子既然发话,两个字,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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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晚,密王寝殿。

    赵慕风对傅戎关密信之事只字未提,只说去武当学武是托了傅江流的面子。夫妇俩听儿子将这五年来的见闻滔滔不绝了几个时辰,一句话也没插进去,赵怀飞听后愁眉蹙额,邹挽筠听后泪流满面。

    赵慕风体贴的给娘亲递去一张丝帕,邹挽筠伸出手,没接过来,反而狠狠打了丈夫一巴掌,哽咽道:“遭了这么多没来由的罪,全拜你这个亲爹所赐!”

    以处变不惊著称的密王赵怀飞吓了一跳,气得急头白脸却说不出什么。

    赵慕风司空见惯,安慰道:“娘别心疼,孩儿这不是好好的吗?”

    赵怀飞有些困意,端起一盏已放凉的清茶,边喝边说:“就是,多点阅历未尝不是好事。”

    赵慕风将脸扭向一边,不愿搭话。

    邹挽筠擦干眼泪,柔和道:“儿啊,你说托了云麾将军的信去武当学艺,当真要去吗?”

    赵慕风摸着下巴思索一阵子,难为情道:“孩儿也在犯难,武当是天下名声最响的门派,见识一番自然是好的,我没有表兄那份天资,想精进武艺只有求师问道一条路。但这一去,众目睽睽之下,算是整个人都入了江湖,定然不能再像如今这般轻易回来。”

    赵怀飞仰头靠在椅背上,语气慵懒,“答应了别人的事,有什么好犯难的?再说你不声不响地回来,着实是让我有些措手不及,消息总归瞒不住,先出门跑一趟也无妨,等何时风声过去,你想去哪便去哪。”

    赵慕风一瞥,冷冷道:“爹还真是容易忘事,我本想借路玉梁城直奔武当,可没想回来,要不是你派任耗子带人堵了我,说不定现在就已在武当山上弹剑作歌了,还用得着在此搅扰您老人家的雅兴?”

    邹挽筠轻踢赵怀飞一脚,“哪有你这样的爹?儿子刚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又要撵他走,活该你天天晚上睡不好觉。”

    赵怀飞无奈地抓了抓后脑勺,心道自古慈母多败儿。

    邹挽筠看向儿子,立刻又换了个语气,“儿啊,去是肯定要去的,毕竟允诺了人家不是。可你跟娘说说,那位孟少侠究竟有什么遗愿,非得这样才行?”

    赵慕风看了看那道横断掌心的深疤,低头不语。

    邹挽筠眼尖,一把拉过儿子的手,喃喃道:“我的儿啊,这又是何时留下的?”

    赵慕风靠近了些,低声嘟囔:“娘不必忧心,这是孩儿自己割的,我与孟三刀歃血为誓,约定杀入狄獠皇宫,活捉狄獠皇帝。”

    邹挽筠以为听错了,诧异道:“你……你说什么?”

    赵怀飞倒是面如止水,平静道:“野心不小,但未免太大了点。”

    赵慕风面无表情道:“我从来没什么野心,只想说话算话。”

    赵怀飞没搭理,指捻茶水在案上比划了几道,对赵慕风招了招手。

    赵慕风颇不耐烦地站了起来。

    赵怀飞手指案上图形,说道:“你看,这是郎台,这是北方四道,这是狄獠王庭。三千龙骧虽然早晚是你的,你若有本事,能扩充到三五万七八万我也不管,可没有圣上懿旨,想领兵走出郎台都绝无可能,更别说奔袭几千里直捣狄獠腹地。你武功盖世的七叔坐镇游州忽律城,领边军二十万,云东廿八骑闻名天下,尚要高壁深垒以静制动,一转眼便守了半个甲子。狄獠号称十万铜毂百万铁骑,难道是让随便哪个热血之士想碰就碰的?”

    邹挽筠看着眉头紧锁的儿子,破天荒的没打断夫君。

    赵慕风走到案旁,伸手盖在狄獠那部分图形上,悠然冒出一句骇人听闻的话:“我不要你的白羽龙骧,我只佩孤刀,一人一马杀将进去,杀个天翻地覆。”

    邹挽筠愁着脸咂了下嘴,摸向赵慕风的额头,暗道自己苦命的儿子是不是在外边待傻了。

    赵怀飞冷哼一声,“你以为你是哪路神仙?天大的笑话。”

    赵慕风目光倔强,沉声道:“我早晚有天能行,武当掌门孙释然能以一人之力震退五千人马,我也能!”

    赵怀飞又冷哼一声,问道:“你从军这几年,打过仗吗?”

    赵慕风摇摇头,不耐烦道:“这和打仗有什么关系?”

    赵怀飞撇撇嘴道:“你可知千军万马交战厮杀,是何等骇然的场面?”

    赵慕风沉默不语。

    赵怀飞笑着拍拍儿子肩膀,手掌一落下,发觉这孩子的身板是比从前硬实不少。

    “跟你讲个不为人知的往事,你刘伯父,就是刘伯庸,当年在兰山城一战险些兵败自杀的事你该知道吧,要不是孙释然出面,你的好兄弟刘玉卿还不知会投胎到哪户人家。此事过后,世人把孙老道传得神乎其神,认为只要他肯出山襄助,大肃荡平狄獠最多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毕竟是一嗓子就震傻了五千铁骑的绝世高人,再去多吼几嗓子,哪还有现在的麻烦?呵呵,要真这么容易,你那和孙老道齐名的七叔早就功若丘山了!

    “当年赶得巧,圣上信佛,以武当为首的天下道家被西域崛地而起的雪莲寺隐隐压了一头,孙释然便带着徒弟满天下传道受业,广纳贤才,若不如此,武当数百年基业迟早被取而代之。结果刚到兰山城没几天,狄獠兵圣赫连黩武趁我大肃刚刚一统立足未稳,举兵五万突然犯境,围困兰山城。

    “兰山城坐落山巅,易守难攻,打最初就是当作秉州之地抵御狄獠的雄关要塞,此城若失,狄獠便有了前线跳板,进可居高临下,虎视中土。退可据险而守,劫掠边境。大肃与狄獠本已休战多年,兵马多数驻于长城以南以供剿灭十六国残部,兰山守军不过七八千人,其中大半还是当年招募的新兵。你七叔身在游州,鞭长莫及,而刘伯庸正在秉州操办军屯,圣上急令他率一万屯兵火速驰援,但这一万人常年耕作,又没打过仗,已和一群青壮农夫差不多,手上只有钉耙锄头,更别提什么盔甲战马。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刘伯庸也知此行凶多吉少,但他更不愿看自己辛苦打下的地盘再被狄獠吞了去。待他携粮草人马赶到,兰山城已血流成河,七千多守军死了一半,城内断水断粮十几日,牛马牲畜通通下锅,连传书的信鸽都给烤了,再晚一会儿,恐怕连人的尸体都剩不下。

    “刘伯庸以诱敌之计造出声势,将狄獠前锋引开,趁机闯入城内,下定破釜沉舟之心,接连五个晚上出城袭扰敌寨。这事后来还传成了笑话,赫连黩武终究略逊了一筹,都说事不过三,他几次赌刘伯庸不敢故技重施,结果这老小子偏不遂他的意,弄得他军心疲惫,人困马乏。嘿,这老小子打仗就像开了天眼,总能把对手心思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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