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安分你妈卖
命数中的丝线,面对面的相见,加上一桌用来吃、喝、让的酒肉,三者齐备,才能撑得起一个“缘”字。许多人在这节骨眼上缺斤短两,到头来费尽心思也只凑出一段支离破碎的羁绊,人走茶凉,天各一方,最多能算萍水相逢,却谈不上有缘无分。
污水溅了赵慕风一身,年轻女子反而得势,厉声道:“你这人没长眼睛吗?怎么不知道躲开!”
赵慕风回头一望,刚提起的怒气泄了半截。
女子衣着素的不像话,和雍容华贵毫不沾边,但也绝不算粗俗,反而多了分清丽淡雅的小女人味道。外穿的窄袖衫襦早被洗得掉了色儿,松垮垮地从双肩披到双膝,看不出臂膊长短,看不出腰肢粗细,看不出双腿曲直,唯独藏在腰围下面的两瓣膏腴倒是挺翘得很,是老一辈人口中能生娃儿的那种,让刚挨了泼又挨了骂的赵慕风不怒反痴。
她懒得多看赵慕风一眼,拎着木盆,转身就要进屋。
“哎!”
女子不耐烦地撩了下头发,头也不回道:“干嘛!”
赵慕风拧着衣角,说道:“这片你熟吗?我想打听个人。”
女子将木盆丢到门后,转过身来,她双目被额上落下的凌乱发丝遮掩大半,精巧的口和玲珑的鼻一边端正,未见真容,先闻喜怒。
“你找谁?”
女子的鹅黄内衬裹在了恰巧能勾起男人遐想的位置,高一点土气,低一点不雅,赵慕风不由得多瞟了两眼她胸口到脖颈那片雅俗共赏的雪白冰肌,问道:“你认识小得子吗?”
女子微微一愣,搓弄着酥酥软软的耳朵,语气忽然低了下来,“哪个小得子?”
赵慕风想了一会儿,“好像是这里苏佃户的儿子……不对,是女儿,叫苏偶得。”
女子撅着下唇“欸”了一声,细看两眼下半身被打湿的男子,又轻悄悄地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一番,不禁惊呼起来。
“你……是小疯子?!”
赵慕风目瞪口张,盯着这个头顶刚好够到他下巴的坊间美色,将信将疑道:“小……小得子?”
女子啊的一声叫了出来,重重抚起额前乱发,露出一双秋水盈盈的桃花俏眼。
“蠢蛋,认出来没?”
赵慕风猛然确信无疑。
“小得子!真他妈是你?!”
怪不得这糊涂蛋找不着,敢情是敲错门了。
苏偶得欢欣雀跃地一把抱了上来,赵慕风不及反应,双手不偏不倚落在她腰上,刹那间一股温润席卷而来,心里不由得感叹一声:真细啊!
可恨这登徒子竟还忘乎所以地揉了两下!软绵绵热乎乎的,算是让手心也沾了光饱餐一顿。
苏偶得一巴掌将腰间不安分的手打下去,笑骂道:“臭疯子,干什么呢!”
赵慕风板板正正地站好,吸溜回快要流出的口水,笑道:“我看看我兄弟出落成啥样了,怎么好端端的瘦这么多?”
“呸!”
苏偶得皲裂的手指悄然伸到赵慕风腋下,眼中似有潮汐涌动,“还知道回来看我,怎么不死在外边?”
赵慕风“哎唷”几声,呲牙裂嘴道:“几年不见,手劲比原来见长啊。”
苏偶得不松力地将手狠狠抽回,“叭”的一下,疼得赵慕风一阵头晕目眩加咳嗽。
“疼不?”
“咳咳,疼。”
“长记性没?”
“嗯。”
“还走不走?”
“不走了。”
“再走如何?”
“再走……你掐死我。”
赵慕风这几句答话并非敷衍,他打刚才认出苏偶得,便萌生了留在玉梁城安稳度日的念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空背个坐山侯名号的凡夫俗子?
苏偶得双手揪着赵慕风的束腰,喜怒参半地问道:“臭疯子,老实交代,这几年跑哪去了?”
赵慕风揉了揉怕是已然淤青的腋下,双手借坡下驴地搭在她小臂上,眼神飘忽道:“我说我筹划杀入狄獠皇宫,你信吗?”
苏偶得翻了个白眼,指着巷口熟睡的大黄狗,“我信,信你奶奶个腿,信你还不如信它!”
赵慕风正要辩驳,苏偶得突然双手发力,抓着他的束腰向后猛拖,本想像小时候那样将他掼倒在地,骑身上拍他屁股,奈何撼不动这男人分毫。
赵慕风回过神儿,嘿嘿一笑,“小得子,这拿手好戏如今可不好使了。”
苏偶得偷袭不成,尴尬地四处看了看,又对着赵慕风胸膛捶了一拳,老气横秋道:“嗯,你小子还真他娘长了点能耐,这身筋骨比从前硬实多了。”
赵慕风嘴角上扬,爆探左手抓住苏偶得还没收回的拳头,右手将她拦腰抱起,在几声惊呼中把这动不动骂街的婆娘架在大腿上,抡圆巴掌,对准她被裤腰绷得又挺又翘的屁股——
啪!
苏偶得想不到这无赖竟会来这么一手,被强行吃了豆腐,俏脸顿时如熟透的柿子一般。
“臭疯子,你他妈无耻!”
赵慕风手没挪窝,抚弄着一块上等的精膘,痞声痞气道:“小得子,以后安不安分了?”
苏偶得转了个身,躺在赵慕风腿上,不说话也不挣扎,只是静静看着。可能看眼,可能看嘴,可能看鼻子,不管看哪,目光没从那张脸上移到别处去。
赵慕风停下胡作非为的咸猪手,笑道:“咋了?认不得了?”
苏偶得伸出裂纹横生的十指,逮着面前那张褪去少年神采的腮帮子和面团儿似的捏来揉去,眼中余波百转千回。
“臭疯子,老娘安分你妈卖。”
不远处,几个台下赏大戏的座上宾看得直眉楞眼,如此扣人心弦的戏份,若再来一张舒服的椅子和一壶沁凉的茶水,怕是能从晌午守到后半夜。
任清僚握紧拳头,自言自语道:“任某在这累死累活,你们竟在这打情骂俏,岂有此理!”
一侍从问道:“司阶大人,为何还不动手?”
任清僚吐了口唾沫,呵斥道:“你有几个脑袋够砍,知道这人是什么来头吗?”
侍从摇了摇头。
任清僚捡起一根稻草叼在嘴里,心下思量,公子葬在泰山好几年了,当年抬棺时,自己还是充任戒备的,未从灵柩旁离开半步,怎么又莫名其妙蹦出来一个?没听说还有个孪生兄弟。如果是,怎会在这穷街陋巷里和一个粗鄙娘们儿鬼混?若不是,又怎会如此眼熟?
何况自己身为王爷耳目,却没听见过相关的半点风声,难不成是王爷信不过自己,有意瞒着?不对,王爷最忌讳外人染指家事,不知其详,合情合理。任某虽不讨喜,可自认在王府还有些分量,本本分分替王爷分忧就好,别瞎琢磨。
是与不是,一问便知。
百两金子对任清僚这个连廷杖都敢掺水造假的权吏而言,还真不放在眼里,至于擢升两级虚位头衔,在他看来狗屁都不是。相比将鸡毛蒜皮的犒赏收入囊中,他更醉心让亦真亦假的事体水落石出。大耗子在任七年,千百桩悬案无不告破,靠的就是一股子求真劲儿。身处这一行,不论德行如何,口碑好坏,若丢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落泪的精气神,便当不得好密探,白白折辱沉寂司和三百鼫卫这么些年积攒下的赫赫之名。
任清僚重重吐出稻草,站了起来,朝那对背向他的痴男怨女走去。
“足下何人?为何在此逗留?”
正抚今思昔夸夸其谈的赵慕风眉头紧锁,蹦跶着俏皮话泼赖字的舌头突然打了结。
怀中笑意醉人的女子倒是不显慌乱,眨了眨眼,柔声道:“你看,我说到屋里去,这下让人瞧见了。”
赵慕风不动声色地将苏偶得扶起来,锤了锤有些发麻的大腿。
任清僚在几步之外站住,鼻孔撩天,问道:“敢问足下,外边那匹汗血马可是你的?”
赵慕风没回头,微挪步子将苏偶得挡在身前,答了声是。
任清僚双眼微眯,轻慢道:“既然如此,烦请足下随在下走一遭。”
赵慕风冷笑几声,叉着腰问道:“请这位大人说清楚,我为何要听你的?”
任清僚没开口,身后一个鼫卫上前一步,高声道:“密王有令,缉拿城中身穿粗布骑汗血马者!”
苏偶得脸上诧异不已,她在玉梁城长大,自然知道鼫卫口中这位密王的分量。小疯子小疯子,真是疯子!一别五年不知去向,见面光顾着高兴,全然忘了问清他回来干了什么好事。冤家!这才温存了不过半个时辰,怎么就招惹出这么大的人物?
苏偶得轻轻拽了拽赵慕风的衣角,小声问道:“小疯子,你这蠢蛋犯了什么事?竟让王爷亲自下令抓你。”
赵慕风笑着拍拍她的手,暗示她不要做声,沉着道:“大人说奉了密王的令?呵,空口无凭,还请告知身份来路,让草民心服。”
要搁平时,任清僚问也不问就给绑了。密王公子赵慕风早夭,缟素八百里,移灵过泰山,此乃天下士族人尽皆知的事情,当年还上了京都龙扬城的《大肃要闻》前十则。若真让自己这六品小吏赶上个已死皇亲,运气未免也太上乘了点。今天虽有九成把握,但剩下一成疑虑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妨多些废话,权当消遣了。
任清僚吐了口长气,一字一顿道:
“在下沉寂司左司阶,任清僚。”
苏偶得表情由诧异变惊恐,心里凉了半截儿又半截儿。
臭疯子,你个崽种莫非是把天捅了个窟窿不成?!一个赵怀飞,一个任清僚,你把郎台郡最不该得罪的两个人得罪完了?
谁料赵慕风竟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苏偶得刹那间心如死灰,完了,小疯子这回吓成真疯子了。
赵慕风却有另一番斟酌,既是任清僚亲自带人,定是王爷老爹所派无疑,只有如此,自己这个在世人心中的亡故公子才能堂堂正正地抛头露脸。
至于怕?在玉梁城,还没有能让我赵慕风拾得起这个字的人!
赵慕风慢悠悠转过身来,眼神倨傲。
“本侯还道是哪个不长眼的,原来是任司阶。”
有时候就是这样,越是最担心又最不可能的荒唐事,越是不晓得什么时候突然蹦出来,送你一身冷汗,教你两字后悔。
任清僚如遭五雷轰顶。
“公子?”
赵慕风冷笑道:“才几年光景,任司阶竟连本侯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也难怪,沉寂司一向案牍不断,忙得很,怕是任司阶日理万机,没空出来躬行实践,乍一亲身办案,多少有些生涩。”
任清僚当即跪拜,“属下糊涂,冒犯了公子,望公子赎罪。”
他身后几个鼫卫侍从哑然失色,虽不清楚缘由,但也识趣地跟着跪下。
苏偶得心中可谓大起大落,刚刚才要沦为阶下囚的小疯子,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什么公子?还让这个恶名远扬的任司阶纳头便拜?她想问又不敢问,面前的穷酸汉子突如其来的现身,以及现身后接连送她的两份惊喜交加,让这个自幼生在穷街陋巷的民女一时消受不来。
赵慕风眼神瞟向一旁呆立不动的女子,懒散道:“时隔多年,本侯对任司阶甚是想念,可惜无巧不成话,今天和任司阶偶遇得不是时候,非但有些小煞风景,还惊扰了这位千娇百媚的姑娘,你说是不是?”
赵慕风言外之意明显不过,给小得子赔礼,让我出出风头!
任清僚咬了咬牙,本来心有不忿,但转念一想,这位现在看起来难登大雅之堂的潦草娘们,日后没准就成了公子正房,既然有望入得王爷宗族,留再大的人情也不亏,当下便转身对苏偶得俯身作揖,恭恭敬敬道:“任某失礼,请姑娘见谅。”
向来刁蛮泼辣的苏偶得忽的有些手足无措,她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受了这位玉梁城头号酷吏的赔罪,不接,哪敢?接下,该怎么说?难不成要以一个民女之身规规矩矩地对这位六品官爷抬下手,再故作矜持地说句不必多礼?
苏偶得没去应承,只偷偷掐了身边赵慕风一下。
赵慕风自然心领神会,伸手在半空一比划。
“任司阶无需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