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入松
玉梁城大街小巷冷冷清清的,这等情形在白天可不多见。话说回来,能在这座铜山金穴里扎根立足的百姓,哪个不是才大心细的聪明人,一见有些不明身份的魅影满城窸窸窣窣,四道城门也全破天荒地上了闩子,外边人进不来,里边人出不去,便大抵察觉了事情不简单。
整个郎台郡,唯一四匹马的车驾就在玉梁城密王府,偏在今天驶上了街。临近的人家在屋里偷摸地抠开窗户纸,把眼珠镶在破洞上,素闻密王军阵严整,不知今日能否大开眼界。可当看见堂堂亲王身后竟未领一兵一卒,只在车旁跟着个手擎大纛的少年将军,又情不自禁吐出个长长的“咦”字,也有少许急性子爆出了一句“他娘的”,合着鸡飞狗跳折腾半天,原来是密王出门遛弯儿来了!但再仔细一看,那位浑身甲胄明晃晃的少年将军,只用单手便稳稳托住那根碗口粗的旗杆子,在马背上和车内密王有说有笑,不见半点勉强。百姓一思量,想起茶楼评书里一个令满堂听客拍案叫绝的人名,方才恍然大悟。
有这一人伺候,什么龙骧虎步?都是花架子。
胡缨脸上的欢实藏不住,撩起帘子,嬉笑道:“外甥昨夜做了个梦,一头母羊舔舐小羊,将小羊身上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秽物全清干净,结果小羊被淹得难受,撒腿就跑,兴许是在外边活不下去,没过几天又自己回来了,姨丈你说,这梦和慕风有关系不?”
赵怀飞愣了愣,呵呵一笑,“哦?有点意思,那你说说,为何这母羊明明是为了小羊好,小羊反而不顾念母子之情?”
胡缨瞟着赵怀飞脸色,小声道:“外甥倒是觉得,母羊过于心急,只想让小羊心甘情愿承下自己做娘亲的意向,却未琢磨小羊是不是真正喜欢,虽是无可厚非的爱子心切,也终究是一厢情愿,若换做是我,也不会愿意的。”
赵怀飞面露愠色,轻拍大腿,冷哼道:“他再不愿意,这条小命也是爹娘给的,在自己家里挨两下打遭几句骂就受不了了,任他跑到天边去,这直愣愣的性子也会压得他快活不起来,子顺父纲,天经地义,忤逆不孝?哼,笑话!”
句句不提儿子,句句不离儿子。胡缨见平日里和颜悦色的姨丈竟开始拿腔拿调,很识趣的不再多言,话锋一转,问道:“姨丈,慕风在外孤苦伶仃的,按理说混个温饱都不容易,又是从哪儿弄来那千金难求的汗血宝马?”
赵怀飞摸了摸下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兔崽子出去五年,也不知道长了什么本事,此事你得当面问他,万一欠了别人的情,总要拿银子补上,一星半点的,不能让人说咱王府爱占便宜。”
胡缨将大纛换了只手举着,拿出一只两寸见方的小瓷瓶,叹道:“这么久没见,乍一要见反倒有点不敢信了,慕风当年走得仓促,连姨母送的平日里最宝贝的东西都没带去,这几年一直在我这儿,也不知他是怎么熬过来的,等会儿见了面,我亲手还给他,再狠狠踢他一脚。”
赵怀飞转头看了一眼,笑道:“还替他留着呢,这里边怕是早该换药了,还给他也不顶事。”
胡缨拧开瓶塞,凑上鼻子嗅了一下,困惑道:“这小玩意儿到底有什么玄妙?慕风每回一咳,闻闻就好了。”
赵怀飞从胡缨手中接过来,眯起一只眼朝瓶口内看去,说道:“慕风三岁就染了咳疾,吵得我和你姨母夜不能寐,王府医官束手无策,我便罚他跟着沉寂司的人四下寻医问药,碰巧遇见个从巫船道过来的江湖郎中,声称疑难杂症,药到病除,便将他带回府上。谁知这郎中一看,却说此乃肺气上逆之症,病灶极深,无法根治,气得本王差点就要砍了他,不想这家伙还硬气起来,说什么医者悬壶,不受威吓……反正全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多亏你姨母劝住,好言好语求来个方子,取了杏仁麻黄桂枝甘草四味药,一并熬制成浆,给慕风灌下,当日便好转许多。再将这几味药各称七枚三钱二钱一钱,风干后研磨成粉,最后加入沉香拌匀,只舀一匙,制成这瓶风入松。何时咳疾发作,只需深嗅几口便能舒缓,虽不能摘除病根儿,好歹也算有了应急的门路。”
胡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问道:“这郎中脾气虽臭,医术却也称得上高明,姨丈为何没将他留在府上为我所用,就这么放走了,岂不可惜?”
赵怀飞将风入松递给胡缨,说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有些风骨,说好听点叫气节,说难听点叫臭架子。你姨母事后奉上一百两银子酬谢,还邀他做王府首席司药监,但郎中说他闲云野鹤半辈子,不过图个济世救人,一旦沾上功名利禄,这颗医心就不对味儿了。临行时揪了几粒碎银当用度,估摸着连五两都不到吧,其他什么也没拿走,什么也没留下。本王到现在还不清楚他叫啥,只记得他姓何,还带着个姓凌的小丫头,该和你俩差不多年纪,说是他徒弟,可本王怎么看怎么像他闺女。”
胡缨撇撇嘴,说道:“这才是正儿八经的行家,堂堂王府的医官白拿那一年五十两大钱三十匹大缎,竟还比不过一个走江湖的赤脚郎中,这碗饭吃的未免太悠闲了点,姨丈,府上那些疑似空心萝卜的老油子,薪俸该降一降了。”
赵怀飞眼神略带宽慰,哈哈笑了几声。
另一边的沉寂司任司阶远没这么惬意,密王安排那几个侍从跟随,名为帮衬,实为监视,就看你敢不敢偷奸耍滑,但凡一丁点的松懈看在眼里,事后跟密王低声几句,大耗子八成要变死耗子。再踏实勤快的人,身边若有旁人盯着,暗自都得犯嘀咕,更何况这种办十件事心虚九件半的。任清僚也在琢磨,今天太不寻常,侍奉王爷许多年,没见过他这么上心的时候。
传完密王的令,早已口干舌燥,再看身后那几位一口一个司阶大人的客套兄弟,眼神就没从自己身上挪开过。任清僚暗叹口气,怎么办?找呗!堂堂正六品卫府左司阶,权比官大,打心眼儿里不乐意这种劳心伤神的活儿,可主子都亲自出马了,当奴才的还能猫在后边装瘸不成?
任清僚仰着脸,口中念叨道:“汗血马,汗血马……”
身后一个侍从问道:“司阶大人,普通人谁能骑得上汗血马?不能是条大鱼吧。”
又有一个侍从说道:“王爷都说了,身穿粗布骑汗血马,没准是偷来的呢。”
任清僚冷笑一声,说道:“别看这玩意儿就是头牲口,在中原可稀罕着呢,没个几品官衔,谁能养得起?我只知道一个,云麾将军傅戎关,他玩马算是玩到家了,至于和要抓这人有没有关系,那就不晓得喽。”
侍从又问:“照这么说,天下名公巨卿理应都圈上几匹,可怎么不见王爷养过?”
任清僚瞟了他一眼,冷哼道:“缺什么才吆喝什么,养这马的多半是想彰显身价,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是虚有其表,名不副实。咱们王爷分封郎台,现在叫藩王,搁几百年前那是妥妥的帝王!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想要啥不是信手拈来?还用故意罗致这虚头巴脑的东西。”
说到“咱们王爷”四个字时,后面几句腔调都高傲了几分。没瑕疵,任清僚虽声名狼藉,对密王却是地地道道的忠心可鉴。
几人走进去一条略带霉味的胡同,出口是道宽了一些的小径,两边有几十户人家,相较城里其他地方残破许多,小径左右相隔极窄,户门之间仅有三两步,挤得人喘不上气。这里是玉梁城唯一一处穷街陋巷,住户大多是些赤贫如洗的本地人。兴许是见不着太阳,巷子里阴暗潮湿,地上已长满青苔。
两个鼫卫从角落里跳出来,跪拜道:“左司阶。”
任清僚漫不经心地抬了下手,问道:“有古怪吗?”
两鼫卫摇了摇头,其中一人说道:“属下盯了半个多时辰,仅有几个妇道人家出来晾衣裳。”
任清僚心烦意乱地挠着后脑勺,掉头往回走。
“咯哒咯哒咯哒……”
任清僚左耳一下支棱起来,环顾一圈,街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哪来的马蹄声?转头问道:“你们听见没?”
几个侍从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咯哒咯哒咯哒……”
要说这任清僚虽少了只耳朵,耳听八方的功夫却一点也不差,指着声音传来的方位,喊道:“追!”
几个侍从和两个鼫卫像是看见了到手的一百两金子,脚下步履如飞,恨不得马上将这人摁倒在地,弄个五花大绑押回去领赏。
追到一个岔路,任清僚四下看去,目光所及万籁俱寂,衰瘦的大黄狗卧在路边慵懒地打瞌睡。任清僚神色不惊地转悠几步,猛地双目放光,俯下身看着地上一串带泥巴的月牙印,毅然决然地说了声:“走!”
又沿着印记走了一会儿,任清僚突然止步,打了个手势,几人麻利地藏到一垛杂物后面。
前方不远处拴着一匹金色小马,纤长的四蹄在地上不安分地踩来踩去。
一个侍从看得有些痴,喃喃道:“我的乖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这样金灿灿的马。”
任清僚满脸疑惑,自言自语道:“怎么只有马,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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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前,赵慕风从北门进城,本想不作逗留,出西门直奔武当,怎料还没走到,城门就不知为何上了闩,只得先在城里待着。小汗血风流太扎眼,骑着它满城乱逛难免躲不过沉寂司的眼睛,想起自己从前常去的一个地方,住的尽是些穷苦人,不乏迫于生计沦落风尘的倚门少女,外边管这里叫“破鞋巷”,也不知是哪个龌龊的脑瓜子想出来的。
赵慕风在此结识一个泼皮玩伴,叫苏偶得,说是泼皮也不贴切,因为人家是个不带把儿的姑娘,但又酷爱女扮男装,弄得灰头土脸,毫无破绽,除了那双眸子。赵慕风常说他的眸子水灵得不似男儿,气得他好几天没搭理,一度让赵慕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要不是赵慕风几年前在嬉闹中手贱地掏了一下……估计这辈子也露不了馅。这小妮子力气不是一般的大,两人比摔跤,赵慕风从没赢过,经常被她抓着束腰掼在地上,再骑上来打屁股。俩人在一块没少干缺德事,摘了人家晾起来的白褥子裹身上扮尼姑,四处化缘吃斋;做了只弹弓爬上墙头,专打围栏里公牲口双腿间耷拉的器件儿;别人喂狗的时候,一个人绕后头把狗惹过来,另一个趁机把狗饭端走,不远不近,就放在狗拴链子刚好够不着的地方。赵慕风一回顾,既后悔又好笑,过了这么些年,不知这个以兄弟相称的小妮子如今搬没搬走。
将风流拴在巷口,走到一户破瓦颓垣的屋子前,抬手叩了叩门。
“谁呀?”
开门的是个苍颜白发的老妇,眯起眼睛打量着门外胡子拉碴的男子,眼神尽是狐疑。
赵慕风揉揉鼻子,讪讪道:“咳咳,冒犯了,那个……小得子在家没?”
老妇剐了赵慕风一眼,边关门边说了句:“不认识。”
还没等再问,将要腐朽断裂的木门已紧闭,赵慕风木然地站在门前,心里一股说不出的失落。
遥想当年,他只要往这门口一站,里边就会蹿出来个古灵精怪的小人儿,雨天两人一起撑荷叶,雪天两人一起堆兵俑。犹记那年长街,春风盎然,一人看着一人策马离去,一人听着一人泣不成声。
赵慕风咳了几声,哼唱起来:
“小得子呀小得子,人人骂他贱蹄子,别人洗澡他砸窗子,别人如厕他扬沙子。小得子呀小得子,我说他是假小子,一句脱口他甩脸子,十句说出吃嘴巴子。”
赵慕风苦笑一声,抬起被门前碎石硌得生疼的脚板。
对面的门“吱嘎”一声开了,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走出来,将手中一盆污水哗的泼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