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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耗子,大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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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古极富贵,极权势,极酣畅的人物,说来让人心快,听来让人耳快,看来让人眼快。只是一朝差池沦落黎庶,须得问剪径小贼搜刮二两饭钱,向神奸巨蠹奉上三碗茶汤,未尝不是一番笑话。

    赵慕风手牵辔头,看着玉梁城上空腾起的云霞,眼神一阵恍惚。那烟霭时聚时散,忽明忽暗,错落间似乎拼成一只老鼠的图样,精巧而滑稽。

    人人喊打的不是过街老鼠,而是鳏寡孤独。

    一队快骑自密王府方向飞出,转入玉梁城中央干道,追风逐电,一溜烟变成几团黑点,在差点避之不及的熙攘人群中拐进一条极隐秘的巷子。

    胡缨徐徐下马,在沉寂司门前长出一口气,显然有些不自在。这扇门里有个他最不想见的人,既非恨也非惧,而是嫌恶。密王割据一方,虽是外藩,但身处险阻世道,少不得耳目探听。沉寂司创设之初,只为全郡监察,通明民事,当一颗密王的定心丸。后来大肃盛世承平,王朝封藩者涌现不断,甚或一个小小的郡守都有兵马在握,其他的一州刺史、一道的行军都督,权柄更是大的没边了。譬如刘伯庸那号人物,武散官位是从一品镇东大将军,又统辖二十万兵马常驻泰行道,战时赋便宜之权,所以正当叫法应为,镇东大将军领泰行道行军大都督事,可谓社稷肱股。密王赵怀飞在朝堂压力愈烈,碰巧收拢一人,原是花街柳巷里拉皮条的破落户,姓任名清,生得蛇头鼠眼,骨瘦形销。密王私访时,亲眼看着他使唤跟班将一个办完事付不起银子的狎客摁在水缸里活活溺死,当场相中了这股雕心雁爪的狠辣作风,便纳入沉寂司,并赐名“清僚”。

    再后来,密王要在沉寂司新设密探衙,需在属官中挑个精明合适的干才来张罗,为此还特地召文武幕僚听宣。其实赵怀飞心里早就打定要让任清僚操办此事,但碍于他是棵新苗,当着各位想栽培手下心腹久矣的元老重卿们不好明言。所幸这个人精察言观色功夫一流,在收悉密王彰明较著的眼神后立刻毛遂自荐,顺顺当当博到了这份美差。之后数月,任清僚先是跑遍玉梁城市井坊间,啸聚了二十来号五行八作的狐朋狗党,凑成密探衙的根基,又在全郡张贴檄文,打着杂伎楼戏园子的名头重金网罗天下能人异士,不问出处,不论贵贱,一经擢用,赠金十两。郎台郡最不缺南来北往的外乡人,响应者一时如潮,蹿房越脊的飞贼、杀人无形的刺客、一苇渡江的艄公、掌碎青砖的拳师、床技绝伦的窑姐、装神弄鬼的妖道,赶马的易容的驯兽的射箭的,治病的看相的盗墓的杀猪的,三教九流齐聚首。从中遴选三百名无牵无挂的敢死之人,组成“鼫卫”,个个身怀奇技淫巧,作密王耳目暗侍,终身为密王效死。王府幕僚多半看不上这群七拼八凑出来的野路子,私底下取了个贴切的贬称:耗子。任清僚的外号更贴切:大耗子。

    任清僚骨子里市侩,除了对密王一家三口挖空心思地承欢献媚,府上其他人一律不放眼里,这份独忠甚得密王欢心,不出一年便官拜正六品卫府左司阶,统御沉寂司,风头无两。偏偏就是这等势利小人,权欲却大的出奇。赵慕风刚出走那会儿,赵怀飞想等儿子有朝回来就能接手较之眼下气象更为雄壮的白羽龙骧,奈何自己年纪大了,无心掌管,便聚谈商议由何人暂代龙骧军大统领一职,承当平日操练事务。明白人都听得出来,暂代暂代,说白了就是出力的,等哪天有了合宜良材,不论出了多少汗流了多少血,都得乖乖交权。南白枫听后在纸上写了两句话:“骄兵所畏不可撼,主帅难求不可易。”字面上是,骄悍之师所敬服的人不可随意动摇,领军统帅万中无一不可随意变更。言外之意,我儿子的就是我儿子的,谁也拿不去,劝你这个亲爹先老老实实替他执掌着,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赵怀飞看罢欣慰,对众人读了出来,席下纷纷称许,不料任清僚却有另一番见地,谏言道:“白羽龙骧乃天下劲旅,岂能一日无帅,沉寂司人才济济,不乏能文善武胸怀韬略之辈,纵然恒久经营亦未尝不可,倘若王爷不嫌弃,属下及沉寂司愿效犬马之劳。”其他人听到“恒久经营”四个字,皆偷瞄密王脸色,大气都不敢喘,赵怀飞皮笑肉不笑地敷衍几句,面上没说什么,回头就让胡缨削了这狼崽子一只耳朵,理由既草率又通透:妄论王公家事,以示惩戒。

    从这时起,胡征狄和任清僚的梁子就结下了。直到后来,虎步军的一个偏将在年饭上喝醉了酒,走到营外撒尿,与同袍说了几句有关小王爷赵慕风的话,碰巧旁边藏了两个蹲点已久的鼫卫。任清僚连夜带人赶往虎步营,当着胡缨的面施展起他的拿手把戏,把那名偏将摁进水缸溺了个七窍流血,行刑时还咬牙切齿地不停嚷嚷:“妄论王公家事,该杀!该杀!”胡缨气得吹胡子瞪眼,奈何沉寂司有密王赋予的先斩后奏之权,加上情形属实,只得吃哑巴亏。有句老话怎么说?待小人宜宽,防小人以严。若论勇武,一百个任清僚绑起来也不够胡缨一人收拾,可若论工于心计,鬼蜮伎俩,这赳赳武夫可就差得远了。

    沉寂司有四个院子,前院后院,左侧右侧。右侧院内新修了个单独的别院,不住人,只住畜生。

    任清僚从木桶中捞出一把切碎的鸡丁,捻成球状,朝前方抛了出去。一条形似雄狮的大獒甩着哈喇子跃起前爪,在半空稳稳接住,一口吞了,将脖圈上小腿粗的铁链扯得嘣嘣作响。

    任清僚俯下身,把整个木桶放在大獒面前。大獒舌头吐出老长,斗大的脑袋扎进木桶,呼哧哈哧地吃着。任清僚正欲抚摸,大獒突然耳朵一动,朝一旁狂吠不止,吓得他将手猛地缩回来。

    不远处走过来个金刚泥塑般的男子,一副明光重铠披挂在身,跟着昂然直入的步子叮里咣当的,强横气焰让堪称猛兽的大獒如遇虎豹,边叫边退。

    “任司阶,好逸致。”

    任清僚悠悠起身,恨铁不成钢地狠狠踹了大獒一脚,转头顿时满面春风,谄媚道:“哎呦,胡都尉!哪阵风把你老人家吹来了?”

    胡缨靠墙站定,嗅到空中飘来的腥臊气味,双目投出寒芒,冷笑道:“许久未见,沉寂司倒是秽气不减当年。”

    任清僚一愣,笑着搓了搓手上残存的肉沫,附和道:“谁说不是呢,这段日子豺狼横行,军中府中不轨之徒甚多,司里的威武堂快排不上号了,廷杖都打断百十来条嘞。”

    胡缨看着任清僚右耳处的鹿皮罩子,冷哼道:“乖乖,想来这杖子必是偷工减料的劣等货,也不知省下的碎银流进了哪位大人的口袋。”

    任清僚嘴角抽了两下,讪笑道:“胡都尉说笑了,玉梁城朗朗乾坤,谁敢办这么不长眼的事?若是有,任某定要第一个查办他,对了,还没问胡都尉,今日躬身莅临鄙司,有何指教?”

    胡缨不紧不慢地取出一个木匣子,里面盛有一只翡翠老鼠,胡缨握在掌心,朗声道:“沉寂司司阶任清僚听令!”

    任清僚见到此物,双膝一并,身不由主地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见鼫符如见密王,饶是他狗胆包天,也万不敢在这块小石头面前弄半分眉眼。

    “属下任清僚在!”

    胡缨昂首伸眉,看着匍匐脚下之人,心中无比畅快,喝令道:“着你立燃鼫火,限三刻飞马至本王府上,若有贻误,提头来见!”

    任清僚心头一惊,不禁疑惑起来,鼫火乃沉寂司头号谕令,硫磺一燃,焦烟一起,三百鼫卫无论身在何处,皆要于一炷香内赶往各自定点,迟则斩首。任清僚在任七年,还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也不知王爷碰上了何等紧要之事,当下顺从道:“属下遵命!”

    胡缨收回鼫符,漠然道:“任司阶最好快些,胡某路上慢了一点,眼下还剩一刻半。”

    任清僚咬了咬牙,起身道:“那是自然,不过下官并未接到通禀,呃……烦请胡都尉将事由告知一二,好让下官提早做些安排。”

    胡缨走近几步,平缓的鼻息居高临下呼在任清僚额头上,冷冷道:“任司阶莫非忘了之前的教训?你若嫌这张脸长得不太对称,胡某倒是不介意再帮你动一刀。”

    任清僚点头哈腰地笑了笑,右手摆出个请的手势,左手指甲已嵌入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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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寂司上空浓烟弥漫,紧接着玉梁城四关八角悉数如是。满城硫味刺鼻,像极了走水,值更房却不为所动。当年刘伯庸大军七日攻陷玉梁城,也差不多是此等景象。

    不知是何方神圣来此一游,才能配得上这么大的排面。

    三百鼫卫过街入巷,如一群在乡野田间奔窜的耗子。十人一队,两人一组,攀上屋檐,藏进旮沓,三百双招子擦得亮亮的,轻易不肯眨巴一下。

    街上人影渐渐稀疏,路边卖豆腐脑的小贩还没来得及收拾锅灶便被轰走。任清僚跪在王府门前,暗骂那姓胡的不是个东西,他骑着五花大马一路遇人撞人遇狗踩狗,溅了一身臭鸡蛋烂柿子,却还是慢了片刻,只让卫士通报了声,不敢进门。

    一个下人慢条斯理地走出来,双手插袖,咳了两下嗓子,轻淡道:“任司阶,别跪着了,王爷有请。”

    任清僚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片刻而已,王爷大概是没察觉出来。

    赵怀飞在庭前踱步,时不时举头望天,身子虽稳健,眉目中却带着一丝焦躁。

    任清僚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悄么声地跪下,低声道:“属下任清僚,参见王爷。”

    赵怀飞嗯了一声,自顾自地踱步,看都没看一眼。

    任清僚揩去脸上的汗珠,小心问道:“不知王爷有何吩咐?”

    赵怀飞没说话,走着走着,脚下突然啪的一跺,吓得任清僚一寒颤。

    “交代你的事办了吗?”

    任清僚稳住喘息,拱手道:“回王爷的话,三百鼫卫已尽皆布置,只待王爷号令。”

    赵怀飞停住,背对任清僚说了句:“起来吧。”

    任清僚答了声是,颤巍巍地站起来,却发觉双手不知往哪放,还不如刚才跪着踏实,索性继续低头作揖。

    赵怀飞转过身来,眼神飘来忽去,就是不往任清僚身上落,平淡道:“你亲自去安排,凡擒住城中身着粗布骑汗血马者,赏百金,擢升两级。记住了,不可伤其一根汗毛。”

    任清僚咽了口唾沫,恭敬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赵怀飞慢悠悠地朝门外踱去,走过任清僚身旁,似乎想起什么,又向后退了两步,头颈微倾,咕哝道:“你的坐骑如今可慢了不少,趁早换一匹,免得误事。你也知道,王府不得力的马,最后都成了饺子馅。”

    任清僚双腿一软,顿时冷汗涔涔,惶恐道:“王爷说的是,此马跟随属下多年,殚精竭力,故有些懈怠,属下回去定加以鞭教。”

    赵怀飞略微寻思了下,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拂袖离去。

    任清僚瘫坐在地,软趴趴地倚在庭柱上,心里把胡缨祖宗十八代都问了一遍。

    胡缨珊珊来迟,碰巧撞见了正欲登上驷乘车驾的姨丈,他方才在半路上被火急火燎的冤家对头远远甩在身后,干脆优哉游哉地回来,别提有多快意。

    赵怀飞看到他,对身边几个侍从一挥手,说道:“你们一会儿跟着任司阶,有胡都尉陪本王便够了。”

    胡缨策马上前,接过旗官手里的王府大纛,将这几十斤重的玩意儿轻飘飘扛在肩上,问道:“姨丈,兴师动众的,究竟何事?”

    赵怀飞坐在车辕上,喟然长叹道:“你心心念念的表亲,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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