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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潜龙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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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慕风太冤,空背个坐山侯的名号,听着唬人,却连到手的媳妇儿都带不走。

    傅江流也冤,舍得最器重的丫鬟结了个兄弟,好吃好喝好伺候,临走却连个屁都不放。拼命想从老爹嘴里撬出点东西,只换来三个字,不知道。

    傅戎关更冤,天机泄露了不说,欠下武当一个人情不说,还搭上匹乖巧的小汗血,总觉着跟嫁姑娘出去又随了身嫁妆似的。

    赵慕风还有点良心,给小马取名“风流”,兄弟俩各摘一个字,也算没忘了这个少东家的好。有一说一,这小汗血不管是骑着还是看着,都只能用心旷神怡来形容,等完全成年,恐怕要比它爹娘更威武,甚至让赵慕风莫名生出些趾高气昂的感慨。

    王侯将相,配宝马乎?

    此去二千里,赵慕风没好意思问傅戎关要太多盘缠,只借了十五两纹银,其中还有十两的马料钱。要想早几天吃得饱睡得好,一路上全得靠风流的四条蹄子,不可怠慢了。风流倒也争气,第一天就马不停蹄跑到了偃州,再往西一点就能出泰行道。若照这个脚力,不消七八日便可抵达武当。

    只是路要一步步地走,城也要一座座地过。有些触目感怀的伤心地,总是想绕却绕不过的坎儿。

    有个去处,幺蛾子最少,也从不弄什么称号、倒把啥的俗套东西,却是王朝人所共知的通都大邑,铜山金穴。富甲天下的泰行道,真龙所在的龙扬道,流风余韵的塘南道,物华天宝的古华关道,这四道的百姓占了天下一大半,堪称王朝最物阜民丰的地方。而若将四道方位比作一个“田”字,最中间的那个点,就是“神仙不来转,来转必临凡”的大肃第一郡,郎台。

    郎台四面环山,一郡牵四州,不管往北还是往南,向东还是向西,只要是在地上跑的,都得钻一回郎台的城门。那些行商的自不必说,更将郎台当成了捞金圣地。郡治玉梁城,年征三十万石,差不多抵得上云东道两个州的一半。当地人生活富足,随处可见锦衣罗缎的平头百姓。密王赵怀飞说过,就算狄獠铁骑蹚过了黄河,兵临了长江,只要郎台还在,咱就能给他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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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台郡,玉梁城,密王府。

    赵怀飞站在一株白皮松下,指捻松针,口中念念有词。

    密王嘟囔的啥,府里除了王妃,没人敢去猜度,但多半与那个不肖儿子有关。王府有个幕僚,名叫南白枫,写了一本书,名曰《密王世家》。书中内容三年一迭,将赵怀飞的平生箸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何时断哺都有迹可循,最新一篇详实记述:飞忧悒,或思子成疾,一夜霜鬓,常寐呓带慈颜。

    南白枫十九岁趋附赵怀飞,现年五十六。虽是密王同盘而食的心腹,却从未和密王说过半句话。倒也不是南白枫心高气傲不识抬举,而是他天生聋哑,从小只能靠笔墨与人晤谈。所幸福祸相依,没了如簧好舌头,还有七窍玲珑心。十岁走乡试,九年蹚平省试殿试,连中三元,成了大肃开国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让那些下至不惑上至古稀的同试才子嫉妒得眼睛充血。可先帝性子里吹毛求疵,不愿接见这位五官缺了两官的旷世奇才,转手将他送给了年仅十五岁的六皇子赵怀飞当伴读书童,美其名曰磨砻砥砺,来日拔擢。南白枫自然不敢辜负圣上美意,和赵怀飞第一天见面,就在他手心写下了四个字——

    潜龙勿用。

    这四个字,让后来的密王再也离不开他了,就连膝下独子的姓名,都加了一个同音字。但此事又未尝不是个定数,“枫”终要化作春泥更护花,而“风”只能浪淘风簸自天涯。

    “笼中雀出笼,空中鹰攀星。谷中树破岩,庙中经濯心。一朝断门槛,江湖不留行。只佩孤刀去,谁恋功与名。”

    赵怀飞嘴里飘洒通脱地唱着,脸上的皱纹有张有弛,像极了雨后既想向阳又想避水的葵花,是不是聊以自慰,只有自己知道。

    赵怀飞身长七尺八寸,算得上魁梧奇伟,而旁边还站着个高出他半头的年轻男子,剑眉星目,披甲挟盔。

    这人是王妃邹庭素的外甥,姓胡名缨字征狄,比表亲赵慕风早一个月出世。赵怀飞特将他留在身边,跟着南白枫研四书五经,读春秋大义。胡缨虽是密王外戚,在郎台郡的名声却比赵慕风响得多,源于二人幼年时随密王郊外游猎,因途中闲来无趣,便结伴离队玩耍,不料遭遇一头白额猛虎。胡缨让赵慕风回去呼救,自己则将其引开。待赵怀飞率大队人马赶到,却见猛虎已毙命多时,胡缨靠在旁边的树上,浑身血污。走近一瞧,猛虎头盖寸裂,七窍流血,一颗长牙被硬生生掰了下来,而胡缨当年不过十岁。

    从此,郎台郡各大茶楼的评书里便多了个天生神力徒手毙虎的神童。密王拥兵八万,麾下两支精锐,一支“三千龙驹三千豪,天兵神将莫自牢”的白羽龙骧,另一支同样精挑了三千猛士,操四十五斤镔铁陌刀,身披黄金明光甲,军阵一动,掀天揭地,如群虎下山,是谓“鎏纹虎步”。胡缨加冠后,赵怀飞将虎步兵符分其一半,并说虎步,虎步,只有打虎之人才镇得住。可惜,他还打算将更稀罕的白羽龙骧留给赵慕风,让这兄弟俩都能有点身家本钱,奈何这兔崽子太不争气。

    “姨丈,何故烦忧?”

    赵怀飞半转侧脸,笑道:“征狄莫要东猜西疑,你是如何听出本王烦忧的?”

    胡缨平静说道:“这首诗是南夫子所写,一字一句的释义出处,外甥记得滚瓜烂熟。夫子教过,笼中雀空中鹰,前者是真,后者是幻,每个怀鸿鹄之志的燕雀都以为自己飞上了天就成了猛鸷,实则大多难以振翼,只能变成那些真鹰的口中餐。反倒是峭壁上破岩而出的树,寺庙里吃斋诵经的僧,根须散尽,灼见真章,厚积薄发,致于无量,虽离不开脚下一亩三分地,却酬到了真正的大自在,相较许多难定前路取舍的孤鸟和浪子要胜出千仞。”

    赵怀飞眼中惊诧,说道:“暑往寒来的,你跟着南白枫,是长进了不少,想不到这小老儿还教你这些,后面几句他明示了吗?”

    胡缨嗯了一声,说道:“人各有志,好恶不同,有的人天生心浮气盛,按捺不下,对静嗤之以鼻,将安视若等闲,图心中逍遥快活,只佩孤刀,不念功名。然而风雨如磐,地狱变相,最擅长让不后悔的人后悔,让不拘泥的人拘泥。古道西风,侠客如云,其中没法子的和硬扛着的根本就是两类人,做不得比较。哪怕是刀光见血,你死我活,也分真亡命徒和假混世魔,虽自诩快意恩仇,却终归差那么一点跋扈,但就这一点,生死关头也足以害自个身亡命殒。”

    赵怀飞锁紧眉头,说道:“依此等说法,倒是和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对上了。嗯,人是该多点凶焰,尤其是男人。”

    胡缨不知赵怀飞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脸上有些犯难,小声道:“外甥的意思是,慕风一去经年,难和江湖之人比权量力,姨丈该遣人寻索,而非只在此默默牵念。”

    赵怀飞轻声一笑,假模假式道:“原来征狄是想说这个,你我亲眷之间,何必拐弯抹角,还特意搬出这么些大道理,显得本王短见薄识了,哈哈。”

    胡缨有些忸怩,挠了挠头。

    赵怀飞微笑道:“今天这番话,是南白枫专门写给你的吧,背了多久了?”

    胡缨讪笑两声,说道:“夫子还写了,姨丈定能猜出这是出自他的手笔,并让我给姨丈带句话。”

    赵怀飞眉毛一挑,问道:“什么话?”

    胡缨清了清嗓子,换了个苍老的口吻说道:“我南白枫想儿子了!”

    赵怀飞满脸不屑,赖皮道:“嗬,真不要老脸,我这个亲爹还没说想,轮得着他这个干爹先表态?”

    胡缨又道:“夫子知道姨丈会这么说,还准备了一句话,别以为我又聋又哑就听不到你整天梦里都在喊我儿子的名儿。”

    赵怀飞:“……”

    胡缨抱紧双拳,说道:“姨丈,五年之期已到,不可再推延。”

    赵慕风当年离家,王府上下乱成了一锅粥,只有南白枫一人泰然自若。他在墙上作了一幅画,名曰“百虣宫”1,三十二个格子,绘有三十二只形态各异的飞禽走兽,代指三十二件大肃庙堂及江湖五年内将要发生的轰动要事,每应一次,便将对号的图案用朱砂抹去,并断言“辰砂涂遍,父子相见”。抹去的第一个,是一头断角麋鹿,寓意密王遗子。如今五年将至,已应验二十九,百虣宫也仅剩三宫,分别为独眼狻猊、落泪鼍龙2、展翅金雕。至于代表的到底是什么,南白枫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赵怀飞叉着腰,叹气道:“人心惟危,不可不察,五年之限虽过,然而千百双眼睛还盯着咱们,这个节骨眼上,还是暂放骨肉之情为好,再说了,你南夫子的百虣宫不是还有三宫没涂吗,不急,不急。”

    胡缨沉着脸,说道:“可南夫子还说……”

    赵怀飞抬手打断,不耐烦道:“南夫子南夫子,能不能别提他了,听得本王心烦,他一个连滚字都叫不出的糟老儿,废话怎么这么多?”

    胡缨面露无奈,似是赌气一般说道:“姨丈不急,外甥急了,我俩打小没分开过,这一别五年,让我在府里好没意思,既然姨丈不肯下令,不如将另一半兵符给我,我带上三千虎步搜遍泰行道二十八郡,还不信找不到!”

    赵怀飞被逗笑了,语重心长道:“征狄啊,小孩子气可使不得,且不说你这三千人一出去,那就像一把沙子撒进了大漠,微乎其微。就说你调兵遣将,只要踏出郎台地界,周边那些个地方官立刻就有人上奏龙扬城,会怎么说?会说密王府虎步军大统领胡征狄,明火执仗,率军游弋,不知所图!哼,他们这帮人,早就看不惯我赵怀飞的潇洒日子了,面上毕恭毕敬,心里却巴不得我犯个什么糊涂,哪怕是芝麻粒儿大点的屁事,也能拐着弯抹着角说成三风十愆的罪名。别指望他们会装不知道,人啊,就没几个能见得别人好的。一旦消息传到那边,圣上问下来,你怎么解释?总不能说是为了找你死了五年的表亲吧,嘿嘿,这莫须有的山芋可不好吃啊。”

    胡缨叹了口气,说道:“姨丈说的是,外甥记住了。”

    赵怀飞点点头,问道:“还记得南白枫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胡缨不假思索道:“记得,唯君子与小人难养也。”

    赵怀飞摇了摇头。

    胡缨一脸疑惑,又道:“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赵怀飞又摇头,说道:“不对,四个字。”

    胡缨低头沉思片刻,忽然双目迥然,说道:“潜龙勿用。”

    赵怀飞笑了笑,指了指胡缨的心口,欣慰道:“记住了,起步再高,也要小心慎行,不可轻举妄动,龙只有最初藏着,后边才能兴云作雾。”

    突然,门廊处一道孤影闪过,停在赵怀飞身后。胡缨眼疾手快,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下人,举拳便要打,但看清来人装束后,又恨恨地把胳膊垂了下去。

    赵怀飞背过手去,头也不回地说道:“交代了你们多少次,府中不兴鬼祟,下回给本王堂堂正正地通报进门,否则你们任都统的左耳朵也别要了。”

    身后人撩起劲装下摆,俯首跪地,答了声是。

    赵怀飞轻轻嗯了一声,那人起身在他耳旁说了几句话。他眼瞳陡然睁圆,指尖的松针飘落一地。

    “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赵怀飞忽觉一口浊气堵在了嗓子眼,咳嗽不止。胡缨取出手帕,问道:“姨丈,出什么事了?”

    密王这回难得一见地慌了神儿,砸了两下手心,对胡缨说道:“取鼫符3,传任清僚放号。”

    1虣(bào):猛兽。

    2鼍(tuo):扬子鳄。

    3鼫(shi):古书上一种会飞、爬、游、跑、藏的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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