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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别传:三刀斩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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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个狄獠兵被斩首的事儿,在鱼谷郡传开了。所有人不约而同觉得是那个蓬头垢面的少年干的,所有人也都打心眼里不愿意相信是他干的。人大多见不得别人出风头,不管是亲戚还是生人,不管他对自己的名声和私利有损与否,总之要给人家硬搬四个字儿,狗拿耗子。

    不知是谁吃饱了没事干,可能是官府的,也可能是盗墓的,竟把六颗烂得看不清脸的头颅取回来挂在了镇上,似要以此来昭告世人:犯我强镇者,虽远必诛!实则一个个都是些憋不住屎尿的窝囊货色。吓得孟三刀赶紧跑到树林里去看,见两女子的坟茔完好无损,这才放心。

    孟三刀用从那六个人身上刮下的银子换了身新衣服,不贵,但干净板正。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人的衣服非要分成面子和里子,精细的布料在身上糊得难受,一沾了汗就要时不时夹进尻子沟里,还不如擦屁股纸来得亲切,但却由不得他不穿。大哥赵慕风说了,“人”这个字,一撇一捺两条腿,只要站在这个世上,就得图个讲究。丑也好,瘸也罢,体面不能差,整天光着腚的比人模狗样的更容易遭白眼。

    赵慕风这会儿还不算潦倒,自掏腰包,带着刚拜的仁弟在镇上唯一的客栈住了半个月,似乎把小店惨淡的生意都带火了一些。孟三刀是个闲不住的主儿,要么问赵慕风什么时候出塞,要么就缠着他学拳脚功夫。赵慕风也是个半吊子,却正儿八经地杜撰出一些玄乎其玄到连他自己都讲不出第二遍的高深套路,把孟三刀这毛头小子摆弄得迷迷糊糊的,结果没几天就黔驴技穷,扬言让他先慢慢心融神会,等熬磨通透再修习更精妙的。孟三刀起初志得意满,可打来打去也只是那几招冲拳、扫腿、顶心肘、贴山靠,后来也索然寡味了,闲得他把客房的墙皮都抠出个坑。

    赵慕风也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若刚开始就让这小子学完了,暴露了自己的看家本领,后面或许再难拿捏他。细水长流,多少还是要留点过摔、锁喉、错骨手这样有些分量的缠斗招式,以备不测。

    秋分。

    游州居然飘雪了。赵慕风活了这么久,还不知道才八月就能见雪的地方。孟三刀也有些惊讶,他这个土生土长的游州人并不屡见这种天色,最近一次还是七八年前,一个大户人家的儿媳妇被点了天灯,缘由是新婚当夜被发现和知县滚在了一顶帷幔里,明眼人谁看不出其中猫腻?可为了守住知县大人一世“清白”,新郎官大义凛然地亲手在刚拜完堂的老婆身上点了把火。当晚半个镇子惨叫萦回,积雪三尺,把街边讨饭的小娃冻得直喊娘,孟三刀就是里面一个。

    游州地处王朝极北,与狄獠王庭山水相连,封疆画界,和西边比邻的飞塞道秉州并称肃北双堑。由于常年作咽喉要冲,此处摩擦不断,民生凋敝,沃壤千里的黑土地不种庄稼,只埋野骨。经年累月,游州戍边的兵马比当地百姓还多,固北王赵怀旻成了王朝最威重令行的亲王,文治武功双全,金戈铁马皆备。当地人将性命看得寡淡,阔绰户想让贫窭子去找阎王记个名儿不过是抖抖眉毛的事,点天灯、炸桐油这种动不动让人永世不得超生的酷毒手段更被奉成了乡规民约。所谓海晏河清的昌平盛世,也有黑灯瞎火的犄角旮旯。

    看着漫天有加无已的大雪,孟三刀沉不住气了,溜进客栈后院,找到正在练刀的赵慕风,偷偷在他身后使了个绊子。赵慕风冁然而笑,一抬脚勾住孟三刀的膝腘,将他压在地上。孟三刀嘿嘿一咧嘴,说道:“我的好哥哥,这种天象可不多见,塞外的雪景我还没看过,不如去散散心,老在这无趣的客栈伺候着,都快憋出褥疮来了。”

    赵慕风收刀入鞘,说道:“塞外的天儿估摸着不好看,更不好待,熊罴遍地虎豹横行的地方,你能走出去几步?昨天教你的劈挂掌练熟了没?舞一段让我看看成效。”

    孟三刀没精打采地“哦”了一声,摆出起手式。左右腿和左右手错开并进,“噼里啪啦”一通下来,已有其形。然而气势有余,力道不足,赵慕风先是少许暗叹,又咂着嘴摇了摇头。

    孟三刀收手,歪着脑袋问:“有漏失?”

    赵慕风悠悠道:“手上功夫倒算稳健,下盘像染了足癣一样,头重脚轻,别人一个垫步你就蹶了,看来还是马步扎的少,什么时候到了足下生根的田地,什么时候带你出塞。”

    孟三刀鼓起腮帮子,嘟囔着提了只酒坛放在头顶,蹲了下去。赵慕风走近将刀搭在他双臂上,说道:“一个时辰不掉下来,就是你的了。”

    这小子扎马步从没撑过一炷香,赵慕风心里有底,但老话怎么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小看了孟三刀对这玩意儿的迷恋。尽管不停寻隙把他越来越歪斜的架势修正,还刁滑地往后延了两刻,不成想他硬是咬着牙挺了过来,直到最后把刀捂在怀里晕了过去。让赵慕风略微心疼的同时又怀疑自己平日里心软。

    冬至。

    孟三刀有韧劲,根本还是心里头揣着念想。五个坛子,头上顶一个,手上挂两个,膝上再放两个,扎一时三刻不在话下。几个月的光景,孟三刀天天下功夫,顿顿填饱肚,身子骨壮实不少。赵慕风画饼充饥的手段用尽,乱七八糟的招式教完,也寻思着差不多了。再不让他尝点甜头,心未免也忒黑了点。

    客栈掌柜的也姓孟,赵慕风找他淘了一头老驴和一头瘸骡,鞍袋里又是饼又是馍的装得满满当当。孟三刀头天晚上巴望的睡不着,动不动就跑到后院,捧着那把宝贝疙瘩擦来擦去,翌日带着一对黑眼圈跟赵慕风上路了。孟老板唉声叹气地送别,这二位客官一走,不知小老儿又得喝多久的西北风。

    一天不到,出塞了。

    孟三刀打了鸡血般精神,眼睛不舍得眨一下,生怕看漏哪个落单的狄獠人。旷野上毫无遮拦的北风把他小脸刮得红扑扑,像个熟透的李子。

    赵慕风看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荒凉,有些明白狄獠王庭为何甘愿掏空家底也要和大肃摩拳擦掌。

    塞北太苦了。

    就算是中原最穷山恶水的地方也比这里安逸得多,更不用说再往北寸草不生的大漠。狄獠人的劫掠习性天生刻在骨子里,不争不抢就会饿死冻死。老天爷虽没给他们留下上好的耕地,但恩赐了他们广袤的草场,因此牛羊成群,骐骥无数。狄獠游骑能够祸乱天下,靠的就是每人常备战马两三匹,倒换骑乘,日驱千里,打得过长驱直入,打不过掉头就走,让云东、飞塞两道的戍边将士苦不堪言。

    孟三刀也愣了神儿,这鬼地方简直称得上鸟不拉屎,莫说是人,就连坨马粪都见不着。

    又走了约摸百里地,两匹牲口累得不行了,老驴发出阵阵破锣般的叫声,扰得孟三刀狠揪它耳朵。

    “大哥,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赵慕风指着地上一串冻在土里的蹄印,说道:“顺着走,准能见到人。”

    再哆嗦着行出七八里路,孟三刀眼中突然大放异彩,手指远方喊道:“有羊群!”

    赵慕风眯眼一看,山坡上一堆白影若隐若现,像极了天边的云。没等说话,孟三刀拍马……拍驴先行,一柄长刀在手里把攥着,四条短蹄在土上倒腾着,活像个在街边卖艺的浮夸小丑。

    赵慕风夹了夹骡子,跟了上去。

    山坡下有一座小营地,篱笆围成个圈,里面搭了三间毡房,一个和孟三刀年纪相仿的女子逗弄着两个稚童,气氛欢洽,像是个已成型的家室。

    两人趴在山坡上窥望,赵慕风用肘碰了孟三刀几下,说道:“衣着立整,还有这么多牛羊,这家男主人想必是个勋爵。”

    孟三刀困惑道:“这女的看着比我还小,居然是两个孩子的娘?”

    赵慕风说道:“狄獠苦寒之地,游牧为生,又爱打仗,人命轻飘飘的,大多活不过一甲子,女子往往十三四岁便要出嫁生子,若把你放在这儿,恐怕也已有了一儿半女。”

    孟三刀声音陡然冷漠:“凭什么?”

    赵慕风没听明白,笑道:“怎么,你眼馋了?”

    孟三刀一脸凝重道:“凭什么杀人的人,反倒在此享阖家之欢?”

    赵慕风思忖一番,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将手搭在孟三刀肩上,却发觉他浑身颤栗,杀气抑制不住。

    “还我家人命来,还我家人命来……”

    孟三刀推开赵慕风,站直身子,赫赫炎炎地走了下去。

    赵慕风暗叫一声不好,扯住他的裤腿,低声道:“你要作甚?不可伤及无辜,给我回来!”

    孟三刀理也没理,将赵慕风的手一脚蹬开,步子越跨越大。

    那年轻女子看到这不速之客,只道是谁家串门的来了,喜溢眉梢地让两个孩子朝他打招呼。母子三人笑得恬淡,颇有中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习尚,一时竟分不清到底孰是孰非。

    孟三刀视若无睹,家人惨死的景象宛然在目——

    爹娘马踏如泥烂,小妹烹成盘中餐。食不果腹七八年,孤魂野鬼二千天。好似一条丧家犬,凄凄惨惨向谁言。血海深仇不得报,枉为孟门好儿男!

    一道寒光扬起,长刀铿然出鞘。

    年轻女子顿时花容失色,母性本真大发,死死将二子护在怀中。

    寒锐刀尖破风而下,却在女子头顶猝然止住!

    赵慕风紧握孟三刀手腕,狠狠挥出一耳光。孟三刀趔趄倒地,上下唇一张一合,蹦出一颗门牙。

    “你失心疯了吗!”

    孟三刀眼神逐渐清澈,看向怒目而视的赵慕风,喃喃道:“大哥……”

    赵慕风手心发颤,刚才那一下,实打实用了九分力道。

    孟三刀目光移至三个母子身上,两个孩童还穿着开裆裤,脖子上各挂了一只荷包,不由让他忆起小妹的模样。

    不错,他们是无辜的。

    孟三刀眼中藏满歉意,却陡然瞳孔缩紧,只见那女子突然转身,拆下发中银簪,刺入赵慕风腰间!

    “小心!”

    赵慕风突感天旋地转,捂住创口,腾腾退了几步。

    “贱人!”孟三刀暴喝一声,起身一腿扫出,正欲携子逃之夭夭的女子当场昏厥。两个孩提摔在地上,嚎啕大哭。

    此刻,不远处传来密集蹄声,孟三刀抬眼望去,心里凉了半截儿。

    三个狄獠汉子骑马赶来,领头之人穿戴讲究,手中长刀熠熠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嘴上叽哩哇啦地大声叫骂,想来应是女子的丈夫。

    孟三刀捡起兵器,问道:“大哥,打得过吗?”

    赵慕风气息粗重,喊道:“快走!”

    孟三刀一咬牙,搀着赵慕风快步朝山坡上奔去,可人的脚力自然不能与马相提并论,身后三人发出怒嚎,转眼间紧随而至。一人举刀朝赵慕风肩胛处猛劈,孟三刀眼疾手快,出刀硬生生挡下,然而马匹冲劲过猛,还是将他震倒在地。

    孟三刀闷哼一声,摔得鼻青脸肿。

    赵慕风赫然而怒,不管伤势,拔出插在腰间的银簪,反手钉进马胸。那匹马一声嘶鸣,将鞍上之人掀了下来。没等起身,孟三刀踏步奔至,一刀洞穿胸膛。

    赵慕风迅速跟上几步,受身捡起那人遗落的弯刀,与孟三刀背靠而立。领头的狄獠人见他二人默契,一时不敢冒进,只和另一个同伴绕着他们转圈,试图见机而作。两个打两个,若在地上,不说稳操胜券,至少也旗鼓相当,可坏就坏在对面还有两匹马,居高临下,占尽上风。

    赵慕风看了眼吓得屁滚尿流的瘸骡和老驴,苦笑道:“跑不了了,拼命吧。”

    孟三刀啐了一口血,狂言道:“恨不得再让他们来上十个八个,好让我杀个痛快!”

    赵慕风轻语了几个字,孟三刀眼神一亮,手中刀握紧几分。

    八只马蹄缓缓而动,突然转变方位,疾驰而来。赵慕风和孟三刀急遽俯身,相互用腰一顶,借力朝两侧滑出。四把刀刹那间迎在一起,两把骑着马自上而下,两把贴着地从左到右,四人两马齐刷刷栽了个跟头。

    原来赵慕风说的那几个字,正是——割马脚。

    然而孟三刀失手了,他身子压得太低,只将刀背磕在了马腿上,因而只是惊到了那匹马,并未伤其分毫。倒是马蹄结结实实捣中了他的左肋,筋骨寸裂,剧痛难耐。

    赵慕风也不好过,他的刀虽然横截马腿,奈何有伤在身,下盘不支,那人跌落马背后立刻连滚带爬地将他按住,随即扭打在一块。

    孟三刀颤巍巍拄着地,脑袋止不住朝一边倾,俨然只剩右半边身子还能使出力气。而面前那个穿戴讲究的男子仅是眉骨摔裂个口子,缓了缓神,便又翻身上马。孟三刀轻声笑了笑,咬着牙挺立起来,以刀作拐,昂首而视。

    那人轻抚胯下惊魂未定的战马,看似沉静,目光却不敢离开孟三刀半分。

    僵持片刻,孟三刀先动了。

    他一瘸一拐地冲了出去,将刀举过头顶,蓄力待发。

    对面那人一愣,想不到孟三刀如此境遇,竟敢先声夺人。手上一扯缰绳,马匹掉头奔出,拉出几丈远后折返而回,直直朝孟三刀撞去。

    孟三刀软绵绵地挥出一刀,什么也没碰上。疾驰的马身擦着他耳朵掠过,将他掼了个踉跄,险些栽倒。

    马匹再度折返,孟三刀吃力地挥出第二刀,这次更不着边际,连方向都是错的。所幸那个人的刀也被他带偏了点,只削落他一缕头发。

    马上的人哈哈大笑,随着两刀落空,男子已完全不把这个狼狈少年放在心上。若说刚才还对他舍生忘死的气焰有些许忌惮,现在则是觉得无比可笑,笑他败局已定仍困兽犹斗,笑自己竟对一个苟延残息的小兔崽子畏首畏尾,有失草原雄风。

    孟三刀也笑了,脑子里闪过一句赵慕风说的话:“不到最后关头,不可得意忘形。”

    狄獠男子拍马而来,只需手起刀落,便能立时送这个小鬼去投胎转世。

    孟三刀紧闭双眼,聚气凝神,挥出第三刀……

    不远处的赵慕风将敌人反压身下,用一块石头把他的脑门开了瓢,刚停下喘口气,回首却见到震撼一幕——

    那锐不可当的一刀,竟活生生将彪壮的马首斩落!

    然而马匹残躯余力不减,顶着孟三刀飞了出去。

    马背上的人顿觉手上空了一下,仔细一看,一颗血淋淋的马头在手里提着。还没来得及惊恐,坐骑已重重倒地,将他砸在身下。

    赵慕风丢了魂一般,跌跌撞撞跑来,托起孟三刀的后背,将他搂在怀中。

    “大哥……”孟三刀抓住赵慕风的臂弯,问道:“那个人……死了吗?”

    赵慕风看了一眼被马尸压得变形的狄獠人,轻声道:“死了,死的透透的。”

    孟三刀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可还是咧着嘴笑了起来:“我这招三刀斩马……怎么样?”

    赵慕风鼻子一酸,点头道:“极好,极好。”

    孟三刀惨白一笑,指着掉落在旁的长刀,说道:“等大哥带它办完我们的事,就还把它插在我坟前吧,我想……我想永远当它的主子。”

    赵慕风哆嗦着唇齿嗯了一声,眼角潮润如露。再回看时,怀中少年气息已断,脸上仍挂着春风笑意。

    两日后,云东道,鱼谷郡。

    茶亭下出奇的热闹。

    “听说没,之前杀了六个狄獠兵的小叫花死了。”

    “死了?不能吧,我前几天还从客栈门口见过他呢。”

    “是死了,坟就在树林里,和那两个女子挨得挺近,云东孟少侠三刀之墓,你自己去看吧。”

    “哥几个,聊什么呢?”

    “嘿,孟掌柜的,来得正好,你知不知道之前住你店的那个孟三刀死了?”

    “唉,怎么不知道,那小娃子和一个姓赵的客官在我店里住了几个月,谁成想才刚走两天,人就没了?”

    “孟掌柜的,我多句嘴,你那儿本就冷淡,这么一来更没人愿意住了。”

    “放你妈的屁!”

    “你看你看,急眼了吧。”

    “你懂啥?这是块好招牌。”

    “什么意思?”

    孟老头抬头望天,说道:“从今儿起,店面的名儿就改了,叫三刀客栈,江湖好汉、英雄豪杰、仁人义士住店,不收房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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