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别传：三刀斩马（上）
大肃神武二年，云东道 ，游州，鱼谷郡。
相传云东道是侠士辈出之地，赵慕风没觉出来。他在茶亭下待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路边就躺倒了两个人，还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
说来荒唐，她们只是不让那伙儿操着狄獠口音的汉子调戏，转眼间就被七八个酒坛子呼在了脸上。路过的人像涂了哑巴药和石灰粉，没说话也没看见，任凭两个不省人事的小女子被一群沾着羊粪气味儿的大汉扯开胸口，当街遭受禽兽行径。
赵慕风也没看见，他是真没看见。店家的高粱酒号称“掼倒牛”，两碗下肚，耳目全失。等他扒拉着桌子挺起来，抬眼就望见茶亭外边站满了人，围着两具尸体叽叽喳喳。
“老天爷，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还有这样的事？官府的人呢！”
“天杀的东西，我若当时在场，非要把这几个畜生的鞭子薅下来！”
“狄獠人敢跑到大肃的镇子上行凶？早晚有天让他绝户！”
“都怪我家那口子今天来事儿，非缠着我给她熬姜汤，要早出来几个时辰，岂容这群牛马在这儿撒野！”
“哎呦，我当时还挑着金汁儿路过来着，怎么就没瞧见呢！否则我两桶屎汤泼出去，姑娘也不至于遭这罪啊，太惨了！”
……
赵慕风挤进人群，两名女子衣不蔽体地躺在地上，死状极其凄惨，黄土上的血迹早已凝固，半空中“嗡嗡”地飞着苍蝇。
“让开。”一个蓬头垢面的少年阴沉着脸拨开人群，走到尸体旁边蹲下，冷言冷语地说道：“最烦你们这样的，事后都是好汉，早干什么去了。”
众人瞬间鸦雀无声，看着少年小心翼翼地为两名女子整理好衣物，用瘦小的身板吃力地扛起一人。赵慕风默默走过去，蹲下来将另一人扛在肩上。
少年颇感意外地看了赵慕风一眼，转怒为喜，笑道：“倒也还有个好汉。”
赵慕风没理这茬儿，指向远处，说道：“那边有片树林。”
二人刚走一步，人群又骚乱起来。
“哼，这么多人，哪轮得着这乞儿逞英雄？”
“就是，邋遢得要命，还不够膈应人家小女子的。”
“就他也配妄称好汉？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官府还没来呢，先把尸首挪走了，没准是和那群蛮子一伙儿的，想毁尸灭迹。”
“后边冒出那年轻人是干什么的，胡子拉碴，看着不像善茬儿。”
“唉，小娃子不懂利害，等官府找上就知道后悔了。”
人群缓缓散去，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等十天半个月以后再搬出这件事儿，多半是在酒桌上的醉话里边，说的人全当看了个热闹，听的人只会记住声叹息。世态一词，没什么好说的；人情二字，是做给鬼看的。
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柏树下，立着两块木牌，一块上书“无名女子之墓”，另一块也上书“无名女子之墓”。
少年擦了擦汗，环顾一周，点头道：“嗯，是块风水宝地。”
赵慕风扶着地站起来，扛起铲子，转身就走。
“哎！”少年叫住他，说道：“我叫孟三刀，你叫什么？”
赵慕风脚下没停，头也不回地说道：“赵慕风。”
孟三刀跟上他，说道：“打今儿起就算认识了，以后在鱼谷郡，你就跟着我吧，我带你办件大事。”
赵慕风眉毛轻挑，问道：“什么大事？”
孟三刀没说话，只用右手抓住赵慕风肩上的铲子，在铁刃上用力一划，“刺啦”一声，掌心鲜血直流，看得赵慕风一愣一愣的。孟三刀咬着牙伸出手，郑重其事地说道：“杀入狄獠皇宫，活捉狄獠皇帝！”
“去你妈的。”赵慕风鄙夷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向前走，心说这是碰上了哪门子夯货。
孟三刀尴尬地愣在原地，流血的手悬垂在半空，像伫立在留英阁门口的持戟兵俑。
“站住！”
赵慕风毫不理会，继续朝前走。孟三刀低吼一声，气急败坏地冲向他，伸手揪住他的衣角。
“不许骂我妈！”孟三刀用力向后拖拽，然而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也只是让这人高马大的家伙晃了几下。赵慕风不耐烦，反手掐住他的脖子，摔小鸡般一把撂翻在地，又上前一步，一膝跪在他胸膛上，把他压得动弹不得。
“不许骂我妈！”孟三刀略带清澈的眼神中没有丝毫惧怕，反而紧紧抓住掐在脖子上的手腕。赵慕风被这毛孩子逗笑了，在他稚气未脱的脸蛋上轻轻拍了拍，说道：“就凭这两下子，还想活捉狄獠皇帝，只怕你连狄獠的绵羊都打不过。”
孟三刀不停挣扎，恶狠狠道：“休要看不起人，小爷今天告诉你一句话，莫欺少年穷！”
赵慕风轻笑几声，站了起来。
“慢着。”孟三刀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理直气壮道：“给我赔礼。”
“去你狗入的。”赵慕风说道。孟三刀气得浑身哆嗦，“哇哇”咆哮起来，一脚接一脚地狠狠跺向满地的枯枝败叶。
赵慕风走过来，攀住他的肩膀，说道：“要是连这都忍不了，劝你别想了，狄獠人的嘴比这脏得多。”
“呸！”孟三刀啐了一口，说道：“你这人好恶心，明明是你骂了我，却来要我忍，我凭什么要忍！恶心，恶心，恶心！”
赵慕风抬起头，语重心长地说道：“人啊，冲动不得，一冲动准要坏事。”
孟三刀委屈的龇牙咧嘴，说道：“少跟我讲这些穷酸大道理，人不冲动枉少年，我孟小爷就是这样，看不惯，那你……你打死我！”
赵慕风被逗得哭笑不得，却突然耳朵一动，将孟三刀猛地拉到大树后面。
孟三刀脸上惊恐，问道：“老兄，你玩真的？”
“别出声。”赵慕风按下他的脑袋，“有人来了，好几个。”
孟三刀抬头看去，六个赤膊汉子大笑着朝这边走来，张口闭口尽是污言秽语，为首一人扛着一个长长的蛇皮袋，不知里面装的什么。其他五人腰间藏有匕首，穿着清一色的骑兵靴子。几人走到两名女子的坟茔前，为首的低头看了看，放声道：“土还是松的，没想到这两个小娘们还有人惦记着！”
剩下几人哈哈大笑，时不时发出“吼吼”的叫声。
“是那群狄獠人。”孟三刀攥紧拳头，对赵慕风说道：“我去杀了他们。”
赵慕风赶紧按住他，低声道：“怎么杀，用铲子？”
孟三刀气得砸了一下树干，却把手震得生疼。
此时，一个面带刺青的人淫笑道：“骑尉，兄弟们还意犹未尽呢，干脆再刨出来快活快活，也算对得起这两个白白嫩嫩的身子！”
其他人笑得更大声了，孟三刀火冒三丈，突然挣脱开赵慕风的束缚，冲出来喊道：“挨千刀的畜生，你孟爷爷在此，去找你老妈快活吧！”
赵慕风暗骂一声，差点咬碎了牙，这愣头青的气性也忒大了些。
狄獠骑尉打量了孟三刀一眼，讥笑道：“这是谁家的小崽子，难不成你眼红了，也想来跟大爷们蹭蹭热闹？”
孟三刀怒不可遏，捡起块石头抛了过去，骑尉举起蛇皮袋一挡，轻松拦下，没想到第二块石头迎面而至，结结实实砸在了脸上，鼻子“噗”地飙出一股鲜血。骑尉不可置信地捂住鼻子，怒吼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把这小杂种给老子卸了！”
其他人怪叫着一拥而上，孟三刀见势不妙，撒腿就跑。五个手下全都追了出去，只剩这个狄獠骑尉还在原地转着圈儿的发牢骚。他转过身大叫一声，嘴上骂骂咧咧，脚上狠狠踏碎两个女子坟前的木牌。正要离开，一把匕首从身后悄无声息地戳入他的后心。
赵慕风解开蛇皮袋，如他所料，是一把崭新的骑兵长刀，刀身通直，寒光凛凛，凭空挥舞了两下，刚刚趁手。他眼神一转，冷冷地看着地上还未完全断气的狄獠骑尉，手起刀落，将这畜生的人头放在了女子坟前。
狄獠人生于漠北，从小在马背上长大，不善徒步奔走，跑几步就慢了下来。而孟三刀凭这双腿走遍了云东道，脚力自是不差，不多时就将五人远远甩在后面。这小子倒也机灵，知道自己对付不了，索性绕着圈儿跑，先将他们遛个半死再引回原地，也好让那个刚欺负过他的家伙多几分胜算。
“赵慕风，该你了！”
孟三刀跑到坟茔前停住，身后的狄獠人七零八落地赶上来，却发现地上躺着具无头尸体，走近一看，怎么和骑尉这么像？五个人顿时慌了，一个人影突然从他们身后的树上跳下，左一刀，右一刀，再向前一刺，瞬间偷杀三人，不料最后一刺用力过猛，刀身卡在骨肉里拔不动了。剩下两人反应过来，抽出匕首就要拼命，却被孟三刀扔出的两块石头稳稳砸在后脑勺上。赵慕风暴喝一声，双手紧握刀柄，以尸体为轴转了半圈，起腿后蹬，踹翻一人，又借势将刀“喀嚓”一声大力抽开，在半空抡出一道圆弧，重重劈在另一人天灵盖上，刀锋嵌入，脑浆四溅。
被踹倒那人失魂落魄地向前爬，口中大喊饶命。
“杀过人吗？”赵慕风将刀提在孟三刀面前。
“没杀过，但不妨一试。”孟三刀坚定说道，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接过长刀，刀尖向下，大吼一声，将那人后背扎穿。
又重新制了两块木牌，孟三刀将六颗头颅整整齐齐码在坟前，一本正经地抱住拳，说道：“请二位姑娘安息，赵慕风和孟三刀替你们报仇了。”
赵慕风眉头微动，心头竟莫名泛起一丝涟漪。这家伙年纪虽小，却带着一副除暴安良的侠肝义胆，他自愧不如。
孟三刀转头看着赵慕风，问道：“这帮狄獠兵不骑马，你觉得他们是干什么的。”
赵慕风想了一会，说道：“兴许是那边刺探军情的斥候，骑马太扎眼。”
孟三刀疑惑道：“既是刺探军情，还敢这么招摇？”
赵慕风说道：“狄獠骑兵标配弯刀，而军官配直刀，看这一把的成色，兴许是这个骑尉刚刚升职，得意忘形了。”
孟三刀十分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猜的。”赵慕风敷衍道。这些事他早在王府时就学过，但他不想说明，即便说了，孟三刀可能也不信。
孟三刀耸耸肩，将那把长刀捧在手上细细观赏，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刀身上有条樋槽，刀柄末端是个铜钱大小的狼头图案，很是漂亮，让这个穷酸少年说不出的喜欢。
“你想好了吗？”孟三刀突然问。
赵慕风一愣，问道：“想好什么？”
孟三刀轻抚刀身，说道：“咱们现在也是过命的交情了，不如和我一起办那件大事。”
赵慕风摇了摇头，直言道：“不是我泼冷水，你的大事不可能。”
孟三刀低下头，一脸失落，低声道：“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我一定要做，为了天下苍生。”
赵慕风对他的固执和天真感到有些可悲，直截了当地说了声没兴趣。
孟三刀语气变得激动，问道“果真没戏？”。
赵慕风笃定地点点头，悠悠说道：“少做点不合时宜的春秋大梦，我是有家不能回，但你和我不一样，趁着年纪还不大，多陪陪爹娘，免得以后后悔。”
孟三刀如遭雷击，呆立当场，两眼直勾勾盯着赵慕风。赵慕风推了他一把，不耐烦道：“又犯什么病？”
片刻，孟三刀回过神来，喃喃道：“我爹娘死了。”
赵慕风一惊，急忙改口：“我是说在坟前多陪陪他们，也是好的。”
孟三刀声音更低了：“他们没留下尸首。”
赵慕风懊悔不已，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二三十个大嘴巴子。
孟三刀背过脸去，握刀的手止不住地抽动。
“我爹，我娘，都死在狄獠人手里。”
赵慕风恍然大悟。
“我还有个妹妹，我亲眼看着她被狄獠人扔进油锅，就那么活生生地煎了，我怎么也不敢想，狄獠人居然会吃……她才不到两岁！我躲着，我没敢去救，我想杀光所有狄獠人，但我不行，我，我……”
他愈说愈哽咽，两行热泪潸然落下，泪水中的眼神绽放杀机，透露着常人难以参透的仇怨。
赵慕风心里一凉，他自幼锦衣玉食，就算如今跑了出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半年光景，自认为看尽繁华，却离真正的人间疾苦还差得远。
“我向你赔礼，不该骂你妈。”
孟三刀抽泣着，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没事。秋风略带肃杀，削下落叶飘到他的脸上，像是抚慰，更像是嘲讽。少年眼神依旧坚定，却在刚才那毫不迟疑的一刀落下后失去了稚童的光芒。
赵慕风想了一会儿，走到他身旁，在刀刃上空张开手指。
“此事太难太难，就算报不了仇，也别自寻死路。”
赵慕风的手抓了下去，噗呲一声，悦耳动听。
孟三刀愕然看向赵慕风，擦干眼泪，半信半疑地问道：“你……你答应了？”
赵慕风没说话，任凭鲜血从掌心溢出，绚烂夺目。
孟三刀笑了，伸出那只血迹未干的右手。赵慕风也笑了，豪气干云地摊开掌心。两股热血紧紧交织黏连，热烘烘，火辣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