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泰行旧都
马辙左手把着火钳,右手攥着榔头,“叮叮当当”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节奏把握虽好,可这把年纪却一个人干本应是两个人的活,未免有点吃力。
赵慕风走到马辙身旁,拿过他右手的榔头,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他。
“马叔,羊腿肉,给你留的。”
马辙舒展了下身子,擦着汗问道:“你小子,一走一个时辰,干什么去了?”
赵慕风没答话,反而问道:“马叔,你刚才说翠珑是青莲阁的什么什么,青莲阁是啥地方?”
马辙一边吃羊肉一边坏笑:“刚才少爷找你,可是要邀你去青莲阁?”
赵慕风白了马辙一眼说:“没有,我就问问。”
马辙手指刚才翠珑离开的方向,趴在赵慕风耳边低声道:“鸨儿。”
赵慕风诧异地看着马辙,后者笑眯眯地点点头。
赵慕风有气无力地问:“素笙……也是这个?”
“嗨,她不是。”马辙把最后一口羊肉塞到嘴里,“她是小时候被大小姐捡来的,翠珑比她晚好几年嘞,翠珑是通房丫鬟,她不是。”
赵慕风长长“哦”了一声,心里对二流子愈发感激。
马辙突然转头对着赵慕风吸了几下鼻子,质问道:“你小子身上怎么有股胭脂味,说,刚才干啥去了?”
赵慕风尴尬道:“羊肉这么大的膻味,都没把你鼻子堵住啊。”
马辙一回神,想起刚才赵慕风的问话,恍然大悟,指着赵慕风大笑道:“哈哈哈,你小子,可是相中素笙那小娘子了?”
赵慕风低声说道:“实不相瞒,少爷把她送我了。”
二人相视窃喜,马辙难以置信地打量赵慕风一眼,笑骂道:“哈哈哈,一个多时辰,到底是年轻啊。你小子,还真他娘的有点东西!不过老头子我还是得多说两句,府上不知有多少家丁正馋着人家呢,毕竟狼多肉少,你可小心些。”
赵慕风操起榔头,反手一锤把快要烧好的蹄铁砸了个坑,得意道:“那得看是他们的脑袋硬还是我的榔头硬。”
马辙摇摇头,叹气说:“你小子真不是一般人物,这才来了几天,想我老马为将军赶了半辈子车,也未曾有过此等待遇啊。”
赵慕风拍拍马辙的肩膀,说道:“马叔,以后在将军府,我罩着你。”
马辙苦笑:“罢了,等你小子发达,老头子我的坟头草恐怕都长成树林了。”
这种打铁的日子又过去几天,赵慕风有些腻了,反倒是钉蹄这种让马辙众师徒避之不及的险活儿,让他感觉十分有趣。
尤其是那三匹汗血马。
汗血马可谓是天下烈马之最。就性子而言,若加以调教,定是战场上的杀伐利器,神速如飞,冲阵勇猛。可老天爷偏偏给了这活脱脱的战马胚子一副单薄皮囊,非但难抵刀枪流矢,甚至因其太易蹭伤,就连铁骑标配的马铠都装挂不得。加之其生育极慢,一匹纯母一生只产四五胎,每胎不过一匹,故而有价无市,可遇不可求,又有“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之说法。这些短处,注定其虽神骏非凡,却也上不得真场面,只能沦为达官显贵的胯下玩物。
赵慕风虽不是顶尖的行家,但比起马辙那些嫌轻怕重的宝贝徒弟,自称内行也不为过。他的本分只是钉蹄,却包揽了平日的投喂和放风。能打心眼儿里愿意,单凭这点就甩别人一大截儿。
一大早,赵慕风还没燃炉,便见马辙一路小跑过来,边擦汗边解开那匹汗血小马的缰绳,又到中间的马厩牵出两匹。
“将军又要出门了?”赵慕风问。
马辙“嗯”了一声,走到赵慕风身边把缰绳递到他手里,吩咐说:“家伙什给我,你把马牵到正门去。”
赵慕风一脸茫然,说道:“你去不行吗?我活儿还没干完呢。”
马辙急道:“还干什么活儿,你们现在就要走!”
赵慕风疑惑地问:“我们?谁啊?”
马辙不耐烦道:“老爷、少爷还有你,别问了,去了你就知道了,待会老爷该等急了!”
赵慕风一头雾水地接过缰绳。屁颠屁颠过来,见傅家父子正在门口等着,二人衣着朴素,除了傅江流仍穿着那双引以为傲的青莲履,身上的簪子玉佩什么值钱物事都摘了个干净。
赵慕风上前问安:“见过将军。”
傅戎关瞅了赵慕风一眼,对傅江流笑道:“嘿嘿,三刀兄弟这让炉火熏出来的小黑脸儿倒是恰到好处,带着他,保准没人猜出来咱是干啥的。”
傅江流打着哈欠问道:“爹,今天怎么想起来骑这匹小马?”
傅戎关跃上马背,说道:“这小马还没长开,一般人瞧不出是汗血马,此去三百多里,正好练练脚力。”
傅江流也骑上马,对赵慕风说:“三刀子,楞啥呢?走了。”
赵慕风为难道:“将军,我东西还没收拾,要不您给我一炷香工夫,我捯饬捯饬换身衣裳?出门在外,总不能丢您的面子不是。”
傅江流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笑道:“我看你收拾东西是假,给某人道别才是真。别磨叽了,咱们此行有事要办,不能让太多人知道。”而后趴低身子,悄悄说:“你要真觉得难为情,回来我出钱替你买几件首饰,人家又不是不懂事。”
说话间,一名仆人捧着一个蛇皮袋走出来,傅江流说:“把你宝贝疙瘩也带上。”
赵慕风接过蛇皮袋,又朝门里望了一眼,叹了口气,翻身上马。
三人结成个一字,策马扬鞭,向北而去。
赵慕风不知此行所为何事,更不知傅戎关为何要将他带上。虽是一头雾水,却丝毫不敢多言。
“二流子,为父骑快些试试马,你二人跟紧点,落远了就叫我一声。”
傅戎关扬鞭驱马,胯下小汗血马以奔雷掣电之势飞驰在前。这匹小马还未长大,驮着傅戎关沉重的躯体显得有些不协调,但除了气息稍粗,四蹄倒换并无压力。
等傅戎关早已一马当先,赵慕风悄悄问傅江流:“这么仓促是去干嘛,为何把我也带上了?”
傅江流摇摇头说:“不清楚,老头子也是刚刚才告诉我去冠柳城办事。”
“冠柳城?”赵慕风睁大眼睛问。
傅江流笑道:“我怕路上没劲,就把你也拉来了。你还没去过吧?等进了城,咱俩甩开膀子好好玩玩。”
傅江流对他这位半道上结识的兄弟倒也真是仗义,什么好事都记着他。
只不过这次他猜错了,擎州军冠柳营右百夫长孟三刀,不但去过冠柳城,还对城内情况了如指掌。好不容易跑出来,才不到一个月,又要回老地方,天下这么大,却总要拿世人耍把戏,让人来回折腾,不得安生。
赵慕风长叹一口气,想了想近来种种,无奈地笑出了声。
傅江流觉得奇怪,问:“三刀子,你笑啥?”
赵慕风拿出水囊,猛灌了一大口凉水,苦笑道:“没啥,想起来一句话。”
“什么话?”傅江流问。
赵慕风慢悠悠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傅江流却想到另一层意思,跟着感叹:“是啊,谁成想咱俩这交情是杀人杀出来的。”
赵慕风假笑几声,就像哑巴吃黄连。这兄弟虽好,却成了他的报应。
三百里路,搁一般的驮马至少要赶一天。要说云麾将军不愧是爱马之人,网罗的坐骑个个脚力非凡,只马不停蹄遛了几个时辰,便远远望见城楼之上“冠柳城”三个醒目大字。
碰巧撞上明早赶集,外地商客的马车在城墙外绵延了二三里。三人插缝挤到门口,傅戎关慢条斯理地将腰牌往胸前那么一举,守将便恭恭敬敬把三人迎进了城。
傅江流拍了赵慕风一下,问道:“三刀子,没刮风没下雨,你带着个斗笠干嘛?”
赵慕风将帽檐压得死死的,低声道:“近日皮痒难耐,见不得光。”
傅江流抬头看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点头称是。
曾有一境,带甲三十万,沃野二千里,任王朝更迭,天道轮回,亦如泰山般巍立天东,称霸六百余载。只因大肃开疆,间者戕害,泱泱大国一夜覆灭,世间再无田皇之名。
泰行旧都冠柳城,顾名思义,最出名的就是遍布全城的冠柳。眼下是冬天,北风作乱,压抑草木生长,就算岁寒三友顶着这等天气也难以活跃。可是一到春天,满城的柳叶儿如青罗盖般郁郁葱葱,直接由南门翠到北门,东关延至西关。黄发垂髫搬个马扎坐在柳荫下面,谈谈庙堂奇闻,吹吹江湖轶事,让人看了说不出的舒服。
然而世事两难全。盛夏一到,堪称猖狂的柳絮随风而起,在青砖缝、窗户纸上粘得到处都是,属实让老百姓无奈到家。尤其是街边卖包子油条的小摊贩,动不动就废一整锅的热油,让好不容易盼来的客人们还没等靠近便削减了大半食欲。
“素闻田随独爱柳树,而柳树又招阴。有此等干耗气运的雅致,难怪要亡国。”傅江流随手扯下一条柳枝,阴阳怪气道。
“我儿不可胡言。”傅戎关的水桶腰随着马蹄踱步的节奏轻轻晃动,像一块拍落在案板上的五花肉。
“是~”傅江流声音慵懒。连赶几个时辰的路,加上起得早,早就有些昏昏欲睡了。
“咱们先找个客栈住下,我儿可有中意的地方啊?”傅戎关问道。
“有啊!”傅江流突然来了精神,差点惊到坐骑。
赵慕风跟在最后面,听到傅江流这兴奋语气,一下就把这家伙心里的算盘子儿摸了个门清。
傅江流手指着东边的一道巷子:“那边有家青莲酒楼,客店干净,关键是有上好的瓜干酒,还有拉胡琴的乐师,孩儿去试过水,绝对合爹爹的胃口。”
傅戎关“哦”了一声,眼神中泛出一抹光彩。
赵慕风心里一怔,自己在冠柳城待了这么久,从未听过这家酒楼的招牌。青莲履、青莲阁、青莲酒楼,这已是他第三次听到“青莲”二字了。
傅江流带头前往,还没到巷口,便听见巷子里传来一阵莺莺燕燕,让赵慕风直起鸡皮疙瘩。
“二流子,你莫不是走错了,我看这地儿胭脂气不轻啊。”赵慕风低声道。此处是整个擎州出了名儿的烟花巷,也是城中老爷们消遣的好去处。赵慕风来过一次,不过是为了缉拿偷偷摸摸寻欢作乐的冠柳营军官。
傅江流一脸似笑非笑:“三刀子,到咱自己的地盘了,该吃吃该喝喝,别有啥顾虑。”
赵慕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先不管傅江流是想干什么,主要是鱼龙混杂之地,容易碰见熟人。
五颜六色的女子们纷纷朝左右让步,三匹马如入无人之境般地走了进去。傅家父子骨子里飘出一股趾高气昂,横穿突然鸦雀无声的人群,硬是连正眼都不给一个。但凡有点眼力见的都知道,敢在这地方挺着胸脯骑马的,不是腰缠万贯就是身负盛名,更何况带头的一看就带着一副官相,纵然衣着不鲜,也当真是神鬼亦须尽低眉。
庙堂看谦卑,江湖看胆识,沙场看谋略,烟花看气魄。这道理让爷俩儿琢磨得透透的。
行至巷子一半,未见酒楼,先见道路两侧数不清的拴马桩。傅江流轻车熟路地拐进一道小门。这儿是酒楼后面供留宿客人放马的马厩,有马倌专门照看,一匹马一两纹银,能保十二时辰的温饱。价不高,却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来得起。
“爹,正门还是后门?”傅江流问道。
傅戎关捋了捋胡子:“走后门倒是不容易露馅,嗯……走正门!”
酒楼共四层,碧瓦飞甍,每层檐下挂着六个大红灯笼,像是有钱人办婚宴的排场。城里没有比这更高的房子,要是硬说一个,只有南门的城楼才能掩其锋芒。
一个翩翩公子摇着折扇走出来,全身上下写满了贵气,眉眼间一股装不出来的心高气傲。
“小二,住店。”傅江流随手扔过去一锭银子。
这人慌里慌张地接住,一看是傅江流,立刻点头哈腰道:“傅二爷,您请!”
赵慕风一愣,饶是他出身王府,也从未见过如此精致的店小二。
酒楼内檀香扑鼻,堪称富丽。顶上吊的是百烛灯,柜上放的是千金酿。抹得锃亮的清一色红木桌椅板凳,足足摆了四五十套,尚留出了两人宽的过道。屏风后有佳人身影拨弄琴弦,悦耳悠扬,应是一月百两级的上等琴师。
此等规格的去处,按理说应该人声鼎沸门庭若市,至少也能看见几个手忙脚乱的跑堂伙计,不然如何支撑这些烧钱的成本?可三人踏进门槛,偏偏看到一副冷冷清清的景象,莫说是客人,就连该多少残留一点的酒肉味儿都没有,那听起来就带着银子响的琴声反倒显得突兀了。
三人挑了张桌子坐下,小二笑眯眯地端来酒具。傅江流一点头,小二会意一笑,朗声喊道:“擎州傅大莲儿,多汁少盐,十二时辰!”
傅江流满意地笑笑,又掏出一锭银子。小二双手接过,喜悦溢于言表。
待小二走了,傅戎关重重拍了下傅江流的脑门:“兔崽子,你比你老子排场还大!”
傅江流摸着脑袋,笑嘻嘻道:“儿子的排场再大,不也是为了涨老爹的威风吗。”
“傅兄。”赵慕风给父子俩的酒杯斟满,问道:“刚才店小二喊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傅江流朝赵慕风挤挤眼:“常客嘛,自然要带点独门规矩。”
正说着,门外又走来几个醉醺醺的男子,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看这群人身上鲜亮的苏绣,身份怕是不低。
还是那个店小二,只见他缓步走过去,笔直地堵在门口,将折扇“唰”地横在几人面前。
“敢问几位爷,可有请帖?”
几人本就喝了酒,被他这么一问更糊涂了,面面相觑。一个稍微清醒点的大声道:“笑话,没听说过来酒楼喝酒还要备请帖的!”
小二一抱拳,毫不客气道:“若没有请帖,恕不招待,请几位另寻酒家。”
几人有些急了,一人揪住小二衣领,说道:“荒唐,哥几个从偃州来此月余,吃遍了冠柳城,还不曾见过你这样的店家,你家老板何许人也?叫他出来与我理论!”
小二也不退让,一把将其推开,朗声道:“本店自有本店的规矩,容不得外人放肆!若想理论,还请几位随在下移步至郡守府胡大人处!”
几人听见“胡大人”三个字,顿时不敢冒进,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胡大人,胡居诚?”傅戎关自言自语道。
“爹,正是胡郡守。”傅江流说道。
赵慕风心里“咯噔”一下,若抛去出身,胡居诚是他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擎州治郡是冠柳郡,冠柳郡主城是冠柳城。这位寒门起家的胡大人年仅二十五岁就当上了冠柳郡郡守,管辖全郡十万户百姓及两万兵马,可想而知有多大的本事。
不多时,小二端来热气腾腾的饭菜,有肘子、烤鱼、烧鹅、酱牛肉、五花肉,自然也少不了傅大少爷最馋的香肉。一桌全荤,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看都不敢看的东西。
傅江流拉住小二,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小二点头离去。
傅戎关掂了掂筷子,说道:“酒肉还不赖,想当年你娘最拿手的就是这道仔姜烧鹅,可惜桌上这盘虽有其形,滋味儿却还差得远。”
傅江流撕下一条鹅腿放在老爹盘里,说道:“那是,我娘的厨艺是专为拴住你老人家的舌头,不能相提并论。”
屏风后的琴声戛然而止,偌大的酒楼更静了,静得云麾将军吃饭都没了雅兴。傅戎关皱了皱眉:“这曲子才弹到一半,怎么就停了?”话没说完,他脸上顿时舒展,筷子悬在半空,整个人愣住了。
屏风后响起一曲《将军令》,胡琴声哀转传出。
傅戎关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地上。
“这是……马头琴?”他转头朝屏风望去,目光如痴如醉,泛着阵阵晶莹。
傅江流没想到会是这般,伸出手在傅戎关眼前晃了晃:“爹,这是胡琴。”
傅戎关目不转睛,抓过酒杯一饮而尽。杯子空了,他突然间如着魔一般,直接抄起酒壶往口中猛灌。一股辛辣穿过喉咙,价值不菲的青花瓷壶落在地上摔得稀碎。
“上酒!上酒上酒上酒!”
赵慕风看蒙了,傅江流吓傻了。
“小二,快拿酒来,十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