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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一江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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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子过得除了紧巴点,还真没觉着有啥不对劲。

    然而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还有啥能比鼓鼓囊囊的腰包更让人心安啊!

    赵慕风摸着干瘪的肚皮,给自己暗暗鼓劲:“老子不信,离了军中那碗粗粮就非得当饿死鬼!”

    同时又悔恨不已:“方才咋就没认个怂,让刘玉卿给小爷拿点儿点心?好歹也得就地取个材,从这小子身上坑点玉佩香囊啥的。”

    等太阳出来了,赵慕风顶着饥寒交迫跌跌撞撞下了山,回头一眼,五味杂陈。

    不愁吃喝的日子,真滋润。

    “回不去喽!”赵慕风甩甩头发,背对着太阳迈开步子。

    别人若经过此处,不说流连忘返,至少也要驻足观看一阵,个别画师说不定还会即兴描一幅“盛世图”“乾坤绘”啥的,抒发自己见多识广的万千感慨,进而提升品味,身价翻倍……不知道的,看他走得如此仓促,还道这穷酸小子乃异乡游儿,不识此地繁华。

    走远了,就不瞎想了。

    “老伯顺路否?”赵慕风张开双臂,拦住一辆过路的马车。

    驾车的六旬老汉打量他一眼,没好气道:“小子真有意思,你还没说往何处去,我怎知顺不顺路。”

    赵慕风陪了个笑脸,说道:“只要肯捎我一程,甭管去哪,都是顺路。”

    老汉往身后车斗里瞅了一眼,转头对赵慕风说:“我家主人示意,叫你上来。”

    赵慕风眯着眼谄笑两声,连滚带爬上了车。

    车内一股胭脂香气,闻得人想吐。

    赵慕风还道是谁家千金让自己碰见了,立时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故作矜持掀开门帘,笑容逐渐消失。

    车里坐着不止一人,三个浓妆女子正叉腿斜躺直勾勾地盯着他,像饿狼看着到嘴的小羊羔。

    见势不妙,刚想和驾车老汉后会有期,却听车内一男子声音慵懒道:“今天载的人多,你若不嫌臊,便跟翠珑坐一块吧,你左手边那个穿绿肚兜的。”

    赵慕风寻声看过去,中间一个四十出头,身着红衣的丰腴女子正坐在那左摇右晃,肥硕的屁股下还趴着个披着虎皮袄的男子,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张坐垫。

    赵慕风低声下气地答应一声,硬着头皮钻了进来。

    裹着绿色肚兜的女子似是对虎皮男子的安排极不满意。不知是对这穷酸小子的厌恶还是对男子轻视自己的不快,身子不自觉朝里边挪了挪,苦大仇深地剐了赵慕风一眼。

    对面的白衣女子却对这个身段匀称的乘客饶有兴趣,一双桃花眼眨巴眨巴望着他,暗送秋波,好不勾魂。

    赵慕风小心翼翼挨着名唤翠珑的女子坐下,将蛇皮袋取下靠在腿上,对虎皮男子道了声多谢,便老实坐着再也不敢动了。

    马车行驶极快,车夫是驾技娴熟的行家,马是品质一流的挽马。官道颠簸,呼啸的风声透过侧窗在耳边嗤嗤作响,刮得车内三个女子胸口衣领不停忽闪,好像池塘里的碧霞鲤,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小心而又放肆地攒动。她们自己却如司空见惯一般,当着外人的面不去整理,亦不去遮掩。

    赵慕风暗暗吞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揣测起了这几位“大家闺秀”的行当。

    又不知驶出多少里,车速渐缓,不久便靠官道边停下来稍作歇息。时下正值晌午,虎皮男子打起哈欠,抬手便朝着身上红衣女子的屁股拍了个脆响,女子“哎呦”一声,粗壮的嗓音怒骂道:“兔崽子没个规矩,看老娘回家如何收拾你。”遂笨拙站起,扯了条手帕随另外两名女子下了车。

    男子伸了个懒腰,抬头看见一旁的赵慕风目光奇怪地看着自己,也感觉有些尴尬。

    “家姐粗鄙,让兄弟见笑了。”男子若无其事地说。

    赵慕风听后,脸上疑惑更甚。

    男子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说道:“口粮快吃完了,没啥好招待的,先对付几口吧。”

    赵慕风假客气地接过来,闻见里面的香味,顿觉口水往下流。打开来看,是一整块新鲜的熟肉,只是分辨不出到底是什么牲口。

    顾不得许多,赵慕风草草道了声谢,嘴上大啃起来。

    男子看见他这副德行,显然是饿得不轻,又取过水袋递给他。赵慕风一把接过,狼吞虎咽,好不畅快。

    这个假纨绔,已然半年没有尝过肉味了。

    待面前落魄之人已摸着肚皮打饱嗝,男子悄悄问道:“这香肉如何?”

    赵慕风扣扣牙缝,重重点头。

    男子看了一眼车外,又道:“我大姐对香肉厌恶至极,但我从小便爱吃,她不知我半道将原来的牛肉调包了,方才她已起疑心,我才将你揽上车堵她言语,你万万不可向她透露。”

    赵慕风悄声道:“公子大可放心,吃到我口中,我就啥也不记得了。”

    男子听后,正儿八经坐好,放开嗓门道:“你这流浪汉不讲道理,好心招待你,你却把我的酱牛肉吃完了!”

    赵慕风装腔作势道:“公子海涵,在下实在饿得厉害,您大人有大量,别和小人计较。”

    片刻过后,见车外没有动静,男子满意笑道:“兄弟仗义,结识一下?”

    赵慕风抱拳道:“赵……孟三刀,幸会。”

    男子解下虎皮,抱拳道:“擎州傅江流。”

    赵慕风心头一惊,打量身前男子一眼,已对他身家猜出二三。傅江流也不避讳,直言道:“家父云麾将军,傅戎关。”

    赵慕风长吸一口气,傅江流笑道:“莫非兄弟也听说过家父之名?”

    赵慕风假笑道:“有幸听过傅将军威名。”心下却想:“老子是走的什么狗屎运?刚告辞一个少将军,又认识一个少将军。”

    古来贵子如戏子,饥饱作戏情何悲。有人含着金汤匙,有人有家不能回。

    赵慕风跟着傅江流下车走到路边芦苇荡里,两人掏出放水的玩意儿一阵唏嘘,一曲“高山流水”,诉说陈年往事。

    “你那把刀,可是有些年头了?”傅江流冷不丁地问。

    赵慕风一愣,下面溅了一手。

    傅江流抖抖身子,抬起头朝崇山峻岭间打量了一周,漫不经心道:“这山山水水的,是个打伏击的好去处。”

    赵慕风也朝四下看去,眼神渐渐凌厉,冷笑道:“想不到傅兄对兵法也有研究。”

    傅江流提上裤子,手指北方,说道:“此处往北五十里有个镇子,叫挽龙集,相传二十年前,有百姓在半夜嗅到恶臭,出门查看,竟是一条五丈大蚺横死在干道中间。后来衙门来看,见大蚺双目之上皆有凸起,已隐隐有化龙之状,所以镇子便改名叫挽龙集。我爹当时也在场,他说蛇大成蟒、蟒大成蚺、蚺大成蛟、蛟大成龙。蚺和龙之间还差着一个蛟,所以该叫‘挽蛟集’才是。老百姓可不管这些,声称那就是天龙降世,祥瑞之兆,可免百年灾祸,还把那条大蚺送去寺庙超度了。”

    赵慕风说道:“略有耳闻,想不到这藏龙之处现在竟离得这么近,还和令尊大人有渊源。”

    傅江流手指西方,说道:“此地向西二三里有个村子,叫饮马庄。据说当年泰行皇帝田随亲领五万大军西出抵御大肃大军,吉阳一役兵败后率残部百骑逃亡至此,见此地水草丰美,便在此饮马,并在村民相助下躲过追杀。田随为表谢意,将部下所乘战马二十匹赠予村民,从此饮马庄便以这二十匹战马为种,干起了贩马的营生。”

    赵慕风说道:“可怜田随一代雄主,虽逃过了敌人追杀,却还是栽在自己人手里,民间传闻他被部将缢死,不知是真是假。”

    傅江流表情悄然出现一丝变化,说道:“都是道听途说,又有谁亲眼见过。不过十七国乱世之时,泰行国力当属天下最强,就看如今天下九道,唯有泰行道之名沿用了当年国号,便可见一斑。但话又说回来,到头白骨已枯,功名化土,世人只记得成王败寇,纵然傲视群雄,又有何用?”

    赵慕风点点头,问道:“这二者可有关联?”

    傅江流继续道:“挽龙集和饮马庄都是东安县的地界儿,县令王珙原在挽龙集上修了个挽龙观,派人以大蚺之事游说周边,引外地人参拜,又逼本地人月月供奉,观中香火之盛,可让这狗官狠狠捞了一笔。”

    赵慕风冷哼道:“真是桩旱涝保收的买卖,大蚺是货真价实的东西,比那些虚无缥缈的牛鬼蛇神更容易让人买账。若是风调雨顺,便是神龙显灵;若是灾祸横行,便是香火不够,惹神龙不高兴了。嗬,这个王县令,是个做生意的好材料。”

    傅江流又道:“这狗官一头扎进了这个聚宝盆里,不理案牍,不问政务,有巡访使来了,就散点银子糊弄过去,整个东安县上行下效,被搞得乌烟瘴气。时间一长,百姓被搜刮得吃不上饭了,慢慢有了男盗女娼、偷鸡摸狗的货色,后来又闹了土匪。那饮马庄的马多,自然成了东安地界儿最旺的一伙儿。此处响马猖獗,多半都是饮马庄的后生。”

    傅江流看向赵慕风,眼神陡然精锐,说道:“擎州数十年来匪患不断,但我看三刀兄弟不像响马!”

    赵慕风苦笑道:“虽不是响马,却也从响马窝里走出来过。”

    傅江流抓起赵慕风的右手,摩挲着他食指内侧的老茧,说道:“看来你也不是凭运气走出来的。”

    赵慕风对上傅江流试探的目光,冷冷道:“我运气一向差劲。”

    “哈哈哈!”傅江流大笑,突然单手向腰间一探,抛出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若你我二人在此一战,阁下胜算几何?”

    赵慕风向四周扫视一圈,缓缓解开手中蛇皮袋,沉声道:“你我一战,最多五成,你我联手,便是十成。”

    “妙哉!”傅江流暴喝一声,右手寒光乍现,双脚一蹬,直逼左前方十步之外的灌木丛。赵慕风将手中物件移向身后,脚尖快速一抖,如蜻蜓点水般剥开刀鞘,一柄锈蚀仍不减半分杀气的三尺利刃现于掌心,左腿大步,右腿小步,背对着向正后方飞速平移。

    二人几乎同时赶到,傅江流向前直刺,赵慕风转身横劈。只听两声惨叫,埋伏于草丛中的两人立时现形,毙命当场。

    官道两边倏然跃出十几道人影,留下几人周旋,其他人吆喝着径取路边马车。

    “啊!”绿衣女子和白衣女子一声惊呼。

    车夫见状,扬起策马长鞭,缠住她们腰身,如抽陀螺般将二人硬生生拽回车旁,接着一个身法腾到车顶,居高临下,“啪”的一鞭抽在一人脸上,借着长鞭的优势四面作防,对阵数倍于己的贼人,竟无丝毫破绽。

    红衣女子扭着丰腴的身躯,低身躲过迎面而来的一记横扫,扭腰借力,一掌将其打出三步开外,抄起掉落的牛尾刀护在车旁。一低头看见方才赵慕风丢落的荷包,嗅了一下,顿时怒不可遏,大骂道:“傅老二你个王八蛋,又偷偷吃你天杀的臭狗肉!”

    傅江流对峙四人,皆是人高马大的壮汉,手持势大力沉的大环刀、雁翅镗、开山斧、青龙戟,这些个家伙什儿随便招呼一下,便能要了人的命。寸长寸强,寸短寸险,傅江流刀法巧中蓄力,主攻下三路,身法变化无穷,收放自如,时而撤步,时而逼近,不仅丝毫不落下风,反而隐隐有压制之势。

    听见红衣女子责骂,傅江流闪身滑出战阵,嬉皮笑脸道:“牛肉比这贵得多,长姐下次多给些银子,我说什么也不买了。”

    贼人中拿着雁翅镗的当先一步,铁镗如苍鹰展翅般挺到傅江流面前,后面三件兵刃顿时破风而至。

    傅江流眼中一抹杀机,反握刀身,以舍生之势低身甩入四人之中。右臂运足力气,前劈、左撩、右掠、后扎——四道白影,电光火石。

    刀入鞘,血雾扬起。四人倒地而亡,兵器当啷掉了一地。

    傅江流看向十步开外的赵慕风,笑道:“可敌否?”

    赵慕风迎着三口单刀,咬着牙挤出四个字:“绰绰有余。”

    这三个使刀的贼人有些默契,丁字型散开将赵慕风圈在中间,刀刀朝后背上招呼,开始便将他刀法打乱了。赵慕风的刀法出自军阵,重力不重巧,面对围攻难免有些捉襟见肘。好在没有第四个人,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丢了性命。

    傅江流轻率一笑,拔刀奔向力不从心的红衣女子。手腕翻转,正握变反握,丹田中内力涌动,身子一道弧形如流星赶月,瞬间挺进至红衣女子身旁。

    这种突袭打法,着实让五个贼人措手不及。转眼之间,五人皆被刀尖穿透胸膛,鲜血滑过刀锋,像珠帘一般垂到地面,散出一片殷红。

    “少爷威武!”站在车顶的车夫喊道。

    三口单刀均砍出了豁口,赵慕风格挡之余也慢慢摸清了敌人路数,然而胶着之势已成,现下肩膀酸麻,无力破招。以一敌三本来就吃了亏,偏偏这三贼还专挑他转身格挡的空当偷袭后背,贱得他心里直骂娘。

    赵慕风眼前眩晕,持刀的手也不自觉软了几分。缠斗这么久,眼观三路,心力比气力紧俏得多,稍有不慎便会毙于乱刀之下。三个贼人虽用了最省力的围而攻之,也已耗得汗流浃背,想停手又万万不敢停。这家伙怕是他们落草以来遇到最硬的茬儿。

    落叶拂动,一道孤影袭来,不偏不倚拨开两口单刀,瞬间破局。

    剩下那人慌了神,一刀落空。赵慕风逮住机会,刀尖刹那间掠过对方喉结,引出一支血箭。另外两人在几道寒光中大叫倒地,傅江流不知何时已于一侧作收刀式,尽显潇洒。

    赵慕风怔怔看着地上的几具尸体,又看了身旁的傅江流一眼,自嘲道:“久不抽刀,果然生疏了。”

    傅江流不紧不慢背过手去,双眼微眯,俨然一副旷世大侠的模样。

    “对不住,本来没想插手,但这三个东西着实碍眼。”

    赵慕风蹒跚着拾起刀鞘,浑身骨头嘎巴作响。

    “傅兄,刀法绝伦。”

    傅江流跺跺脚,抖掉鞋底的泥土,漏出一双珠光璀璨的靴子,上绣青色莲花图案,图案中间镶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碧绿翡翠,俊雅非凡,却好像有些不合脚。傅江流取出手帕在靴子上掸了掸,随后豪气一丢,口中跟着“啧啧”两声,仿佛在这一刻,自己便是那如假包换的天下第一。

    “练刀而已,谬赞了。这套刀法,是我自创的春水十二支;这把刀,名为一江春,长三尺三寸,重六斤六两;这双靴子,名叫青莲履,遇水不湿,入土不腐;这块玉佩……”

    傅江流滔滔不绝说完,本想赚得赵慕风一阵艳羡,扭头却见这家伙正举着水袋咕咚咕咚灌水,压根没搭理他。

    一个苍老的声音沉吟道:“我愿将刀比江水,一江春去一江来。”

    赵慕风转头看向仍站在车顶的老车夫,言不由衷附和道:“好诗!”

    傅江流瞥了赵慕风一眼,提起嗓门:“是好刀法!”

    赵慕风一屁股坐下,靠在车轱辘上。突然从激战中解脱,四周反倒恍惚了。他拍拍耳朵,响起无数嘈杂的声音,却听不见远处忽然凌厉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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