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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故人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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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宴厅热闹,然而嘈乱之地多鱼龙混杂,难免挂羊头卖狗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刘伯庸作为东道主,陪完该尽的礼节,自有恬淡的去处。

    大将军府东南角,一座僻静的幽院,一张古旧的石案,一只简陋的茶壶,一撮暗淡的烛光。若非亲眼所见,没人能将这个不起眼的角落和极尽奢华之事的大将军府联系到一起。就好像一位沉鱼落雁的美人精致到无可挑剔,却偏偏大煞风景地长了个灰指甲,想来实在让人难受。

    一条穿插在竹林间的小路,四个人正有说有笑朝这边走来。郁姜仍穿着那身得体的紫霞绸纱晚服,走在最前提着灯笼。后面三人皆是男子,刘家父子自不用说,另外一人则走在爷俩中间,闲庭信步,谈笑风生。

    此人看着与刘伯庸一般年纪,个子却比他高了半头,虽然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蓝靛官袍,然而举手投足间所透露出的潇然气概,足以让寻常官吏穷其一生都望尘莫及。

    整个泰行之地能让这对龙虎父子陪衬左右的,想来只有两人,一个是被天下女子奉为楷模的贞静一品大将军夫人许汀澜,另一个便是这位如假包换的皇亲贵胄。

    大肃不仅有五方大将,更有五位王侯。天下人都知道,当朝皇帝赵怀冕乃三太后所生,非嫡非长,在众多皇子中地位只排中流,按理说是怎么都轮不到这皇位的。奈何他老人家天生不认命,硬是在先帝驾崩之日用一道“惩王赦俘令”鼓动了京牢数千死囚,披枷带锁地闯进了皇宫,正准备继承大统的太子还未披上龙袍,就稀里糊涂被人用刀架上了脖子。

    然而驻扎京城的官兵足有八万之众,去掉京郊巡逻和守城军士,单单留在宫闱之内的禁军也有两万余人,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轻易被几千个失魂落魄的囚徒钻了空子。难道果真是上天降命,就该他赵怀冕做这皇帝?

    可能来龙去脉,除了龙扬城坐龙椅的那位,就只有这位受封郎台郡的密王赵怀飞最是清楚。

    好在老百姓以食为天,只关心自己的生计如何,吃饱喝足是头等大事。凑巧皇帝还算励精图治,朝廷兴盛,温饱不愁,家家户户都有吃饭的营生。时过境迁之后,此事便逐渐淡出人们的记忆,鲜有人问津。

    对于百姓而言,只要日子过得舒坦,谁当皇帝都无所谓。

    “伯庸,听说你养的那只金丝雀,昨儿个给放生了?”

    刘伯庸点头笑道:“不怕王爷笑话,那只小雀儿命贱,自打生下来便整日哀声低鸣,看得末将甚是烦闷。与其让它关在笼子里遭罪,还不如遂了它的心愿,爱去哪便去哪吧。”

    赵怀飞捋了捋胡子,叹道:“非也,笼中虽无自由,好歹吃喝不愁。天高任鸟飞,听起来虽妙,过的却是朝不保夕的苦日子。”

    刘伯庸似乎听出话中意思,半盏茶过后,试探般问道:“敢问王爷,可有音讯?”

    赵怀飞抬头望向空中皓月,不紧不慢说道:“若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军中的信鸽不消半日便会飞抵我府上,如今过了这么些年,虽无消息,反倒令本王心里安生。”

    刘玉卿在一旁听着,欲言又止。赵怀飞余光瞥见,笑道:“贤侄但说无妨。”

    刘玉卿起身作揖,低声道:“启禀叔父,侄儿去年赴龙骧军中见学,听闻许多军中轶事。一校尉透露,泰行道军中所有武卒皆为农籍募兵,而高干子弟参军,无论能力大小,一律官升八品以上。侄儿因此翻阅军官名册,却并未发现端倪……”

    龙骧军全称“白羽龙骧”。密王执掌郎台,麾下八万精锐,其中两支骁悍之师,一曰“白羽龙骧”,一曰“金纹虎步”。白羽龙骧在坊间被叫作天下最体面的军旅,只因三千勇士,皆乘白马,日行千里,神速如飞,曾在十七国乱世时一夜拔九寨,号称“三千龙驹三千豪,天兵神将莫自牢”。大肃开基于烽火狼烟,一统乱世后仍强敌环伺,废不得军国的路数,便立了条应时的规矩:王侯将相之子,若无军中资历,不可承其父爵。而刘伯庸是王朝少有的拥兵在外的将领,自然要避嫌,总不能当着朝廷的面将自己儿子安置在自己手下,索性托了密王的纽带,将刘玉卿送至龙骧军修学一年。

    刘伯庸在旁边重重咳了一嗓子,刘玉卿咬了咬牙,继续问道:“侄儿斗胆请教叔父……是否确保慕风身在军中?”

    刘伯庸将手中茶盏重重往石案上一放,沉声道:“玉卿,不得无礼!”他心里清楚,这事儿是密王心头的一根刺。王府当年有个家将醉酒后胡乱说了几句,便被摁在缸里溺了个七窍流血,自己问起尚要拐弯抹角,岂容这小兔崽子胡来。

    赵怀飞示意无妨,又从郁姜手中接过茶壶,将几人面前茶盏倒上,起了一杯茶,几人随之饮茶。待茶盏放下,赵怀飞道:“贤侄既然如此了解军中之事,本王不妨考你一考。”

    刘玉卿拱手道:“请叔父出题。”

    赵怀飞捋着胡子,问:“何为浪军?”

    刘玉卿回忆良久,就是记不起这个名词。

    一旁刘伯庸说道:“看来你不知情,浪军乃我大肃特殊编制。”

    刘玉卿茫然。

    刘伯庸继续说:“数年前我皇登基,发现京城多有无业壮年游荡于井坊之间,行蝇营狗苟之事。经北枢密探调查,这些人多是前朝十七国乱党之后。先帝一统江山后,为防其死灰复燃,下了一道‘平僭令’,将不降官员一概杀之,夷其三族,毁籍销户,受牵连者达百万之众,斩首数十万余。幸存之人无籍可查、无地可耕、无房可住,只得浪迹天涯。其实又何止京城,天下九道十三州,处处皆有当年亡者遗孤,地方治安之祸多半来源于此。当今圣上即位后,为安抚这些流浪之人,设了游纺、孤塾、流田和浪军,女子入纺司织布,小儿入公塾识字,老者开荒垦田,青壮男子则尽量充军,皆是自愿。所属衙门逐月赐籍造册,和常人一般无二,名册分由户部、工部、兵部封为绝密单独留存,只要他们自己不说,便无人知晓其身份。天下浪者除极少数顽固异常之流,十之八九皆已响应,公子若要隐姓从军,这确实是不二渠道。”

    赵怀飞又道:“贤侄担心,本王又何尝不是,但若仔细想想,其实也无大碍。他当年既是抱定了决心不辞而别,想必不会轻易暴露身份。而当今天下律法严明,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只有几条路可走,一是参军打仗,二是流落街头当要饭的,再就是进一些见不得光的三教九流做苦力。这孩子虽不正经,可素来性子倔强,又养尊处优惯了,若让他低三下四地当狗,嗬~”

    他举头望月,笃定道:“除非这月亮从天上掉下来。”

    “可若是到了行伍,苦是苦了些,但毕竟朝廷关怀,无论戍于何处,面子上好歹说得过去。大肃幅员辽阔,天下兵马数十支,仅在泰行一道,便设了六名都督,尚且不算新编的望海都护府。这兔崽子天生懒散,本王料定他跑不远,但究竟是否在泰行军中,还得看他自己瞒天过海的本事。”赵怀飞看向刘玉卿,问道:“贤侄可还有疑惑?”

    刘玉卿恭敬道:“知子莫若父,只是侄儿仍有一事不解。当年事发突然,听说王府上下都乱了套,叔父不但未派人寻找,反而故意放出慕风暴毙的消息,甚至事后还举城吊丧,缟素八百里,移灵过泰山,生怕天下人不信。难道叔父……当真不在意?”

    赵怀飞长叹一声,苦笑道:“要么说你们年轻呢,当年皇帝刚刚登基,时局动荡,前太子党羽遍布天下,恨不得将我等一众剥皮抽筋,朝野内外不知有多少眼睛盯着咱们,总算是王府戒备森严,逮不着可乘之机。可若是让外面知道他离了王府,恐怕过不了几天,他的脑袋恐怕就得挂在旗杆上游街示众了。与其冒着此等风险,还不如造个假死的模样。虽说杳无音信,但让他爹娘惦记着,总比让仇家惦记着好些。”

    赵怀飞说到此处竟欣慰笑了笑,继续道:“想不到这兔崽子还挺会挑时候,我父子关系一向冷漠,唯独此事不谋而合。当年朝中局势,真可谓凶险至极,圣上登基头一件事,便是肃党清敌,稍有不慎就可能落个株连九族的罪名。前太子余党也磨牙吮血,暗中豢养大批死士,专杀走马上任的高官。那一阵子若没点家底,当真无人敢戴乌纱帽。就拿那个耿咸秋来说,神武元年,圣上登基才几个月,但他接任时已是新朝第四任擎州刺史,前三个都死得不明不白,只有他靠着几个武功高强的侍卫才勉强捡回条命,却也落了个终身残废。本王府中家丁众多,难免没有残党的耳目,亦不清楚有多少京城那边的暗桩。”

    他抿了一口茶,自言自语道:“本王早就想放他出门躲上两年避避风头,正踌躇不定,这兔崽子倒是一声不吭先滚蛋了,也好,省得本王折腾。不过自打他出走以后,王妃便患上了心病,平日里但凡看见跟他身材相仿的后生,就忍不住落泪。当爹的也不图他能浪子回头,只求这兔崽子若还有半分孝心,能在我二人闭眼之前赶回来看看,便心满意足了。”

    赵怀飞面色憔悴,几近哽咽,倏忽间竟没了半点身为王侯的威严。

    “杨花落尽子规啼,闻道龙标过五溪~慕风走时,是神武二年春天,这眼看又要迎春了……五年了。”

    泪花在赵怀飞眼眶里打转儿。

    话音未落,院墙那边隐约传来两声鸦鸣。

    赵怀飞惊疑一声,皱眉道:“大喜的日子,好生晦气。”

    刘伯庸玩笑道:“王爷即兴吟子规,乌鸦也来凑热闹。”

    赵怀飞大笑。

    刘玉卿面露痛苦之色,起身作揖道:“叔父见谅,侄儿腹中不适,暂且失陪片刻。”

    赵怀飞点头道:“贤侄客气了,速归便是。”

    郁姜眼色伶俐,见密王的杯子空了,忙起身倒上,随后转头对刘玉卿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天黑路滑,少爷小心些。”

    少将军幼时贪玩,既不愿学拳师风风火火地练武,亦不愿学先生斯斯文文地讲话。却有一招最能拿得出手,那便是自己琢磨出的“飞檐走壁”。七八岁时,他喜欢带着郁姜在半夜三更偷偷跑出去。那时候没有所谓的王府与帅府,赵怀飞尚不是密王,刘伯庸也并非大将军,两家宅子挨着,院墙不过一丈高,每次攀着墙边的槐树跳出去,总有一人在外面等着他俩。

    刘玉卿火急火燎绕道小院后边,环视一周,见四下无人,从靴内抽出一柄短刀,砍了棵长竹子,靠墙竖好。又挑了一株结实的槐树,双手扒住树皮,双脚一起发力,蹬着树干朝上挪,一动便是一尺,不消片刻便够到了离地三丈多的树冠。身形矫健,竟如灵猿一般。

    树冠刚好与墙头平齐,仅相隔二尺来多,刘玉卿反过身背对着,将腰间玉带取下,系在槐树枝上,两只手抓着,右脚向后一探,踩上了墙头,双手一推,上半身便荡悠悠移了过来。眼看就要跌下去,小臂用力拉了一下,又借着树枝的韧性弹回来,整个人便稳稳当当立在了墙头之上。

    谁能想到这在外人眼中雅人深致、玉树临风的谦谦公子,此时却使起了蟊贼惯用的伎俩,实在是人不可貌相。

    刘玉卿蹲下身,抽起事先备好的长竹,将竹子插在院墙之外的泥地里,双手握住,腿朝竹杆子上盘紧,便转着圈儿溜了下去。落地以后,顾不得牡丹袍上沾染的尘土,只一股脑循着渐远的鸦鸣声追去。

    追至不出半里地的一片树林,鸦鸣渐消,又过了一会儿,便再也听不见了。刘玉卿正环顾间,树上一声音笑道:“多年未见,少将军翻墙头的手段见长啊!”

    刘玉卿心里早知一二,听见这声音,便更确定无疑。

    “多年不见,小王爷躲猫猫的本事也不赖!”

    树上忽的跳下一个人影儿。

    “亏你还记得!”

    刘玉卿惊喜道:“乌鸦一笑,二圣临朝。豺狼虎豹,逃之夭夭。河东推竹筏,河西摘麻椒。天上摸鸟蛋,地上打水漂。这么些年,怕是你忘了罢。”

    少年玩笑道:“乌鸦笑得可还好听?”

    “好听是好听,只不过十六岁之后,我便再也没听过了。”刘玉卿揉了揉眼角,骂道:“本以为再也听不到了,兔崽子,五年了。”

    少年紧紧执住刘玉卿双臂,满眼的晶莹剔透。

    密王虽在王朝东隅只手遮天,却不比大将军家室圆满。年过半百,只有一个独子,偏偏还没看住,临走前连个屁也不放,直到所有人都快忘了这号人物,也没漏出什么风声。也难怪,这事在当年传的沸沸扬扬,又搞出那么大的排场,就连远在龙扬城的皇帝听闻其“死讯”,都立派四百里加急传来圣悼,信中真切安慰密王:“朕深晓丧子之痛,六弟辛劳,当节哀顺变。”

    密王的爵位世袭罔替,按常理说早晚要继承给儿子,奈何独子“夭折”,密王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节便没有了。然而妥妥的皇族,死后没个爵位未免有些寒酸,大肃盛世,王爷遍地走,侯爷多如狗,追加个侯爵总不为过。至于这追封的谥号,也相当简单率性,既然陵位修在泰山,干脆就叫坐山侯吧。

    直到现在,泰山玉皇顶一丈六尺玉璧之上仍大书:英年早逝——坐山侯赵公子慕风之墓。

    鸦鸣为号的规矩,只有三人知晓,刘玉卿是一个,郁姜是一个,还有一个,便是眼前这位“视名利如粪土”的泰行头一号膏粱子弟,密王公子赵慕风。

    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不过,非要学什么放浪登徒子闯荡江湖,一般人还真没这等魄力。

    见只有刘玉卿一人,赵慕风问道:“我郁姜妹子呢?为何没跟出来?”

    刘玉卿微笑说:“你倒是还挂念着她,如今不比从前了,这院墙如此之高,郁姜姑娘家的想要翻出来,怕是得把裙子扯碎。”

    “嗯~”赵慕风自言自语道:“想这丫头从小就是美人胚子,都说女大十八变,过了这么多年,也不知她出落成啥样了。”

    刘玉卿伸出手指挠挠耳朵,甚是得意道:“擎州商女万人,此下无仙,此上无人。”

    赵慕风一脸装蒜的遗憾,瞪大眼睛道:“如此景致,可惜我没这眼福喽。”

    不远处传来冬眠将醒的阵阵蛙鸣,颇似一番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冷嘲热讽。

    刘玉卿话锋一转,问道:“你身后背的什么?”

    赵慕风摸着挂在后背上的蛇皮软袋,故作神秘道:“利器,不可触也。”

    刘玉卿惊讶道:“难不成这几年你果真入了浪军?”

    赵慕风稍作思量,撇撇嘴道:“老头子告诉你的?”

    刘玉卿点点头。

    “那又何必明知故问?”赵慕风吹了吹额边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月光透着枝丫的缝隙打在地面,将少年的瘦脸映得愈加明亮。

    二人虽是发小,长相却不似同龄人。对比起来,小王爷要比少将军老成许多。

    刘玉卿有些不敢看。

    赵慕风翘起二郎腿,低头脱了脚上破旧的马靴,倒出鞋里的沙土,嘴里哼起了小曲儿——

    “少不经事离了家,天下真他娘的大,这边儿是万间广厦,那边儿是破砖碎瓦。没地儿落脚没人答,只挑连幢住下,白天洗战马,夜里泪哗啦。终于讨了披挂,谯楼老卒来问话:缺鸟毛儿的呆娃,为啥失了容华?我笑,我答,怕是惹了风沙,莫辱,莫喳,谁当年还不是俊俏儿游侠……”

    唱罢,穿好了鞋,起身便走。

    “你要去哪儿?”刘玉卿鼻子一酸。

    “天下之大,想去哪就去哪。”赵慕风头也不回,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喜是悲。

    刘玉卿哽咽道:“你可知大肃的逃卒,无论何人,都要诛族灭户?”

    赵慕风冷冷道:“我是浪军,无亲无故,怕什么。”

    “你爹就在府中,不去看看么?”

    赵慕风停住脚步,将蛇皮袋扛在肩上,不骄不躁地甩出四个字——

    “故人已故。”

    随后回身一抱拳,嘴角轻挑:“擎州军冠柳营右百夫长孟三刀,恭贺少将军加冠!”

    刘玉卿目不转睛盯着他随性而坚定的笑脸,那丝洒脱是挤出来的,无奈而释怀。

    那身影又干脆利落地转了过去,毫不拖泥带水。只留一袭牡丹袍在月色中木讷地站着,久久不知所措。

    “少爷,不追了吗?”

    刘玉卿欣慰地笑笑,柔声道:“你也跟来了。”

    “乌鸦笑得好听,奴婢也听见了。”郁姜将手中貂裘披在刘玉卿肩上,看向身影离去的方向,怅然道:“可赵公子未免决绝了些,再见又不知何年何月。”

    刘玉卿低头看着地上的一串脚印,自嘲道:“我终是不如他逍遥快活。”良久,一声长叹:

    “故人已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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