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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庆少将军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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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到场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论真情实意也好,逢场作态也罢,礼金份子总归是少不了,一份沉甸甸的红包递出去,安抚的是主人家的面子,一来二去,也能回本不少。故虽挥金如土,刘伯庸也并不觉得十分心疼。

    将军府请客,向来不强人所难,事先打好招呼,定下了就是人情。大将军英雄气概,也不去审你地位高低,但凡是我刘伯庸挚交,管你是朝廷高官还是民间庶人,尽管甩开膀子谈天彻地。来者即是友,不来的……放眼整个泰行道,还没人敢如此不识抬举。

    刘伯庸已在门外站了许久,一双老腿已不自觉颤了几回,为防失态,大将军只好挑无人的空当儿兀自弯腰揉揉膝盖,还不敢太过敞开动作,生怕被人窥见,嘲笑他终是廉颇老矣。

    这双因箭伤加常年风蚀而落下病根的老腿,当年曾将南代二十万降卒踩在脚下。国主亲自出城请降,绶印呈出,天下震动,临城宣诏,何等威风!

    再看如今,须得由衷长叹一声岁月不饶人。

    刘伯庸俯身之际,四下打量的眼中突然透出一丝精芒,扯开还未缓和的双腿,一路奔走出去,紧紧握住刚刚踏上山门台阶一个高瘦道士的手,激动问道:“祖宗哎!敢问郑师兄,莫不是恩公到了?”

    道士脚步尚且没站住,便被横冲而来的魁挺身躯险些撞了一个踉跄。要搁旁人,滚几道石阶是在所难免了,但道士不过将足尖儿向后轻飘飘一蹬,便稳住了身形。内行人均看得出来,他在此微微一矗之间已将百会之气下压至丹田,在浑身上下走了一个周天,虽是小动作,足底鼓荡之风却也撩得身畔群木撼动。

    当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那“谢罗仙室”武当山上的内家功夫,方有如此妙用。

    道士脸上略显尴尬,笑眯眯道:“还请大将军见谅,家师正在闭关,不便出山,今日特命小道代足前来,恭贺少将军大喜。”

    刘伯庸眼中露出些许失望目光,但很快一转而逝,客气道:“郑师兄哪里话,恩公心系苍生,当以天道为重。今日若为犬子这区区小事辛劳一趟,反倒令在下不安了,师兄里面请!”

    这道士看起来三十余岁,着一身青布道袍,隐隐有些破旧。虽说貌不惊人,名号却着实有些响亮,江湖正派人人说起武当山大弟子郑安道,都不禁竖起大拇指,尊称一声武当贰甲,旷世大侠啊。

    至于他的师父,武当掌门人孙释然,名气就更是大的没边了。放眼整个泱泱江湖,与之谋面者,鲜有人也;令之出手者,世间高人也;令之出手走过三招而不败者,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

    况且这得捅了多大的篓子,才能让横刀一世杀敌如麻的镇东大将军钦佩有加,甚至对他这道行差半的徒弟都如此客气?其实不提也罢,就是在刘伯庸早年被狄獠骑兵围困于兰山城之际,出面吼了一嗓子。

    只是这一嗓子,将山下兵锋正劲的五千铁骑连人带马震成了痴呆。

    若无当年孙释然,大肃倾倒半边天。刘伯庸领兵打仗虽以霸道著称,然而历尽刀光剑影,比常人更知性命可贵。孙真人向往高山流水,不过是想远离尘世喧嚣,图个逍遥快活。今日心意已到,已是天大的面子,哪还有责备的道理?

    宾客陆续从紫檀牌匾下方走过,双脚却压抑得有些不愿落下。坊间传闻帅府之奢华可比肩王邸,今日一见,方知这个传说实在有些恭谨。新帝登基不过几年光景,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了一帮为王朝建设鞠躬尽瘁的元老级首辅,剩下从七品至二品不等的九道十三州七十二郡数千名官员,基本上都换了个遍。许多上任不久,在民间看惯了高低门楣的州郡父母官,刚踏入帅府大门,便被一股扑面而来的奢靡之气冲塌了脊梁骨,才明白原来苦苦信奉的“不为五斗米折腰”,或许只不过是五斗米而已。

    比下人们还忙活的,是来了之后不知所措的众位宾客。在偌大个帅府东兜西转小半个时辰,愣是找不着吃饭的地儿。负责领客的下人们也有眼色,先挑那些穿着蜀绣官服的,蜀绣领过了,找苏绣;苏绣没了,再找湘绣。那些身着素绸乃至青布官服的郡守都尉啥的,难免显得有些寒酸,不过饭前在此“致亭雅榭”间逛一逛……其实也是件挺惬意的事!

    按理说,杀孽造得越多,身上沾了越多血腥,越是神鬼难侵。可这人一旦上了岁数,身子不行了,心里也跟着发虚,就喜欢偏信些风水玄学自安。刘伯庸手下亡魂挤满地狱,止戈之后为求安享晚年,曾寻蓬莱仙岛上的高人算过,那位号称能“撒豆成兵”的紫髯方士指点大将军乃八字纯阳之人,生来少患病痛,却易横尸暴毙,难得善终。于是挑这阴凉的晖蒙山作法,围着一株千年古松修起了院落,参照太极阴阳图走势,乾、震、坎、艮、坤、巽、离、兑八卦方位,将要紧建筑全部摆在了东北、正东、东南、正南四面阴爻上,意在阴阳相抵,消灾消难。故帅府东半边常常灯火通明,夜幕之下,比西边亮了不少。站在山顶俯瞰,夜晚的帅府俨然一幅巨大阴阳鱼,直教人叹为观止。

    闲来无事走在山顶上的人们,多半被这耀眼的景象所震慑,一个留着络腮胡的魁梧汉子嘴里叼着一根野草,晃荡着斗大的脑袋嘟囔道:“江湖传闻大将军府又名晖蒙城,我还不信,今天亲眼得见,唉……宋长留,你说同是朝廷的人,咋就能差这么多呢?”

    旁边长相白胖的七品录事打趣道:“莫要眼馋,你今生积点德,下辈子也能修来这等福分。”

    韩小草苦笑一声,扣了扣掌心厚厚的老茧,慢悠悠说道:“你说这话,简直就是狗屁。”

    宋长留没露任何不悦之色,反而笑道:“你这烂人到底是粗鄙,怎么听不出好赖话呢?”

    韩小草瞥他一眼,说道:“咱们之前过的是刀头舔血的日子,自称绿林好汉,却没少干那打家劫舍的勾当。后来朝廷剿匪,托郡守大人赏识,保住了头颅,又将咱纳入门下,总算是脱离了朝不保夕的境地。官儿虽不大,但好歹吃着皇粮,也算走了狗屎运了,哪还敢奢求太多?”

    韩小草语气略有萧索,野草吧砸吧砸嚼了几口,长叹道:“天道好轮回,俺此生不求善终,可就怕哪天翘了,连埋在哪儿都不知道。”

    宋长留咯咯笑了起来:“你看你看,说着说着怎么又发起愁来了?”他看向汉子腰间,问道:“你的刀呢?”

    汉子扭头锤他一拳,没好气道:“你他娘的废话,俺是陪大人赴宴,又不是找死,来大将军府,谁敢带刀?”

    宋长留大笑道:“不错不错,再硬的刀子见了这阵势,只怕都得崩口。”

    帖上有名的,都已早早就坐了。申时一到,百名歌妓抱着琴瑟琵琶,拖着绫罗流仙裙,分成左右两拨缓缓步上“聚宴厅”中央的三尺八角汉白玉高台。百名妙龄女子站在台上竟丝毫不显拥挤,只是围着中心的黄花梨琴案转了几圈,便调整好了方位,明显事先彩排了多次。

    人群中轻飘飘挪出一个紫色人影儿,在琴案前停住,双手合拢,置于胸前,微微屈膝,轻轻颔首。原本人声鼎沸的台下顿时鸦雀无声,一群年逾不惑的大老爷们儿顾不得什么名士风流,一双双圆眼直勾勾盯着台上似人亦似仙的六尺身段儿,再也移不开了。

    被看得难为情,少女两腮悄然泛起一抹红晕,一对擦了淡淡青黛眼影的桃花眸子含情凝睇,两条细长的秋波眉梢透过眉心印的一点朱砂,挽着在头顶梳起的高峭双环忘仙髻,更显肤白胜雪。精致且直挺的琼鼻一呼一吸之间仿佛娇弱的小狐饮露,微颤且静,施力且柔,直如万物逢春,将看客们本就焦躁的心撩得愈发瘙痒难耐。丹唇外朗,皓齿内鲜,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少女嘴角含笑,提起裙摆,在琴案前慢慢坐下,葱茏玉指抚上素花绿绮筝,先摸了几个平和调子,香喷喷小口儿轻吟一句——

    “久闻先汉有君侯。”

    声如黄莺,喉如金丝,字字旖旎,抑扬顿挫,台下人先是痴了良久,又不约而同拍手叫好。

    一语落罢,其余歌妓一起奏响了乐,齐声浅唱——

    “纶巾易兜鍪。”

    抚琴少女又唱道——

    “马蹄扬过旌旗重,

    狼烟挂辔头。”

    曲子走到此处,顿了一下,琴瑟声戛然而止。抚琴少女闭目塞听,片刻之后,突然秀睫一抖,连带着爆出浑身的寸劲,拇指在半数琴弦上重重扫过!

    百人齐唱——

    “狄子气焰就此休,

    涨我中州好雄风。

    浮屠凋敝王成寇,

    雁门冷落剑锁秋。

    封旗杀生以祭酒,

    还天子从容,

    赏我冠军侯!”

    这段曲风慷慨激昂,大有壮军词之风韵,难得竟是从女子口中颂出,更添两分柔肠。然而此刻琵琶却弹起了八声凤点头,哀婉绵转,歌妓皆掩面而泣,抚琴少女素手轻摇,歌声再起——

    “可恨世上英才皆短寿,

    竟不与我造长庚。

    廿四春秋化北斗,

    千古将业一旦休。

    志诚如稽首,

    后人继绸缪。

    黄沙亦做兵和马,

    固戍镇北安貔貅。

    搏云击月出翘首,

    山河好锦绣,

    厚土可长留。”

    突然曲风又转,洋洋洒洒,畅快淋漓,台上中阮皆改了大调——

    “又闻少保出咏昼,

    生来谦而恭。

    名唤玉卿单姓刘,

    庙堂多咨诹。

    大将军飞渡六百里,

    会挽射星降罗睺。

    蓬莱仙士评良莠,

    可肩当年冠军侯。

    月光好消愁,

    梅香解烦忧。

    祝君得意酣高楼,

    了却烟尘心不苟。

    晖蒙山下闻雎鸠,

    关关齐贺寿,

    岁岁摇扁舟。”

    一曲唱罢,宾客于陶醉的半梦半醒中惊觉,待绿绮琴最后一根铜弦发出铮鸣,台下立时起身鼓掌,偌大聚宴厅似乎要装不下这雷鸣般的喝彩,就连挂在两丈天花板的坠灯都被震得烛影摇曳。

    只是不少人心下纳闷儿:曲子虽妙,然而大喜之日,怎么带着一段哭腔?

    抚琴少女起身,躬下如冒尖儿新柳般婀娜的腰枝,捧住心口儿若隐若现的镂边衣领,深深行了一礼。其他歌妓怀揣乐器退下,只留她一人立于台上。少女语笑嫣然,待掌声渐消,柔声道:“小女子郁姜,见过各位官人。”

    这般女子,任哪个男人看了,不得怜惜三分?

    不知台下有多少显贵正盘算着如何腆着脸与大将军恭维一番,好有幸将这亦酥亦脂的妙龄佳人儿藏入金屋。

    男人大都喜欢图个新鲜,好比同样两锅汤,一锅撒蒜蓉,一锅撒生姜,明知喝到底味儿都一样,却还是想两边均尝上一尝。

    方才这曲子,乃是刘玉卿与郁姜共同谱成,本来只是刘玉卿在十九岁那年登长城时诗兴大发,作的一首打油诗,原文只有前两阙。后来与郁姜高谈阔论偶然提起,郁姜心细如丝,又精通音律,想起明年正是少爷及冠,于是锦上添花作了第三阙,才用名《庆少将军加冠赋》。

    刘玉卿自然高兴,可郁姜说怕曲子里有哀调,在冠礼上哭哭啼啼的,不喜庆。但少将军做事向来拔新领异,被郁姜这么一提,更觉得有些意思。大手一挥,甩出几千两银子,找遍了整个擎州的勾栏,组成这艳丽夺目的百伎乐团,只当是给郁姜雇了个乐儿。

    郁姜楞是哭笑不得。试问天底下,有几个能像少将军这样荒唐无度又妙趣横生的主子?

    大将军携少将军走上高台。刘玉卿一袭大红牡丹袍,于父亲身畔作揖。刘伯庸眉开眼笑,向台下朗声道:“明日刘某将加冠于犬子玉卿,多谢各位同僚赏光捧场,伯庸在此不胜感激!”

    台下呼声此起彼伏,如雷贯耳。大将军笑道:“还请诸位不要客气,今日通宵达旦,尽管开怀畅饮。若吃醉了,咱家自会备好客房以供歇息。诸位放下约束,今夜不醉不归!”

    台下齐刷刷举起铜爵。

    “少将军福如东海,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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