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谁家少年郎
天下向来不太平,每个兴盛的王朝周围,总少不了一些边陲乱侯在虎视眈眈。
此朝不可谓不地大物博,纵横数万里,包揽千百江,上有君王十数传,下有黎民万万户。也难怪,天时地利人和全让它占了个遍,若不繁盛些,难免有些对不起老天爷的一番厚爱。
疆土开到此处,总让人感觉差不多了,自古以来,盛极必衰。可这家君王偏偏不信邪,嚷嚷着“天地无穷极,自等人来赦”。刚登基不久,便直接将先辈“崇文抑武”的祖训令书甩到了丹炉里,同时化为灰烬的,还有那形同虚设的各条盟约,并在全国厉兵秣马,铸甲造箭。王朝周边的一干势力看着身上的破布棉衣,鞍上的兽骨箭头,一时如坐针毡。天子倒也没发觉,只在边境备足了兵马,待时机成熟,便荡了他六合八荒,打出个旷古绝今的帝王天下。
镇东将军府坐落在泰山以东两百里处晖蒙山上,方圆十顷,墙高三丈,仅是主殿便占据了小半个山头,算得上整个泰行道规模最大的府邸。
大肃自新帝登基以来,共建了五家这等的宅子,分给了王朝五名战功彪炳的大将,乃是当朝爵位最高的一品武官,其中以“镇东大将军”标格最重。这五人分别置于王朝五面,掌管全国重兵,由皇帝直辖,不受任何人干涉。泰行道地处王朝东隅,临近东海,自古便是海上诸国寻衅作乱之地。泰行道当年便因驻守军士不善海战,被瀛洲国仅用三千水师攻破海关,随后长驱直入,险些使东部要冲的擎州沦为他国疆土,故大军屯扎,便显得尤其必要。
作为王朝军中之冠,刘伯庸可谓是做到了一名武官的极致。杀伐半生之余,不但手握泰行道二十万劲兵,更将自己名字摆在了当今世上香火之极的留英阁一十二功臣谱上。除去其他,身死后仅凭后人敬仰所供的香火钱,就足以泽被子孙。甚至有世人传言:“只要大肃不灭,刘家世代足不出户亦可腰缠万贯!”
如今他被安排至此,一则为了方便皇帝掌握兵权,二则为了注意东海、北原两边的动静,好及时在主子宏图霸业的熊熊烈火上添一把干柴。
今天的帅府显得比往日热闹一些,下人们一大早便已赶到门外布置,琴瑟笙箫,锣鼓鞭炮,红绫地毯,张灯结彩,还有歌妓百人组成的乐团,这么大阵仗,却仅仅是为了庆祝一人的生辰。但这人不是大将军刘伯庸,也不是贞静一品将军夫人,更不是某方达官显贵,而是被大将军视若瑰宝的长子——少将军刘玉卿。
作为泰行道最大的纨绔,似乎走到哪里都有光环笼罩。与寻常膏粱子弟不同的是,这位少将军口碑不差,也并无嚣张跋扈的气焰,更难能可贵的是为人侠义心肠,乐善好施。整个擎州地界,被他救济过的贫苦人家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是百姓眼中为数不多的“好纨绔”。
然而再怎么善良,毕竟也有个威震四海的老爹,所以少将军过生辰,图的只是一个字儿——豪!
刘伯庸位居当朝武官之首,功高盖世,名动天下,鲜有人知如此辉煌的人物,最初也是发迹于行伍,从军中的无名小卒一步步做成如今独当一面的大将军。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现在的位置,是踩着无数同袍的尸体上来的。从军三十年,御狄獠,荡敌国,平定八方,战功赫赫。为赞颂其功绩,皇帝老儿亲笔题诗:“伯庸生当降乱世,六合鹰扬未逢时。”
故在百姓眼中,大将军是个彻头彻尾的英雄人物,一方安宁全赖其神威庇佑。他的儿子自然便是天经地义的香火继承者。抛去个人品行不谈,单是这个出身,便足以享受皇子般的待遇。
况且宅心仁厚的少将军,早已不知积攒了多少功德。
豪!一定要豪!哪怕豪到了天上,百姓们也不会有丝毫抱怨!
大将军瞪大眼睛看着账本上流水一般的账目,心不在焉喃喃道:“总共花了多少?”
大管家刘惟俭洋洋得意道:“不多不多,除去打赏下人们的碎银,共计一万七千五百两!”
刘伯庸嘴角有些哆嗦:“打赏下人们的有多少?”
“五百个女婢,一人三两,三百多个杂役,一人五两,加在一块……也就三千多两吧!”
刘伯庸一时语塞。
一个生辰,两万两银子……
“跟光煦钱庄的人打声招呼,将军府这个月的账,先赊着……”
将军府内,一个少年站在大理石砖铺就的院子里,看着面前两株珍稀的晚水红梅凝神发呆。
少年不加修饰的脸蛋如涂粉施黛一般,看起来比多数女子还要秀气。本就颀长的身躯披着一袭量身制作的紫貂华裘,更是说不出的尊贵与气派。一双镶着翡翠珍珠的狐皮皂靴,不知耗费了多少巧匠的心血。一条紫金狮蛮宝腰带,又不知顶了多少寻常人家的衣食住行……
若论整个泰行道的富家公子,这位若称第二,其他的莫说称第一,就连自称前十的胆子都没有。
就拿那位号称“泰行第一纨绔”的耿关雄来说,仗着老子耿咸秋官居正四品擎州刺史,带着手下一众恶奴到处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光是每月雇人的佣金便值上百两银子。后来在市井间放荡不羁时,碰巧撞见了正在当地游历的刘玉卿,稀里糊涂被一把价值千金的澜沧玉骨纸扇当街抽肿了脸。
“少爷,想什么呢?”一个悦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瞬间打断了刘玉卿的思绪。
能和少将军如此近距离说上话的,在整个将军府委实寥寥无几。倒也并非刘玉卿性情凉薄,只是自古尊卑有别,越是真正识趣的人,越不会越俎代庖去攀那遥不可及的高枝。
将军府的人共分四类,一类是主子,也就是大将军刘伯庸和他的众位家眷,这帮人一院同寝,一桌共食,是在擎州地界乃至整个泰行道正儿八经的一流人物,只可远观,不可近看。
第二类是以大管家刘惟俭为首的佣人,分层级享受固定俸禄,虽然与官宦之家在地位上还有云泥之别,但论报酬和人脉却要比一郡父母官还要吃香。大管家刘惟俭的酬劳可谓相当丰厚,每年能领白银五百两,这对于普通大户人家的管家而言简直就是空中楼阁。如果自己再在账目上动动手脚,抠抠牙缝,一年下来就不知能拿多少了。这些人负责处理帅府的日常大小事务,只要不是巨额开销,刘惟俭完全可以自己拿主意,是货真价实的美差。
第三类人是最底层的下人,工钱微薄,却可供以上任何人驱使。帅府共有女婢和杂役上千人,苦活累活他们干,脏活重活他们干,唯独宴请宾客时,除了端茶送水收拾打扫之外,他们都得站的远远的,生怕惊扰了贵宾,招人骂“贱蹄子”。
还有一类人最为特殊,虽然也是下人,待遇却是大相径庭。这一类人多为女婢,专门负责照顾主子们的饮食起居,也是主子们私底下的心腹。工钱虽和普通下人们拿的相等,但近水楼台先得月,赏银还是要多了不少。哪怕是总管将军府事务的大管家,未得到特许,也无权限制她们的行动。
刘玉卿拈下一小瓣梅花,叹气道:“明日加冠,也不知偃州城的那位是否还记得。”
女子莞尔一笑道:“奴婢所料不错,少爷果然还是最惦念赵公子。”
那一小片夹在葱茏玉指间的花瓣随着突来的一阵北风飘走,转眼没了踪影。
刘玉卿捻着指头,怅然地笑了笑,转头道:“花走尚留余香,人走音信杳无。郁姜,这次他会来吗?”
被唤作郁姜的女子笑容清澈,似要将这凛冽的寒冬都融化到她的嘴角。她俯下腰肢,捡起一粒青石,随手朝院落旁边的一方莲花池丢了过去。石头敲在水面即将融解的薄冰上,冰面在这外力冲击下逐渐崩开,泛出了久违的涟漪。
刘玉卿剑眉轻挑,一双瑞凤眸子依稀涌现一抹晴明。
郁姜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温柔道:“少爷你看,再厚的冰,也终有融化的一天。赵公子和少爷自幼情同手足,明日又是少爷的加冠之礼。郁姜确信,如赵公子般深明大义,定会如期而至。”
刘玉卿摸着冰凉的鼻尖,掂了掂手中的澜沧玉骨扇子,苦笑道:“顺其自然,但愿吧。”
大将军的功勋卓著,自有世人见证,然而真正能在此间作内里行家夸夸其谈的,在整个泰行道却也屈指可数。没几人会真正在意一个年轻后生是否有了日后入座朝堂的资本,故赴邀前来的,多半是冲着大将军的面子。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刘玉卿便是上天垂爱,享到了泰行道最大的一片树荫。
夜宴设在申时,傍晚刚过,帅府的下人们便已紧锣密鼓展开布置,动作虽小心翼翼,麻利的声音仍有条不紊,清晰可闻。
大将军刘伯庸已昂首挺胸矗立在“功震寰宇”銮金大字的紫檀牌匾下,多年戎马生涯,已磨炼出他非同寻常的坚毅气魄。即使历经岁月沧桑,两鬓现出几撇斑白,也遮不住他睥睨群雄、如炬如星的灼人目光。
想当年骤马黄沙百万甲,八方赤地不开花。功归卧虎南山下,谁人敢笑无芳华?
将军府的宴席,自然无人敢迟到,而来的太早又显得势利,故提前三刻入场,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
大喜之日,多陪陪笑脸是应该的,尽管刘伯庸不屑与这些多是买官上任的酒囊饭袋沆瀣一气,然而守点人情规矩,也不至于给别有用心的人留下话柄。
“爹爹,客人们都到齐了吗?”
大将军知命之年,膝下两子,长子刘玉卿,年方二十;长女刘翡君,少龄十一。幸得老天保佑,只念他功成名就,未记他涂炭生灵,一子一女,皆是人中龙凤麒麟儿。
刘翡君七岁随父入京面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京门外强辩有意弹劾刘伯庸的鸿胪寺卿呼延煊,直将这位在朝堂内外红极一时的大人物“夸”的一无是处。在百姓听来,还道是呼延大人乃天策之臣,完美无缺,可在百官耳中,却是冷汗直流,如雷轰顶。娓娓几句,点到即止,硬是扯出了小半个庙堂的屏后腌臜,看得一旁貌似尴尬至极的大将军嘴上叫苦,心下生喜。从未受得如此羞辱的呼延煊顿时气血上头,从此一病不起,再未过问朝堂之事。
年仅七岁的刘翡君亦因此名声大噪,被江湖人称“为民除害之神童”,庙堂中蠢蠢欲动者却暗称其为“百年不遇之冤家”。如此一来,更引得不少仇家咬牙切齿,急欲除之而后快。
若非帅府势力根深蒂固,还不知少不经事的二小姐要成为多少衣冠禽兽的下酒菜。
刘伯庸习惯地揉了揉僵硬的腰板,抚着古灵精怪的小女儿头顶,慈祥道:“快去告诉你兄长,可以开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