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水患
齐王殿下自从去年十月初三生辰之后就被送到了封地西南某城的别院里住着,这一住就是将近半年的光景。虽然皇上派人来接过他好几次,但都被拒绝了。
齐王殿下如此行径令朝堂上下大跌眼镜。先不论这半年来他是否真的病了,至少身为嫡长子,居然连父亲都不肯回京请安,实属罕见。这还不算什么,最重要的是,齐王竟然连朝政大局都不管了,整日就窝在别院里看些无聊的闲书打发时间,甚至还学起戏文里唱戏的腔调,简直叫人哭笑不得。
“殿下……您真的决定好了吗?”
一声轻唤打断了正坐在榻边看着书的齐王李恪,他抬头望向站在旁边的青衣男子:“怎么了?”
“皇上又派人过来询问您的意愿了,若您继续留在别院养病,那……”
话说到这里就已经够清楚了,齐王殿下这一走,怕是永远也回不了京城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齐王淡然地点头表示理解,“但我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自然就不会再反悔。”
“可是殿下……”
“退下吧。”挥手制止了还想劝诫的人,他微微闭上了双眼,似乎不准备再听对方多说一句话。
齐王身边的人都只得暂且离开房间,唯有一个年纪比较小的侍卫忍不住悄悄往外探了探脑袋。
这个叫阿福的小厮原本只是个宫女的孩子,在母亲临终前偷跑出来伺候了主子,而他的姐姐则早早死于宫变。他的命运并没有太大改变,依旧跟着主子辗转流落到西北,直到遇到了现任的齐王殿下。他的姐姐曾告诉他:“我们是奴婢的孩子,就应该谨守奴婢的职责,哪怕付出生命,也不能违背主子的吩咐,不然便是万劫不复!”
阿福记忆深刻,因而对于姐姐的教诲铭记在心。他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因为长相讨喜又乖巧伶俐,所以总能很快被府里的老爷夫人接收。
这次,他奉命服侍齐王殿下出门,一路顺风顺水。谁料到刚踏足京城就遭逢剧变,他们这辆马车差点翻到沟渠里。等平稳了之后,齐王殿下却忽然说出“本王要回西陵去”这种奇怪的话。当时他吓坏了,立即跪在地上恳求对方留下来,并且保证以后再不会擅自行事。
齐王李恪静静地盯着面前的阿福看了许久,这个小厮一脸惶恐,眼睛湿漉漉的,看上去倒确实像个胆小怕事的。
良久之后,他忽然低低叹息了一声。
“我知道你害怕。”
齐王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其实我也有些害怕。不过我还是必须得回西陵去。”
“可您的身体……”
“无妨。”李恪摇摇头,“我已经吃了药,不碍事的。”
“这个……”
李恪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劝。他从小到大都不知道害怕是何物。从小到大,他只需要遵照母妃留下的遗命,努力学习,努力练武,再加上努力活下去就好了。除此之外,他并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齐王殿下是个极为执拗的性格。他既然说要走,那就一定会离开。
于是阿福只得带着满腹疑惑与担忧,驾着马车护送着齐王一路往西行去。
齐王殿下的身份尊贵,即使在别院里呆了许久,但也没有人敢怠慢。因而他们这一路走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麻烦,只花了四天的功夫,就抵达了西陵。
到了西陵之后,阿福就放弃了继续跟随齐王殿下,转而返回皇帝身边继续当他的差事。毕竟他是皇帝的亲信,若是一直跟在齐王身边,难免容易引起皇帝的怀疑。
阿福离开之后,齐王就找了处宅邸住下。虽然他在外游历的这段时间,身体已经渐渐恢复了健康,但他仍旧坚持不肯回到宫中,因而皇帝也拿他没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阿福离开了的缘故,齐王殿下的脾气似乎变差了不少,每天阴晴不定的,搞得伺候他的丫鬟仆役们战战兢兢,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哪里惹怒了这位主儿。
而这些日子,齐王每天都待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出门,甚至也不让丫鬟们靠近,就仿佛变成了一座孤零零的冰雕似的,让人瞧着不由唏嘘。
“殿下,”有个模样娇俏的姑娘端着汤碗推开门走进来,柔声劝说道,“您喝口鸡汤暖暖胃。您都一个月没吃饭了,再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她的语气温柔,但眉梢眼角却透露出焦急来。这姑娘是齐王殿□边的二等丫鬟,名叫绿莺。这个名字听上去颇为俏皮,但她的本姓却是姓张,因此她才会一路追随齐王来到西北。
齐王冷漠地瞥了绿莺一眼,没有理睬,只是默默地把桌案上的茶杯挪开。
绿莺见状顿时有些委屈,不禁红了眼圈,却还是硬撑着没有掉泪,只低垂下了头:“殿下,妾身知道您心情不佳,可再怎么样,您也该注意自己的身体才是。”
齐王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了:“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听到这话,绿莺咬了咬唇瓣,迟疑了一会儿,终究没有多说什么,只轻声答应一声,转身缓步离开了。
绿莺是个很细心的姑娘,她知晓主子素来爱洁,所以一直勤洗漱换衣裳,每天换一次。她的脚步轻盈,走起路来像一阵风似的,只要一眨眼,她的身影就消失不见。
屋内的蜡烛烧尽了最后一丝光亮,黑暗如同一只巨兽笼罩下来。过了好一会儿,齐王殿下才伸手抓起了桌案上剩余的蜡烛,将它移到床头,勉强照亮了屋子。
蜡烛燃得不旺,光芒朦胧,几乎不足以照出室内的景象,唯有窗棂纸上的剪影隐约可辨。
齐王殿下凝视着这个剪影发愣,半晌才重新拿起了笔墨。他的左手臂受伤不算严重,但还是有些僵硬,不过好歹不用费劲握笔。他提笔蘸饱了墨汁,一笔一划地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毛笔字。
——西陵,齐王李恪。
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的第三封家书了。在他病重昏迷的期间,他的父皇给他来过一封家书。
信上说:“……朕知道,你怨朕,怪朕没有救你出来,朕知道错了,你别恨朕。”
那封家书中还附赠了另外一件礼物,就是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兄弟晋国公府长子齐王殿下,他的孪生哥哥。
这位晋国公府的嫡长子齐王殿下,乃是一代贤臣,深得民心,是百官推举的贤明储君。不管是皇帝,还是朝堂上的诸位大臣们,对他都赞赏有加,认为他才华横溢、品德高尚,是一位合适的皇帝人选。
可惜,天妒英才。
齐王殿下在十八岁生辰那年出征打仗,结果被突厥骑兵围困,最终身亡。齐王殿下身死的噩耗传回皇帝耳中时,他震惊愤慨之余,亦忍痛下旨厚葬了齐王,并册封了晋国公为晋国公。
齐王殿下去世后,他的母族也遭到了打压。太后早就对齐王妃和齐王侧妃嫉恨交加,如今趁着齐王殿下不在,立刻便联系了自己的母族,准备逼迫齐王妃退位让贤。
齐王的侧妃和太后斗争多年,彼此积累了不少仇怨,这次齐王去世之后,太后立刻就找上门来,准备夺走齐王妃手上掌控的所有权柄。
太后原本是打算先软刀子割肉,将齐王的侧妃架空。可她没想到的是,齐王妃早就有所准备,一点都没有给她下手的机会。齐王妃一反常态,竟是寸土不让,毫不妥协,太后派去的嬷嬷和丫鬟们全数被赶跑了。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正巧齐王病重,太后不顾皇帝阻拦,毅然做出决断,要废黜齐王,改立齐王的胞妹为嗣子,取名元贞,以表彰其为保卫国土,浴血奋战的赫赫战功。
皇帝当然不乐意。太后又搬出孝宗皇帝曾经对齐王的夸奖之言,并拿出了一块玉佩作证据,说那是孝宗皇帝亲自赐给齐王的东西,谁也无法质疑。
皇帝无奈,只好依了太后。但这件事情并未善罢甘休,在齐王去世后不久,太后就借着齐王妃不服侍齐王的名义,强制收回了齐王妃的掌家之权。齐王妃自知理亏,倒也没闹腾,老实交出了所有权柄。但她毕竟掌控王府多年,势力根深蒂固,不是太后说剥夺就能彻底清除的。
于是,从那以后,齐王的身边就多了一个看守他的丫鬟。
这名女孩子叫绿莺,原是个江湖郎中养的婢女,她的祖上是个医术精湛的神农谷中人,擅使毒虫蛇蚁之物。在她七岁那年,她的父母便带着她远赴京城,投奔太后。她跟了太后之后,便展现出了自己极为优秀的医术,很快被太后看重,成为了太后跟前伺候的大丫鬟。
齐王殿下虽不满意绿莺的存在,却也知道这个婢女很有本领,因此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任她继续留下来了。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绿莺不仅不安分守己,居然还敢偷窥他!
齐王盯着面前这副画卷良久,终于抬起了右手,慢条斯理地将其揭了下来,然后丢在了一旁,又取过了笔墨,重新挥毫泼墨。
这幅《西凉》是他刚才闲暇之余画出来的,只有寥寥五六行简单的草书而已,但却已经有了浓郁的西北风格。
在那张画纸上,有四处空白,显示着他想画的内容。
齐王目不斜视地盯住纸上的字迹,脑海里浮现出了这一场战役的场景。
他的手臂受了伤,但他还记得自己是怎样带着人与敌军厮杀的。他率军冲锋陷阵、奋勇拼搏,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甚至还差点被乱箭射伤。他一个纵跃跳进了河水之中,躲开了乱箭,又在岸边站稳之际,便抽出腰间的宝剑,砍向了敌军的头颅。鲜血飞溅而出,敌军头颅落入河水中,激起了一片浪花。
齐王的身后,无数的士兵跟随着他杀入了敌营,将溃散逃遁的敌兵追杀致死,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这一幕被他牢牢地刻在了脑海中,一辈子也忘不了。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他刚刚登基没多久。他刚登基不久,就遇到了战事爆发,他带着一批亲兵出征,在途径云阳县的时候,忽然听到了身后的呼喊声。
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去,看到了几匹疾驰而来的骏马背上挂着的旗帜。那是他的大皇姐,当今皇帝的庶出姐姐。
她一把拉扯住了他的缰绳,勒停了他胯下的汗血宝马。
齐王皱眉,问道:“何事?”
他这位庶出姐姐笑道:“九弟,你可算是平安归来啦!”她笑眯眯地转过头,吩咐手下道,“快去请父皇过来!咱们九弟终于回来了,真是难得!”
齐王微蹙起了眉头,冷淡地扫了她一眼,语气不耐烦地道:“什么九弟!我是齐王!不要乱叫!”
大皇姐似乎是习惯了齐王的脾气,也不恼怒,只轻声细语地说:“是啊,你是齐王呢。齐王殿下,你可是回来晚了呀!你若是早些回来,哪里会像现在这般被圈禁在宫里,吃喝不好穿戴不好,连想要看看窗外的美景也不行。你瞧,你连一张像样的画儿都没有,真是太可怜了。”
齐王闻言脸色铁青。
大皇姐又笑嘻嘻地补充了一句:“哦,这个画儿还不够像话。你瞧瞧这画上,你坐在案桌边,衣冠不整的模样……真真失仪呀!”
齐王勃然变色:“你——”
他还没骂完,便被大皇姐用手掩住了嘴巴。
“嘘~别出声,你这么嚷嚷出去,岂不是让人听到了吗?”大皇姐低声警告他,“我劝你还是乖乖呆着吧,等到父皇来了,我们再说其他的。”
齐王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一字一顿地威胁道:“你若是敢坏了我的计划,就算你是嫡长姐,我也不会饶过你。”
大皇姐咯咯直笑:“哎哟,我好怕呀。”
“……”齐王气结,他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克制着自己心中翻滚的暴戾,缓缓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