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梦境
当晚,永宁城的上空黑压压地积着乌云。云里盛满了雨,斜着倾倒而下,大雨冲刷着人间,似要将过往的一切悉数抹杀,还尘世一个清白。
金銮殿被大火焚烧殆尽,只留下焦黑的断壁颓垣,不复往日的金碧辉煌。所有人顶着倾盆大雨搜寻了整整一晚,确实如净隐所说,并没有卫语卿和喻灵均二人的尸身。一群人撑着伞站在雨地里,各个缄默不语,神容肃然。
赫翎站在一片废墟前,脸色极其难看——他未曾想过喻灵均肯将来之不易的胜利拱手让人,他以为,喻灵均只是在将计就计,他会杀了卫语卿,夺得玉玺,顺理成章接管晋国。在赫翎的计划之中,朔国无论从哪方面都不会失败,他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却独独没想到,最大的叛徒就是自己的主子。
喻灵均从一开始就根本没打算灭了晋国,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他和卫语卿玩的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游戏而已,代价便是晋朔两国。只是,他们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为了和平,那未免也太过天真,这不该是君王考虑的事情。
和平是打出来的,不是殉出来的,他们的死能改变什么?怎么这聪明人,总是做糊涂事呢?赫翎想不通。
他不经意地扫视一周,发现含朱与卫予安离得极近,再仔细一看,原是含朱为他撑着伞。对于卫语卿和喻灵均的死,他们好像早就预料到一般,并不十分意外,只是他们的眼神里,仿佛还隐藏着别的东西。
看到这一幕,赫翎就气不打一处来,生个儿子是个娘娘腔,生个女儿还倒贴男人,一个个的都是不成器的东西。还不如居岱,在战场上遗落一双儿女,没了也就没了,还不至于像他这般,天天跟这些小兔崽子置气。
折腾了一晚,大家都有些疲惫。沈南乔身着宝蓝色长袍,腰间的玉带一丝不苟地束着,衣摆被雨水打湿,洇出深色的水迹来。暗夜模糊了他的神情,只有那双眼睛仿佛被雨水浸沐润泽,隐隐泛着些水汽,少了往常的温润,多了几分枯败的空寂。
卫语卿将议和之事交给卫予安,将江景衡托付给顾修晏,还与喻灵均共殉国道,却什么都没跟他说。他们这么多年的情分,原来已经如此生疏。
事已至此,晋朔两国总要有个了结。在场之人,也就沈南乔作为丞相,还算是个主事的。赫翎沉声问道:“沈大人,接下来该如何打算?”
沈南乔按了按眉心,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既然寻不到尸身,或许正如那位道长所言,二位国君是涅槃为鹤,功德圆满,此为祥瑞之兆。”
“国不可一日无君,百姓人心惶惶,亟需安抚。不如借此机会,晋朔两国择个良辰吉日议和,共商国是,将军意下如何?”
赫翎想了想,士兵们斗志阑珊,再战不妥。不过居岱正在赶来永宁的路上,若是谈判,朔国应该还是有几分胜算的。他点了点头,应允道:“那便如此吧。”
“将军不必客气。下榻之所已为各位准备好,先休整一番,再好好叙谈吧。”沈南乔说,“这件事在下来安排,三日之内会通知到各位,请放心。”
不愧是沈家的人,在这样一番动乱之后,还能做到处变不惊,说话办事井井有条,沈镜檀可真是有个好儿子。赫翎微微颔首:“有劳沈大人。”
一曲离歌终散,黎明前夜总是最黑暗的。沈南乔回了府,径直去了书房。一豆烛火在凄风冷雨中颤抖着摇曳,灯下他的面容斯文儒雅,说不出的温润俊朗。此时,他正专注地凝视着手中的茶杯,上面的刻字着实好笑,可他现在丝毫笑不出来。
终究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窗外雨声淅淅沥沥,不住地敲打着窗子,无端令人心烦。他忽然感觉心里疲累极了,一阵抵挡不住的困意袭来,他伏在案上,枕着双臂,第一次那么潦草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回到了自己十八岁那年,父亲早已为他铺好仕途之路,按照沈镜檀的部署,他步步稳扎稳打,定能政绩斐然,平步青云。这样的人生固然顺遂,可却从没有人问过他,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仿佛他从一出生,就要理所当然地接受命运的安排,像个提线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他有时会想,没了沈家的名头,他沈南乔,又会是怎样一副光景呢?一个满嘴之乎者也的迂腐书生,怕是连自己也养活不了,还会被人嘲笑吧。
于是,他顺从,乖巧,总是恰恰好完成父亲对他的期望,从未走错一步。可这样平静无波的生活,他越来越觉得窒息,他羡慕卫奕鸣能上阵杀敌,快意恩仇,羡慕顾修晏四处游历,见多识广,甚至还羡慕陆望津不畏人言,恣肆荒唐。
只有他的人生如此乏善可陈,枯燥无味,像一杯失去温度的白水,一眼就能看得到头。他被困在此处,却心向自由。
沈南乔看似温和有礼,其实内心空空荡荡,连自己都放不下。可是,卫语卿是不同的。她总是那样活泼开朗,明媚漂亮,在他的眼里心里肆无忌惮地跑来跑去,跑着跑着,就把他的心跑活了。
卫奕鸣信得过他,每次出发去北疆之前,都亲自将卫语卿托付给他照料,教她习文读书。每次从他手中接过卫语卿的手,沈南乔内心就有些隐秘的喜悦。若不是卫奕鸣军中事务繁忙,沈南乔怎能从他身上偷些时间,与卫语卿相处呢?
当她脆生生叫他南乔哥哥的时候,他总是会嫉妒起卫奕鸣来——这声哥哥,也像是他偷来的了。
卫语卿不爱舞文弄墨,沈南乔一讲课,她就打瞌睡,布置的功课也不认真完成,他总因为这事儿生气,可卫语卿一皱眉一撇嘴,他又心软。那天她又逃课出去玩,沈南乔便出去寻她,沈家的园子很大,他找了很久都没有看见卫语卿的影子。
沈南乔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站在一棵杏树下,纷纷扬扬的花雨落了满地,他知道这是一个梦。只要他一抬头,就能看到坐在树杈上掏鸟蛋的卫语卿,接下来,他就会在树下站着,一直堵到天黑,直到卫语卿饿得要命,哭着向他求饶,沈南乔才终于放她下来。
可他不敢去看。他怕一抬头,那里没有卫语卿,这个梦就要醒了。
沈南乔正垂头暗自神伤,树上却传来一声清脆含笑的声音:“南乔哥哥!”
他恍然回魂,终于抬头望去,发现二十岁的卫语卿正坐在树杈上,颇有童趣地晃着脚,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还好,梦境还在继续,虽然她不再是十一岁。可是这次,他还要等到天黑吗?沈南乔犹豫了,他不想再惹她哭。
卫语卿见他不说话,眼底笑意又浓了几分,动作利落地跳到地上,一把搂住了他的腰,没等沈南乔反应过来,二人已经稳稳当当落在了树上。这棵杏树十分高壮,坐于其上,可以尽览落日风光。杏花红得像熊熊烈火,纷繁馥郁,仿佛是天边烂漫的云彩延伸过来,轻柔地包裹住这方隐秘的小天地。
卫语卿笑道:“怎么样,很好看吧?”
“你……你怎么会……”这梦境太过美好虚幻,沈南乔不敢多言,只是默默看着那轮殷红的落日,又想起金銮殿的那场大火来。
“放心不下,来看看你。”卫语卿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我想,你大概也是很想上来看看的。”
“那时我太小,还不懂,白白让你等到天黑。”
“这一次,就当是我补偿你。”
沈南乔听见自己的心弦微微一动,缓缓流淌出美妙的乐声来。这么多年,他向来严于律己,端方守礼,从未行过出格之事,就连爬树,都不敢去肖想。他一直是别人眼中的沈家嫡长子,将来的丞相大人,看起来锦衣玉食,尊赫显贵,像一副被框住的画,他不去挣扎,也不想挣扎。
是卫语卿的出现,让他的画生动了起来。她肆意在他的世界涂抹着色彩,当他回过神来,画框外早已延伸出去了许多枝枝蔓蔓。
他平生第一次想要和一个人长长久久,可惜他们之间的变故实在是太多,太突然了。
卫语卿问道:“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沈南乔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紧接着却又摇了摇头,场面再次沉默下来。他眺望着远方的夕阳,一言不发。
“没有也好。”卫语卿浅浅一笑,“不过,我有话要对你说。”
他一怔,心中忐忑不定,又不期然生出一丝期待来。
“自我回京城之后,所有人都变了,但是你没有。我一直认为,在我们所有人之中,你是最应该获得幸福的人。”
“所以,有些事情,我不能将你卷进来。你之前教我仁德,教我正义,至少在这权谋之争里,我想让你清清白白。”
“我就要离开啦,接下来的事,可以交给你吗?”
卫语卿笑得眉眼弯弯,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对他似有似无地耍着无赖。沈南乔哑然——他总是会答应她的,不是么?
“嗯。”从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应允,沈南乔觉得自己嗓子发紧,艰涩异常,他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
“谢谢你,南乔哥哥。”微风拂过她的发梢,云霞映入她眼底,傍晚的天地都变得温柔,“那我陪你看最后一场日落吧。”
晨曦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轻柔地落在了他的眼睫。沈南乔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茶杯还乖巧地握在手心。杯底,还静静躺着一片绯红的杏花花瓣。
“你的意思是说,我也可以参与谈判?”
萧池雨有些意外,她本以为上回的恶语相向,沈南乔会将她关一辈子,没想到他竟然不计从前,还专程来告诉她这件事。
沈南乔微微颔首:“你本就是朔国人,这么多年一直为朔国效力。此次谈判,应有你一席之地。”
“明日,你同我一道过去即可。你且好好休息。”
说完,沈南乔便要转身离开,萧池雨不知怎么想的,开口叫住了他:“沈南乔!”
“何事?”
“卫语卿死了,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她这话问得没有来由,萧池雨何尝不知道沈南乔喜怒从不形于色,就连他喜欢卫语卿这件事,也是她琢磨了好久,从各种蛛丝马迹上得出的结论。在心底珍藏了这么久的人,就这么猝然离世,阴阳相隔,他真能这么淡然处之?萧池雨不信,她偏要问个究竟,问得他摘下那张君子的假面,露出真容来。
沈南乔浅浅一笑:“伤心啊,怎么不伤心呢?”
萧池雨皱着眉:“那你还笑得出来?”
她话音刚落,沈南乔就笑出了声。他摇摇头,那笑容似乎有些欣慰,又有些无奈:“罢了,你不懂也是好事。”
萧池雨不解,却没再出声。沈南乔走出门外,天光明媚,草木清香,一切都有新生的希望。沈家的花园依旧四季不败,被夜雨洗刷得鲜亮葱翠,焕发着异样的光彩。沈南乔从前觉得不妥,但如今看来,倒是一件幸事。
他沿着花园曲径缓步走着,清俊挺拔的背影逐渐消失在层叠翠叶间。萧池雨斜倚着门框,若有所思地看向路的尽头。
正是春和景明好时节,她恍然想起,今日貌似是卫语卿的生辰。京城有传闻,她出生的那天,整个晋国的杏花都在一夜之间粲然绽放,坊间有人将卫语卿比作杏花,祝愿她一生一世获得幸福。萧池雨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卫语卿的人生只有短短二十年光阴。
大雨滂沱,本该落花成泥,但上苍垂怜她,在卫语卿离开的第二天,再次将人间的杏花开遍,好似她的来去,如同这花雨一般绚烂壮烈,不作留恋。
这大概……也算是一段不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