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玉丹
今日便是晋朔两国谈判之日,地点选在了国师府——顾修晏孤身一人,没有家眷,国师府是一处难得的僻静之所,且修葺布局极为考究,草木清幽,舒旷怡人,在这种雅致的环境中谈判,也不至于有太浓的火药味。
沈南乔的这个提议,顾修晏没作多想就答应了。他身份特殊,与晋朔两国都有深切的联系,谈判地点选在国师府,他并不讶异,反而还有种命中注定的淡然。既然身份特殊,顾修晏便主动提出主持谈判一事,沈南乔欣然应允。
二人相视一笑,多年挚友的默契尽在不言中。
自从华锦接任太学博士一职,不羡仙已多日不曾开张,之前的那些女子,华锦为她们脱去贱籍,发了银钱,将去处安排妥当,现在的不羡仙,虽然装潢陈设并未改变,却已经是空空荡荡,早不似当年门庭若市,人声喧闹。
店门无所谓地大敞着,陆望津微微仰头注视着那气派的烫金牌匾,沉吟片刻,撩起衣摆进了门,随便找了个位子落座。陆望津一身云水蓝锦缎长衫,消解了他周身的戾气,平添了不少温和沉静的气质。如今的他,还真当得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八个字了。
还未待他如何,便有一人笑着迎了上来,熟络地打起了招呼:“华锦姑娘还未醒,陆大人怕是要多等一会儿。”
陆望津打量了他一眼,那人年纪不大,长相斯文白净,唇红齿白,鼻梁处还有一颗小小的痣,笑起来眼含秋波,机敏灵动。
他认得这张脸,当年他带着人大闹不羡仙,正是这人帮着卫语卿对付他,还当着众人的面报账本,坑了他不少钱。陆望津当初对这事儿恨得牙痒痒,如今想来,却还能从中咂摸出一丝好玩儿的趣味来。
“杨枝,原来你还在不羡仙。”陆望津说,“怎么没走?”
杨枝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难得陆大人记得我,我先为您奉茶,再叙不迟。”
杨枝很快端上了茶具,手法娴熟地泡起了茶。一谈才知,他来不羡仙已有些年头,当初他流落街头,是华锦见他可怜,收留了他,杨枝才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都是些不足为道的前尘旧事,陆大人见笑。”杨枝笑了笑,显出几分腼腆来,“华锦姑娘给我吃穿,教我习文,我才能活出个人样。”
“自那时起,我便发誓,要一生一世追随她。就算她赶我走,我也不走。”
“华锦姑娘才华横溢,如今能做个官,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我是真为她高兴。”
“苦心经营这么些年,她对不羡仙也有感情。这儿有我替她守着,想改成茶楼还是字画店,都随她心意。”
杨枝将茶递到陆望津眼前,笑着说:“像我这样的赖皮,世上怕是不多见。”
陆望津摇了摇头,啜了一口茶,心神飘向了腰间的荷包——这世上的赖皮不多,杨枝面前就有一位。换作平常,陆望津是不会与这等身份的人交谈的,现下这么一聊,倒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楼上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陆望津不禁心头一凛,端着茶杯的手也有些僵硬。杨枝了然一笑:“我出去办点事。”
华锦看起来像是刚洗漱完,脸上未施粉黛,出水芙蓉一般清丽可人。只是她眼圈有点泛红,像是哭过一场。她瞥见楼下坐着的陆望津,下楼的动作一滞,转瞬又恢复了正常。
“陆大人,找我何事?”华锦坐到他对面,语气淡淡,“不羡仙已经不营业了。”
陆望津抿了抿唇,太久没有和华锦单独说话,他有些紧张,况且……他是做了好几个晚上的自我挣扎,才下定决心来求和的。
“我们……还要这样下去吗?”他说,“以前种种,就当我们扯平,以后当成朋友来相处,好不好?”
华锦闻言,脸色丝毫未变,陆望津的一颗心霎时沉到了谷底,沉甸甸的,泛起不具名的酸涩来——为何每次都是他先低头让步?这次明明就是华锦自作主张,不想要他们的孩子,还瞒着他……她当真对自己毫无愧疚?
她沉默片刻,忽而开口问道:“陆望津,你究竟知不知道不羡仙是什么地方?”
陆望津敛着眉眼,指尖在杯壁划了一圈又一圈。华锦见他不言,毫不忌讳地坦言:“青楼,勾栏,说得好听些,风月场所,烟花之地。来的客人都是为了寻欢作乐,就像你当初一样。”
“卖艺不卖身……哈哈,一块遮羞布罢了。这里的女子无依无靠,没有亲朋故友,那些达官显贵若是强迫,有几个人敢说不字?还真当能由得了自己么?”
“我当初建立不羡仙的初衷,就是一个聚谈叙道,樽酒论文的地方,想着我有朝一日将这里发展壮大,能帮助更多和我一样无家可归的苦命女子。”
“我与那么多人周旋,苦心经营,好不容易有些起色,现在只剩一个杨枝。”华锦说着说着,眼角有些湿润,“罢了,现在她们都脱了贱籍,有了去处,我也能安心。”
陆望津心疼她背负太多,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想起自己之前种种,实在是荒唐可笑,作为一个曾经伤害过她的人,他还怎么能乞求她的原谅?
“从前都是我错,我只期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弥补……”陆望津眼神恳切,手心紧张得都出了汗,“我们重新来过,你意下如何?”
华锦深深望了他一眼,她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深沉悲哀:“陆望津,我们根本就不一样。你随时可以重头再来,我不能。”
“我此生不会再和任何人在一起,卫语卿好不容易把我推上这个位置,我不能辜负她的信任。往后,我们朝堂见。”
陆望津怔怔的,眼睛红了一圈。华锦摆了摆手,实在是很疲惫:“我累了,你若是没什么事,就回去吧。”
“有……有事的。”陆望津轻咳一声,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些,“昨日我看谈判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为何不去?”
他心下奇怪,依着华锦的性子,这个场面很适合她发挥,为何却避开不去?但一想到能找个由头来看看她,陆望津又有些开心。
华锦眼底划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厌恶:“身体不好,不太想去。有沈南乔在,朔国占不到便宜。”
陆望津垂下眸子,心知她是为了卫语卿的事情难过。失去了青禾,又失去了卫语卿,华锦心中不知该有多难过。他实在不该再给她添堵了。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陆望津起身欲走,想了想,还是郑重说道,“你我既已同朝为官,日后朝堂之上,该互相照应才是。”
“再会,太师大人。”
华锦点了点头,目光却又忍不住去追随他的背影——在宽袍广袖的遮掩下,她隐约看到他腰间的那个微微晃动的精致荷包。华锦自嘲地笑了笑,本就不该开始的,早些结束,是一件好事。
既然是好事,那就开心点吧。
一辆马车缓缓停在国师府门前,沈南乔撩起帘子,不紧不慢下了车。萧池雨紧跟其后,沈南乔本能朝她顺手一扶,她顺手一搭,肌肤相触之际,二人不觉都愣了一下。这像极了从前很多次,那时他们的“感情”还如胶似漆,为旁人艳羡。
“瞧瞧,这才是郎才女貌,看人家夫妻感情多好。”
沈南乔循声望去,看见了门口的谢渊和楚牧白,他们身旁还有一位气势非凡的中年男子,想来方才就是他在说话了。
萧池雨借着他的手下了马车,堪堪站定,脸色蓦地一变:“居岱将军?”
居岱眯了眯眼睛,眼角的皱纹都深了些许:“初雨?”
谢渊十分惊讶:“你们认识?”
“我部下的女儿,也是在战争中失散的。”居岱有些唏嘘,若不是那场战争,本该有无数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延续至今,“初雨,你和你娘真是长得一模一样,可惜……”
可惜已经不会再见到了。
沈南乔听着居岱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却一时没想起来究竟是哪里奇怪,便先压了下去。
萧池雨垂着眼眸,心底涌起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悲伤:“难为您还记得我。”
她还以为,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再记得她。甘心在晋国做了这么久的细作,萧池雨扪心自问,哪怕只有一刻,她真的没有后悔过吗?为了一个将近二十年都没有回去的国家豁出性命,真的值得吗?
居岱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初雨。”
他只知道有个卧底多年,混进沈家的细作,没想到是她,喻灵均或许不知道这其中关系,也从未与他说过初雨的事情。无论是在庆州遭受非人虐待,还是后来隐匿身份,在刀尖上行走,除去这一身家国重担,她还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本该无忧无虑地与家人一起共享天伦。若是在和平年代,初雨绝非是现在这般境地。
今日这场谈判,关乎到未来无数个初雨,居岱越发觉得这件事意义深远,心也随着沉了沉。
居岱这一声辛苦,萧池雨心中不禁宽慰了不少:“无妨,我早已释怀。”
几人站在国师府门前着实不方便谈话,沈南乔提议道:“各位,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进去再叙如何?”
国师府一切均已准备妥当,人员陆续到齐。一行人进了议事厅,谢定远本来翘着脚喝茶,谢渊一露面,他登时跳了起来,伸手一把揪住谢渊耳朵,恶狠狠地教训道:“小兔崽子,我可算逮着你了!”
谢渊吃痛,呲牙咧嘴地被谢定远提溜着耳朵拽到一旁,疼得要死还不忘打声招呼:“爹,你不是在北疆吗?怎么会有空过来?”
“北疆有人盯着,你少给我转移话题!”谢定远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走也不打声招呼,人家楚牧白走马上任,你跟去算怎么回事?”
楚牧白在一旁笑得欢畅,居岱却不乐意了。他走上前去,把谢渊从谢定远手下解放出来,挡在他身前,望向谢定远的眼神中除了严肃,还透着几分愧疚:“这个,谢兄,对孩子别这么严厉,也不是什么大事,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放他一马。”
谢定远:“?”他在这儿教训自己儿子,居岱过来插一脚算怎么回事?还有,什么叫看在他的面子上,居岱以前没这么爱管闲事吧?
他横眉冷竖,语气冷硬:“居岱,你别管太宽,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谢渊在居岱背后战战兢兢,不敢说话,楚牧白沉着脸,把他拉到了自己身后。谢渊拽了拽楚牧白的衣袖,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完了,我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我?”
楚牧白没有回头,结结实实挡在他身前,右手轻轻捏了捏谢渊的指尖。
谢定远态度不好,居岱心里来气,但一想到人家毕竟给自己养了这么久的儿子,气势就不由自主地矮了一截:“谢兄,我知道你对谢渊视如己出,但是再怎么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动手可是万万不能啊。”
“我什么时候要动手了?”谢定远愣了一下,表情忽而变得十分怪异,“视如己出?”
谢渊整个人都不好了,他还不想死在这儿。可楚牧白却有意忽略了他求救的眼神,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仿佛要在这儿把这场好戏看完才罢休。
居岱轻咳一声,面有不忍:“实不相瞒,谢渊其实是我的儿子,名叫夙之。这么多年,多亏有你照顾,我实在是感激不尽。”
在场不少人都被这番对话震惊了,谢定远竟然帮居岱养儿子?这简直比戏台子上唱得都好听!含朱靠着柱子乐颠颠地看戏,手里就差一捧瓜子。不明内情的卫予安和季宛宁面面相觑,连赫翎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居岱,你什么时候找到夙之的?”
萧池雨心下讶然,她瞥了一眼身旁的沈南乔,只见他唇角微微勾起,似乎在憋着笑。
感受到萧池雨疑惑的眼神,沈南乔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谢将军和夫人的感情很好的,甚至有些惧内。当初谢夫人难产,谢将军在庙里不眠不休磕了三天头,谢夫人才熬过了这一劫,孩子才得以出生。”
“后来,谢将军带着夫人和孩子去庙里还愿,高僧说孩子有佛缘,取名为渊。”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萧池雨心神不定,那些字眼断断续续钻进耳朵里,蹦蹦跳跳的,连不成句。
居岱有一瞬愣怔,这感觉似乎不太对。谢定远冷笑一声,对着躲在楚牧白身后的谢渊勾了勾手指:“你给我过来。”
谢渊哆哆嗦嗦走上前去,这一回谢定远没动手,但那镇静漠然的脸色却让谢渊更害怕了。
“谢渊,你跟我说说,你是如何认贼作父的?”谢定远盯着他,眼底渐渐层叠起失望的海浪,“我和你娘是怎么教你的?人家打仗是拼命,你给我打回一个爹来?”
“我……”谢渊自知理亏,嗫嚅着不敢为自己辩解半句。
居岱皱着眉,指着谢渊腰间那块玉佩,问道:“谢渊,既然你不是我的儿子,那我这块传家玉佩,又是如何到你手中的?”
“是我给他的。”楚牧白站到谢渊身旁,牵住他的手,那双桃花眼里是漂亮又残忍的快意,“我要和他生生世世,所以把传家玉佩赠予他,有什么问题吗?居将军?”
没人会想到楚牧白这个疯子竟然会在这种场合下揭穿自己的身份,不仅如此,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公开自己与谢渊的关系,众人神情各异,不知该作何反应,场面一时十分诡异。
谢定远闻言,几乎一口气没上来:“牧白,你你你……”他那么器重那么看好的楚牧白,竟然把谢渊拐走了?谢渊在北疆的不告而别似乎也有了合理解释,谢定远跌坐回椅子里,久久无法回神——他该怎么跟夫人说,说自己儿子……竟然是个断袖?
“你为何这么做?”居岱看上去竟然还很平静,仿佛只是想要一个答案,不求其他。
楚牧白嗤笑一声:“我为何这么做,你难道不知道吗?自然是……以你这个父亲为耻啊。”
“明明知道两个孩子都有失散的风险,为何单单把玉佩给了我?哪怕你分成两半,我也好与姐姐相认。”
“那时我还小,不懂事,你知不知道我拿出玉佩的时候,姐姐脸上是什么表情?”
“连我都不记得了……她被人掳走,至今下落不明。你说,我一个人拿着玉佩有什么用?”
楚牧白恨居岱,更恨自己,他甚至就快要记不得姐姐的模样,那张在记忆中渐渐泛黄模糊的容颜,经过这么多年,大抵也要变样了。
面对儿子的控诉,居岱愣怔在当场,尔后胡乱点了点头,喃喃道:“我那时想着,你毕竟是我儿子,传家玉佩自然是要交到你手上……”
“玉丹她……真的找不到了吗?”
在场之人都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父子失散多年,重逢的场面却并不愉快。那个被掳走的女孩,又究竟去了何方?
此时,有一道声音从角落传了过来:“玉丹,我认识的。”
萧池雨的神情淡漠疏离,语气轻描淡写,带着尖锐的直白:“我们被囚在庆州,受尽非人的虐待,我挺过来了,但她没有。”
“玉丹她,早就死了。”
华锦在房间翻看着书册,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杨枝将房间收拾完毕,临出门时,却又折了回来。
“何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到华锦手中,斟酌着问道:“您上回说扔了,但我自作主张留了下来。想等您消了气,再决定此物的去留。”
荷包静静在手心躺着,华锦一时无言。杨枝想了想,又说道:“这荷包绣工极好,扔了实在可惜。再者说,跟人久了的东西,都有灵性,您留在身边,就当是个念想,总比到时候后悔的好。”
华锦有些讶异:“杨枝,你为什么……”
杨枝笑了笑,依旧是初见时那般青涩腼腆:“我只想陪着您,让您高兴些。过去的事情,都不重要。”
他同样知道,他的心意卑微渺小,不值一提。他人微言轻,力量绵薄,每次在华锦遇到难处,郁郁寡欢的时候,他能做的,也只有陪着她。
“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华锦心里闷闷的,不由得叹了口气,“你跟着我,不觉得委屈么?”
杨枝摇了摇头,眼底盛满了清澈的倾慕:“能看着您幸福,杨枝就很高兴了。”
华锦摸摸他的头,目光有些怜爱。她记起当初遇见街头流浪的杨枝,整个人灰扑扑脏兮兮的,眼睛却很亮,让她想起失散的弟弟,这便收留了他。后来遇着谢渊之后,觉得他活泼可爱,与那时的弟弟十分相像,心中便多了几分亲近。若是他能好好长大,或许就是谢渊的模样,她曾这样安慰过自己。
那么聪明伶俐,又爽朗明快的孩子,大概……是不会变成楚牧白那样的吧?
华锦笑了笑,将那个荷包珍而重之地锁进了红木方盒。一腔心事散尽,连着窗外的天气都明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