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赏月
不同于当日空寂的雍州城,朔国军队接连相安无事通过几座城池之后,老百姓的胆子也大了起来,聚集在道路两旁探头张望——毕竟敌军入城还不杀人放火,千百年来,确实是头一回见。
再者,他们也想看看当初保卫晋国的卫奕鸣,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朔国的君主,率领金戈铁马入主永宁的。那张脸明明分毫未变,怎能寄存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人群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那一双双眼睛之中,有害怕,有好奇,也有愤恨。经过前几座城池,朔国士兵已学会避开眼神接触——朔国的老人和孩子,同晋国人没有分别。看着他们,仿佛就像在看着自己的父母儿女、亲朋好友,在这种时刻,他们总会无比想念朔国。
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飘来,那不是朔国人的口味,但也很香,让人闻着闻着就红了眼睛。
队伍无声向前行进着,似乎那道由血肉构筑的洪流将永不停歇地奔腾而去。忽然,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不慎跌落,小小的身子顺着台阶滚了几滚,打乱了队伍行进的步伐。
一个神情麻木的士兵被这个意外事件惊得回过神,还没反应过来,手上的枪尖便已经指向了她眉心。小女孩被吓得哇哇大哭,他愣怔片刻,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心头一阵酸涩。她好像也和这个孩子一般大,摔倒了就要哭。
他收起枪尖,刚想伸手去扶,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朝他丢了一个石块,骂道:“滚开!别用你的脏手碰她!”
其他士兵也来了气,本来这些天行军就已经很累,面对朔国百姓的挑衅,还要忍气吞声,他们积攒的怒气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朔国要打随时能打,当心你们的嘴!”
朔国本就有压倒性的实力夺得晋国的江山,若是打定主意打仗,哪儿会像今天这么憋屈?打不能还手,骂不能还口,试问天下,哪有这样的仗?
双方争执不下,吵吵嚷嚷,差点动起手来。后方传来一阵骚乱,惊动了喻灵均一行人。赫翎前去察看,过了会儿,他回来禀报道:“有个小姑娘摔了跤,士兵们与百姓发生了口角。”
喻灵均眉头一皱,翻身下马,顺着队伍向后走了过去。吵闹声从不远处传来,字字清晰可闻。
“朔国当初是怎么被晋国打成残废的,你们也好意思说自己强大?我呸!皇上要是御驾亲征,早把你们打趴下了!”
“你少在这儿胡说八道!卫语卿为什么不打?肯定是知道打不过,所以才腆着脸求和,当谁不知道似的。”
“就凭你也敢提皇上名讳?当初你们主子在卫家可是当了十五年儿子,可怜那卫老将军,养了条白眼狼,自己都不晓得!”
“你这泼妇!你知道什么?晋国是怎么对待朔国移民的?从今往后,你也得尝尝那滋味!”
“别高兴的太早,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喻灵均他也有脸踏上晋国的土地,他也配?”
“你!”
眼看着拿捏住了朔国人的把柄,晋国百姓更是占了上风,你一言我一语,有不少朔国士兵已经捏紧了拳头,眼中燃烧着滚滚杀意。
“何事喧哗?”
见喻灵均上前,所有人都噤了声,有胆大者悄悄抬起头打量他几眼,被他周身的威严气势镇住,重又低下头去,不敢再看。
那小女孩跪坐在地上,衣服灰扑扑的,脸上满是泪痕,正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喻灵均扫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这孩子是谁家的?”
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人认领,莫非这孩子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小女孩看着不过两三岁的模样,估计被这么一吓,连话都说不全了。
喻灵均向来不会安慰人,尤其是小女孩。在他还是卫奕鸣的时候,卫语卿很少哭,要是受了什么委屈,过两天也就好了,根本用不着别人多费口舌。如今面对这个哭泣的小女孩,他站在原地,看似冷静,实则有些无措。
晋国百姓和朔国士兵,都以为喻灵均要亲自处理这件事,因此双方没有轻举妄动,都在等他的下一步动作。
喻灵均无奈,他身形微微一动,刚想上前,卫予安却从身后绕过他,将那小女孩轻柔抱起,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哄着,小女孩的情绪很快恢复了平静。
胡珂和含朱在不远处看着,二人神情皆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胡珂:“你不觉得卫予安身上有一种温柔贤淑的气质吗?”
含朱:“他在床上可不是这样。”
胡珂:“?”
无人知道这个角落发生的诡异对话,只听得卫予安对在场所有朔国士兵说道:“请诸位务必牢记承诺,让晋国百姓看到朔国的诚意。”
几天来,朔国士气锐减,本来大好的优势,偏偏作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赫翎终于忍无可忍:“主子,我们明明没有必要陪他们玩这种无聊的把戏,可不能落入卫语卿的圈套啊!”
“兵不血刃拿下晋国,何乐而不为?”喻灵均淡淡说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事都扛不住,朕还指望你们什么?”
“不用流血,不用伤亡,只要忍过这段时间,你们大可以回去陪你们的家人。你们不要命,朕还想少点麻烦。”
赫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喻灵均一个手势堵了回去:“这是命令,无需再议。”
“列队,启程。”
林间树木丰茂,路径窄小,一行人马踏着地上的点点金斑,正在向前行进。达达的马蹄声惊扰了休憩的鸟儿,它们扑棱着翅膀飞离,在夕阳的光辉之中逐渐远去,成为一片又一片黑色的剪影。
居岱和谢渊几乎同时收到分别来自喻灵均和卫语卿的信件,信上的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要求他们速去永宁。
天色欲晚,他们停了下来,在原地支起帐篷,寻了些树枝拢成一堆点燃,以便夜间照明、驱赶野兽之用。
楚牧白抓来几只野兔子,剥了皮挖去内脏,拿了几根干净的树枝架在火上烤。居岱一屁股坐在他和谢渊中间,硬生生把两人隔成了牛郎织女。他将灌满的水壶递给谢渊,目光十分慈爱:“喝点水,赶路累着了吧?”
谢渊不自觉地瞟了一眼楚牧白的表情,见他依旧专注地烤着兔子,便犹豫着接过水壶喝了几口。自从上回他说谢定远对自己特别好之后,居岱似乎铆足了劲儿要与谢定远争个高低。于是这一路上,谢渊肩不用扛手不用提,吃饭喝水都被安排得妥当,根本用不着自己动手,活像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这要是被谢定远知道了,高低得给他一脚。
“那个……牧白,啊不是,楚大哥他也没水喝。”谢渊试探地说道,“他这一路照顾我,喝点水不过分吧?”
谢渊说得没错,楚牧白只对谢渊上心,照顾得那叫一个细致入微,更何况,他还烤得一手好兔子。
居岱撇了撇嘴,随手将水壶一丢,正好扔进楚牧白的怀里。楚牧白不为所动,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似他的眼中只有那只烤得焦香的兔子。
“真是个木头呆子。”居岱气得哼哼,“你怎么就看上他了?”
谢渊可听不得这话,他睁圆了眼睛,正色道:“他人好,长得俊,武功高强,又洁身自好,夜里还会给我盖被子,我看上他天经地义!”
居岱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什么?你们睡一起了?”
“啊……”谢渊愣了一下,“我们两情相悦,互定终身,如胶似漆,难舍难分,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谢渊绞尽脑汁,将脑子里那点四字词语全堆上了。楚牧白的嘴角逐渐上扬,居岱的脸色却黑如锅底。谢渊福至心灵,一锤定音:“我爹都喜欢楚牧白,你怎么能不喜欢!”
居岱满脸难以置信:“谢定远还支持你们的感情?”打了这么多年仗,他们不是没有过交锋,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人。不过,谢定远身为一个养父,都能做到如此包容,他这个亲爹还从中作梗,立马就落了下风。
这楚牧白到底什么来路,看着像是个精明强干的世家公子,可是却摸不清他的身家背景,着实神秘。不过谢定远既然如此器重他,想必是个值得信赖的可靠之人,谢渊和他在一起,应该会幸福的……吧?
居岱掐了一下大腿,他怎么就被带偏了?他恨恨看了谢渊一眼,咬牙切齿道:“你真要和他一生一世?”
“我发誓要和他一生一世。”谢渊眼睛黑黑亮亮,篝火在他眼底颤颤地跳跃着,真诚又执着,“父亲,楚大哥人很好的,你以后就知道了。”
居岱半信半疑偏过头去看楚牧白,楚牧白连给他一个眼神都吝啬,直接越过居岱,将手中烤好的兔子递到谢渊面前:“喏,吃吧。”
谢渊啃着兔子肉,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没再吱声。没了人说话,气氛忽而又沉闷起来。眼看着一只只兔子悉数进了谢渊的肚子里,居岱等半天没等到一根兔毛,不禁出声问道:“我的呢?”
“谢渊不是说你人还不错么,尊老爱幼总是有的吧?”
楚牧白不带一丝感情地瞥了他一眼:“你算哪门子的老?”
“既然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那我大概算……”居岱想了想,“你的公公?”
谢渊猝不及防噎了一下,满眼惊恐地望向居岱,没想到他上一刻还在想着拆散他们,这一刻就已经欣然接受,实在是神人。
楚牧白好笑地挑了挑眉:“公公?你确定?”
居岱思索片刻,神情逐渐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三人各自垂着头,现在只有楚牧白的心情还算不错了。
是夜,晋国皇宫。
顾修晏推开门,御书房灯火通明,该在的人却不在。卫语卿这段时间常在御书房独自待到深夜,今日莫非是良心发现,早些回去歇着了?他心中困惑,吹熄了灯,转身出了房门。
顾修晏下了台阶走出一段路,只听得头顶上传来一声:“国师大人,这么晚还来监督我啊?”
他回过身,仰起头,看见卫语卿正站在屋脊上,身后是硕大光洁的圆月,不染凡尘,恍若月中仙。她一身素白锦衣,笑意盈盈看向他的时候,美好得像是一个易碎的梦。
卫语卿眼底笑意渐深:“要上来看看吗?”
清风徐来,圆月高悬,二人并肩坐于屋脊之上,姿态闲散地赏着月亮。卫语卿常常睡不着觉,入梦便会被惨烈的景象惊醒,索性在御书房待着,或者来屋顶上散散心。
“今日便是三月十六,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生辰。”顾修晏说,“可有什么心愿要许?”
顾修晏没来由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卫语卿有些惊讶。毕竟这世上还惦记着她生辰的人已经不多,顾修晏还能记得,她是有些感动的。
卫语卿笑了笑,并不十分在意:“我的降生就是不被祝福的,生辰对我来说……没什么好期待的。”
“如果真有什么心愿,也许是出去看看花吧,皇宫里的花我看腻了。”
顾修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想起前年卫语卿的生辰,他什么都没准备,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有立场去准备。
“从前你跟我说世界之大,我很向往。”卫语卿说,“如果有机会,我也想去走一走看一看。”
在她平淡乏味却又跌宕起伏的二十年里,还没像顾修晏一般,不带任何目的地去把这世间的繁花看遍。她总是东奔西走,忙忙乱乱,就到这皇宫来了。
“很多事情我想试试,看看会是什么样子,我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我之前不理解江风潜,我总觉得能比他做得更好,可前几日衡儿跟我说,别像他父皇一样。”
顾修晏摇了摇头:“不,你已经做得够好,只是时间太短,还未见成效。”
“是吗?”卫语卿笑了笑,神色有些落寞,“但愿如此吧。”
她不想像江风潜一样,用鲜血和生命填补自己的野心和欲望。她想,既然是她卫语卿做了皇帝,为何不能走另一条路?女性的温柔、坚韧、智慧,也该同样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卫语卿喃喃道:“我想做个不一样的皇帝,跟谁都不一样。”
所以她来路艰难,去路黑暗,只能摸索着一步步尝试,其间难免犯错,可老天爷却不让她再试。既然如此,她就亲自出题,引君入瓮,让所有人都按照她的规则来玩这个游戏。
就当是最后一次荒唐。
卫语卿问:“天上有人么?”
顾修晏点点头:“我父亲说,是有的。”
闻言,她轻笑一声,慨叹道:“天上空寂清冷,想来不如人间热闹。”
还是人间好。
卫语卿干脆躺了下来,朝顾修晏招招手:“偷得浮生半日闲,国师大人,再陪我看会儿月亮吧。”
顾修晏垂眸看她,银白的发丝随风而动,仿佛披了一身清白月光,圣洁高贵,不可触碰。这样一个不属于凡尘、谪仙般的人,对着卫语卿柔柔地伸出手去,捏了捏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