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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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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的永宁城,比起往常来,似乎更加沉闷寂静。一切看似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可内里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纷飞的战火点燃了每个人内心的恐惧,平静的表象被打破,刀枪之下,无人能够幸免。

    凌晨时分,陆望津从梦中惊醒。想起梦里的情形,他抬手扶额,不禁叹了口气——怎么会梦到那个小道长呢?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他朝窗外一看,还不到上朝的时候,于是陆望津披上外袍,出了房门,打算去后花园散散心。天还未亮,外头更深露重,衣角拂过花草叶片,便带走了上面的露珠。

    陆望津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一棵银杏树下。他抬头望去,看到了郁郁苍苍的树冠,与浓重的夜色几乎融为了一体。

    春季天气渐暖,银杏树从寒冬中苏醒过来,刚刚开始抽芽。嫩绿的枝条上长出无数小叶片,如同一把把翠绿的折扇,颜色嫩黄,风一吹,便簌簌颤动起来,充满了新生的气息和无限的活力。

    二十多年前,那个还在襁褓中的他,便是被遗弃在这棵银杏树下。听陆寒松说,那时冬日寒冷,他几乎快被冻死在这里,还好有仆从路过此处,发现了他。

    陆望津情不自禁伸手去轻轻抚摸树干,粗糙的树皮刮着手心,带起一阵阵刺痛。他心神微动,又想起方才的梦境,眼底神色复杂了些许。

    这个疑团若是不解开,他往后怕是都睡不着觉了。陆望津思忖片刻,抬脚向陆寒松的卧房走去。

    半晌过后,面对着空荡荡的房间,陆望津的眉头都绞在了一起:“老爷在何处?”

    身后的仆从战战兢兢地垂着头,声音都发着抖:“老……老爷他说要回乡下……”

    “呵……”陆望津嗤笑一声,那笑容满含着嘲讽和不屑,“没骨头的老东西。”

    城门口亮着火把,有不少百姓背着行李,拖家带口地排队出城。其中不乏有好些老人孩子,胡震一个个巡视过去,核查无误之后便放行,还给每人分发一小袋银两,作盘缠之用。

    队列中的一辆马车十分显眼,待到其巡检时,胡震出声拦到了一边:“车内何人?”

    陆寒松裹着头巾,半遮着脸,讪笑道:“诶呀胡震老弟,是我是我。”

    “原来是陆大人。”胡震没有心思套近乎,“您还是回府吧,这城门您出不去。”

    陆寒松一听这话,气得直接掀了头巾,指着胡震的鼻子骂道:“这些平头百姓都能出城,凭什么我不能出城?”

    胡震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仿佛一潭死水:“皇上有令,但凡在朝中当过官,露过脸的,一律不得离开京城。”

    “陆家消息灵通,您就别装不知道了,不然也不会大半夜蒙着面示人。”

    “你这死脑筋,陆家帮衬你们还少么?”方才陆寒松声音过于尖刻,有些人探着脖子正朝这边看,他连忙又蒙上头巾,“当初秋猎,你姐姐射伤了皇上心仪的鹿,还是我帮你们多多美言,你们姐弟俩才能一个入宫,一个升迁。”

    “真是恩将仇报,连通融都不肯,你当真忘了我陆寒松对胡家的恩?”

    陆寒松不说这个还好,一说胡珂,胡震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他们姐弟俩素来不对付,胡珂天生对他有种敌意,但二人到底有血脉亲情,总还是能说上几句话。自从入了宫,胡珂就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没跟家里联系过。

    若不是陆寒松,胡珂本来能同卫语卿一样,在军营闯出个名堂。没想到陆寒松一番话,着实让她白白荒废了好几年的光阴。得亏卫语卿做了皇帝,不然照胡珂的性子,这样蹉跎青春,还不如找根绳子上吊一了百了。

    胡震心中不虞,语气也带了几分漠然:“皇上的意思就是,您死也得死在永宁。大晋如何,您便如何,明白了吗?”

    “现在,请您打道回府,安生等着就是。”

    “你!”陆寒松一口银牙咬碎,又不敢发作,只能恨恨放下车帘,吩咐车夫掉头回去。

    天刚蒙蒙亮,卫语卿睁开眼睛,整晚噩梦缠身,她精神一天比一天差。梦里她身着铠甲,站在尸山血海中,满脸泪痕地质问苍天。

    她从未那样声嘶力竭,那样撕心裂肺,那样……茫然无措过。梦里的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那般失态呢?

    胡思乱想着,卫语卿穿戴整齐,正欲出门上朝,江景衡却冲了进来,一个猛子扎到卫语卿怀中,撞得她心口疼。

    “卫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面对江景衡的质问,卫语卿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这些事情太过复杂,江景衡太年幼,他不必听明白,也听不明白。

    她按下心中莫名的烦躁,勉强扯出一抹笑意,慈爱地摸了摸江景衡的头:“你以后会明白的。你只要相信,卫姐姐不会做让你失望的事就好。”

    江景衡趴在她怀里,眼中满是惊惶:“卫姐姐,你千万不要变得和父皇一样,我害怕。”

    当初他的父皇就是一声不吭,将一国重担扛于己身,在日复一日的尔虞我诈中耗尽心力,最后孤独死去。他不想卫语卿也变成这样,江景衡接连失去了父母,不能再失去卫语卿,他实在是害怕得紧。

    “太子殿下,您怎么跑来这儿了?”

    卫语卿抬头,看见了站在门口的华锦。顾修晏事务缠身,她暂时兼任太子太师,负责教导江景衡功课,每日五更便进宫授课。

    她学识渊博,平易近人,总是那么温和又包容。在她身上,江景衡寻找到了遗失的母爱。他尊重她,依赖她,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一般看待。

    或许是失去一个孩子的缘故,华锦对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太子十分疼爱。她只是提了一句朝事,向来尊师重道的江景衡,今日却不管不顾地逃课,只为与卫语卿说几句话,华锦内心着实惊讶——江景衡看似无忧无虑,单纯天真,其实内心脆弱又敏感,整日里被恐惧裹挟着,如履薄冰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卫语卿朝华锦笑了笑,随口问了问她的近况,华锦如实相告,语气恭敬却又疏离。如今她已贵为九五之尊,她们已无法再像之前那般亲近了。

    “怎么这样客气?”卫语卿说,“虽然做了皇帝,可我还是卫语卿。”

    华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又转开了视线。二人隔着门槛,一里一外静伫良久,华锦坦白道:“我不该跟太子殿下谈论朝政的。”

    卫语卿还未开口,江景衡担心她责罚华锦,急得眼泪汪汪:“卫姐姐,不是华锦先生的错,是我执意要来找你。”

    “别怕,我不罚她。”卫语卿捏了捏他的小脸蛋,笑道,“我和华锦是好朋友,又怎么会罚她。”

    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华锦背着光,卫语卿看不清她的神情。或许是受了江景衡刚才那番话的影响,卫语卿不由得想从华锦嘴里听到一个答案。

    “我变了吗,华锦?”

    她有些恍惚,一路走来这么长的时间,即便强大如卫语卿,也不能保证自己始终秉持着初心。衡儿说,现在的卫姐姐让他想起父皇。卫语卿想,皇帝只是一个被无上的权力捆绑异化的符号而已,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人,不是江风潜,也不是卫语卿,从登基之日起,他们再也没有变回正常人的权利。

    因为这个皇位,所有人都敬她畏她,以前还能跟陆望津吵架拌嘴舒坦舒坦,如今却是连句真心话都变得奢侈。

    “你做的决定,自然有你的道理。”华锦目光笃定,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有些事无论对错,做了才知道。”

    真好,华锦总是如此了解她。卫语卿将江景衡的小手交到华锦手中,三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卫语卿眼底映着朝晖,漂亮得让人心悸:“我希望你能获得幸福,华锦。”

    再多的话她已不再方便去说,二人中间隔着一个江景衡,泪眼相对,无需多言。卫语卿笑了笑,微风拂过她的发梢,不觉有些萧瑟之感。华锦讶然发现,卫语卿的脸色比起之前实在是苍白了许多。可她已经没有立场再去发问,想来坐上皇帝之位的人,都逃不过这一劫。

    “我把江景衡交给你,请你好好教导他。”卫语卿放开他们的手,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房檐的阴影瞬间包裹住她的眼睛,“去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自从卫语卿向喻灵均求和之后,朝中有好些臣子集体抗议,在金銮殿内绝食了整整三日,场面一片愁云惨淡。朔国军队正畅通无阻地向永宁赶来,卫语卿卖国实在是卖得干脆彻底,痛快畅意,丝毫不顾晋国百姓的死活——当初朔国败退之后,朔国流民在晋国的悲惨日子,现在要轮到晋国百姓来体会一遭了。

    众人端坐在大殿正中,每人身前均放着御膳房送来的饭菜。那饭菜早已凉透,一口都没动过,徐公公立在殿门口,面色平静,无端带着些悲悯。

    卫语卿施施然进了殿,这些人仿佛没看见她一般,依旧低头垂眸,就那么静坐着,进行着无声的抗议。他们何尝不知卫语卿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可话说回来,就算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他们也要誓死表明自己的态度,与晋国共存亡。

    她站在大殿中央,环视四周,眸色有些黯淡:“喻灵均到哪儿了?”

    顾修晏立于她身侧,一脸漠然地望着这出静默的闹剧,面无表情地回道:“从庆州出发,沿着官道一路穿过长湖、阳和、平洲,马上要进岱安了。”

    “好。”

    卫语卿点点头,周围依旧一片寂静,无人说话。她原地转了两圈,今天不太想坐那把龙椅,可是除了那儿,整个金銮殿似乎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她向前走了几步,足尖点了点那白玉台阶,转身坐了上去。这下,便能与这些人平视了,卫语卿终于觉得舒服了些。

    “御膳房的手艺,诸位不尝尝真是可惜了。”她的坐姿十分随性,透着几分潇洒不羁,“搞坏了身体,还怎么为大晋效力?”

    “你说是不是啊,季大人?”

    季蒙一生为人刚正,卫语卿此举他万万不能苟同。也正是因他铁了心要抗争到底,在这金銮殿绝食抗议,其他人也一并效仿,于是就有了现在的局面。

    季蒙抬起眼皮,那双锐利的眼眸一如往常,只是多了一丝执拗:“国将不国,微臣不知该为谁效力。”

    卫语卿闻言并不恼,她朗声一笑,赞叹道:“不愧是季大人,这朝中能听您一言,我也不算被蒙着眼。”

    她轻点着足尖,斜倚在旁边的阑干上,单手支着头,笑意晏晏:“罢了,事已至此,跟你们说说心里话便是。省得百年之后,在史书上落不下个好名声。”

    卫语卿怎么样无所谓,但卫家的世代功勋,不能葬送在她手中。都说朝堂如战场,她在边疆待了这么久,如今却要死在这方寸京城之中,实在是可笑。

    她思忖片刻,终于开口说道:“喻灵均……也就是卫奕鸣,我们有十四年的兄妹情分,我的本事,大多是他教导的结果。和他开战,相里一舟都没有胜算,更何况是我。”

    “想来我这二十年,父母早逝,多亏卫家祖荫庇佑,我吃着老本,勉强当上个将军,以为自己威风得紧,谁都敬我三分。”

    “我曾想,当了皇帝能多做点事,这把龙椅还没坐热乎,怕是马上要成为亡国之君了。”

    “果然,这么多年,我还是毫无长进。”

    她将自己说得一无是处,徐公公不忍再听,沉声安慰她:“皇上,您别这么说,这社稷之重,一人怎担得起来?”

    卫语卿浅浅勾起唇角,叹道:“口口声声皇上陛下的,你们有谁真把我当过皇上?我器重的,我提拔的,我嘉奖的,嘴上说着谢主隆恩,心里未必怎样想我吧?”

    顾修晏看不下去,上前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眉头轻蹙,轻嗔一句:“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怎么会呢?我现在多正常呀。”卫语卿笑得娇憨,伸出指尖去缠他的发丝,像是醉了春风,“我要是喝醉了,就该亲你了。”

    “卫语卿!”顾修晏咬着牙,压低了声音呵斥道,“这里是大殿,你要撒泼回去撒。”

    卫语卿仰着头,直直看向他眼底,那双眼睛迷茫又无措:“我回哪儿啊?”

    天大地大,她好像哪儿都去不了。顾修晏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卫语卿今日究竟是抽了什么风,竟然在大殿之上如此失态。

    可念她才不过二十岁,就要面对这样的困境,着实可怜了些,他们不禁产生了几分同情。

    被训了。卫语卿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她站起身来,恢复了往日的威严:“长湖不降,阳和不降,平洲不降,大晋百姓值得。诸位忠心可鉴,有你们坐镇,大晋何惧外敌?”

    “我已经尽力了,从二十年前开始,血就已经流遍了每一寸土地。晋国人活着,晋国才能永存。”

    “说我昏庸无能也好,说我卖国求荣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只要你们好好活着,我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众人闻言,紧绷的脸色有了一丝松动。卫语卿能放下身份,坦言心中所想,着实令他们意外。

    卫语卿淡然一笑,外头的阳光都明艳了几分:“诸位爱卿,别在这儿耗着了,我准你们几天假,回去陪陪家人孩子,享几天福吧。”

    “来日侍奉新君,可别哭丧着脸。如果还没那么恨我,就在史册上,帮我美言两句吧。”

    回御书房的路上,顾修晏跟在卫语卿身后,凝神望着她挺拔清秀的背影,心中思虑万千。

    他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过一个转角的时候,脚下不知绊着一个什么东西,他一时不慎,身体便不由自主向前倒去。

    不期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当然知道那是谁,只是现下的情景实在丢人,他听见一声轻笑,抬头一看,卫语卿正笑着看他。

    “国师大人,走路当心些。”

    顾修晏眼底闪过一丝狼狈,他直起身,不相信卫语卿只因他摔一跤就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于是,他不甘心地问道:“方才殿上,你说那番话是为何?”

    卫语卿眨眨眼睛:“啊呀,我以为你知道呢,看来我们还真是没有默契。”

    顾修晏脸色一沉,卫语卿接着说道:“我还有事要做,这些人堵在这儿会很碍事。”

    果然,她那般失态都是演给别人看的。亏他还以为她在伤心,简直浪费感情。

    顾修晏拂袖而去,卫语卿在后面笑着喊:“国师大人,下次可别被我绊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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