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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番外六 桑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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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我求求你,带我妹妹走吧!”

    他苦苦央求着,怀里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妹妹,跪在地上不住地给喻百川磕着头,死死拽着他的衣摆不肯松手。他的右足踝已经脱了臼,疼得走不了路,估计是跑不了了。

    追兵的声响越来越近,喻百川又急又怕,身边的随从都在劝他赶紧逃跑,可这个小兔崽子偏偏咬定了他,平常看似柔弱,这时候力气竟然出奇的大。

    赫翎还在带着兵前线顽强拼斗,他不能就这么把他儿子杀了。可时间紧迫,喻百川已经没办法再和他耗下去了。

    他眼珠一转,说道:“桑离,我可以带你妹妹走,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桑离仰起脸,那泪眼婆娑的模样着实招人疼。喻百川不着调地想,这么漂亮的孩子,赫翎怎么就不喜欢呢?

    “我……我答应你。”

    月黑风高,苍山地形复杂,相里一舟带着部下,头也不回地追了进去。奇怪的是,山中奇诡,貌似有阵法,他们追丢了人,还陷入了鬼打墙的困境,已经绕了好几圈,依旧在原地打转。

    “将军,我们该怎么办?”

    他们虽然都是军人,但遇到这种情况,心中免不了害怕。人尚且能杀,鬼怪要怎么杀?即使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将军负有杀神威名,但是遇着鬼,也是没办法的吧?

    相里一舟皱着眉头,显示出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稳:“先留在此地,歇息片刻,再寻出路。”

    怪不得顾铭章提醒过不要贸然进入苍山,这回是他鲁莽了。夜里风凉,相里一舟忍不住咳了两声,众人纷纷出言相劝:“将军,您的嗓子需要休养,还是别说话了。”

    相里一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并无大碍。没人说话,周遭陷入了平静,气氛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由得有些诡异。

    这边正焦头烂额,另一边桑离左等右等也没人来。脚踝传来一阵阵刺痛,他眨巴眨巴眼睛,心一横,还是没敢给自己接回去。

    他算什么将军之子,连这点小伤都处理不好,真是没用。

    桑离披着喻百川的明黄外袍,坐在石板上,左等右等都见不着人来,不禁有些奇怪。当时追兵的声音明明就很近,总不会是……迷路了吧?

    算了,还是自己去找。

    他挑了根还算结实的树枝,勉强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摸黑下山。既然答应了喻百川,他就再没有逃跑的道理。

    还好只是迷路——相里一舟称之为迷路,他从不信鬼神之说。待到月亮低垂,浓黑的夜冲淡了些,他站起身,紧了紧手中的剑,说道:“出发。”

    众人哭丧着脸,这要往哪儿出发?兜圈子都不止一回了。正垂头丧气着,有一人忽然大叫一声,把其他人都吓了一跳。

    那人双目呆滞,哆哆嗦嗦指着树丛中的一个小小的影子:“好像有……有鬼……”

    那柄饱饮鲜血的利剑一出鞘,就带着令人胆寒的气势。相里一舟提着剑,缓缓走近树丛,举剑欲刺,却毫无防备地对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相里一舟:“你是谁?”

    桑离:“我是朔国太子,喻百川。”

    相里一舟:“你的随从呢?”

    桑离:“他们扔下我,自己逃命去了。”

    桑离一脸真诚,相里一舟沉默片刻,把他带了出来,正巧发现了他足踝的伤,便蹲下身检查了一番,没什么大碍。

    众人都好奇地凑了上来:“原来不是鬼啊,是个小孩儿。”

    “将军,这是哪家的孩子?看着非富即贵啊!”

    “喻百川。”

    “……”

    困在这里太久,他们都快忘了是来干什么的了。可这孩子才七八岁的样子,一看就是个女孩儿,喻百川这个王八蛋竟然让一个小姑娘当替死鬼,实在是卑鄙。

    有一人问道:“小孩儿,你真是喻百川?”

    桑离有些怕,视死如归点了点头。

    行……第一次看见做替死鬼还这么兢兢业业的。他们要灭的是朔国皇室,这孩子看着可怜,为喻百川送死真不值得。

    他们心里唏嘘着,时不时偷偷瞟相里一舟一眼,谁也不敢先提。相里一舟低头看了看身边灰头土脸的小人儿,思忖半晌,终于开口:“下山。”

    说来也奇怪,这孩子在这荒郊野岭的地界,竟然也没迷路,还能撞见他们。就连下山的路,也因他的到来,变得畅通无阻。

    这孩子或许是个福星,能辟邪。若是杀了,会遭天谴吧?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说出去。”相里一舟面色严肃,沉声叮嘱道,“这孩子我养在内城,绝不能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是!”

    无论这孩子是什么来路,毕竟救了他们的命,杀不得。可若是大喇喇养在身边,必招人口舌,到时候上面怪罪下来,这孩子的命难保。

    桑离裹着相里一舟的披风,心中十分忐忑。他才从庆州逃出来,难免有人认识他,若是暴露身份……

    相里一舟心思缜密,早已想到这一层。他命人前去拉一车粮草来,将桑离塞了进去,遮得严严实实。

    “你好好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他依旧冷着一张俊脸,可身上残留的余温还在,十分暖和。桑离不解,自己竟会在这位敌军将领的身上体会到温暖。

    “你叫什么名字?”他脱口而出,问得没头没脑,“我……我叫纪淮。”

    那是他母亲的名字,那个出身卑贱,却知书达礼的女子,死在了妹妹出生的那天,甚至连看都没来得及看刚出生的孩子一眼。

    相里一舟抿了抿唇,轻声回答:“一舟。”

    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这便是他的名字。纪淮暗暗咂摸着,像嚼着两颗糖豆。

    或许经历了太大的变故,纪淮累极,睡得深长安稳。一觉醒来,他已经身处内城,床褥干燥舒适,松松软软,没有血的味道,带着些许冷松的淡香,和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很像……

    他叫相里一舟,好像不似传闻之中凶神恶煞。纪淮想着,不由得为自己的劫后余生感到庆幸。

    门被吱呀一声轻轻推开,纪淮循声望去,相里一舟正站在门口,提着红木食盒,脸上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纪淮抖了抖,若不是在白天,他肯定以为是黑无常来索命。

    饭菜飘香,纪淮饿了一晚,却吃得艰难。相里一舟看着他皱成一团的脸,心想他做的饭菜还不至于难吃到这种地步。自信如他,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的手艺问题。相处几天下来,相里一舟发现纪淮挑食得很,重油吃了要反胃,重盐吃了要烂嘴,重辣吃了要腹痛,葱姜蒜一概不吃,连水果也只能吃红色的,着实难养。

    相里一舟从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他经过多次调试,终于拿捏住了纪淮的口味。看他一天比一天吃得欢畅,相里一舟心中成就感愈盛,莫名有一种养女儿的感觉。

    直到他亲自帮纪淮洗澡,才愕然发现他是男孩子。相里一舟不由得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神来——纪淮娇气又金贵,长得比小姑娘还水灵,又听话懂事爱干净……怎么就是个男孩子?

    关于这件事,相里一舟用了很久才接受。他才被封为庆州城主,事务缠身,纪淮一天到晚也跟他说不了几句话。对于这个重创朔国的人,纪淮打心底里是害怕的,但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相里一舟相处。

    他好像有哑疾,平时不太能说话,事态紧急的时候才会吃点特制的药丸,临时顶一下。

    就相处的这两三年时间,相里一舟把他保护得很好,纪淮很少出内城,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纪淮身量抽长,胆子也渐渐变大,着实发挥出了死皮赖脸的架势,相里一舟已经被迫习惯和他一起入睡。

    这人身上有让他安心的味道,相里一舟已经成年,身形比初见时更加强健伟岸,是个很好的依靠。这让纪淮想起他的父亲,相里一舟总有一天也会像赫翎一样,结婚生子,成为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父亲。

    还好,他不像赫翎一般弃他如敝履,相里一舟虽沉默寡言,但是从不对他喜欢女装的事情表现出鄙夷,甚至还会动作笨拙地亲自为他绾发。

    他要是成了亲,到时候,纪淮就只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了。

    日子如流水般静静滑过,纪淮享受着相里一舟的包容,心底暗藏着的情愫悄悄萌了芽。他不知道自己对相里一舟到底是什么感觉,抑或是对一个温柔可靠的父亲形象的仰慕,抑或是兄弟之间的手足之情,抑或是……

    那样是不对的吧?他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个错误,承蒙他不弃,才能活到今日,怎能因自己的妄念,玷污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总还是想要个答案的。

    纪淮曾经问过,为何相里一舟杀人无数,却唯独肯放过他。他从来也不回答,只是紧紧皱着眉,似乎在跟自己较劲。

    本来一切都可以这样平静无波自欺欺人地过下去,尔后新皇登基,那个名为江风潜的少年帝王似乎不太好过。趁他羽翼未丰,先皇在世时被否决的政见,悉数翻涌了上来。就连山高皇帝远的庆州,也未能幸免。

    春色正好,梅园一片缤纷烂漫,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绚丽夺目。纪淮年方十四,出落得十分高挑漂亮,看着就像是谁家女扮男装的富家千金。

    他在梅园左挑右挑,折了一支最打眼的红梅,兴冲冲拿回去打算给相里一舟欣赏,回到房间却发现他已经在午休。

    相里一舟躺在床上,面容沉静,闭着眼睛的他比平时少了几分冷厉,看上去柔和了不少,此时倒真像个少年人了。

    纪淮坏心眼地探出那枝红梅,往他鼻尖凑。或许是觉得有些痒,相里一舟眉头轻轻一皱,转而却又松了开来。

    还不醒?纪淮有些奇怪。嫣红的花瓣在他唇间绽放,无端带着几分旖旎。纪淮心神微动,一直隐匿压抑的感情突然冲破了厚实的土壤,小心翼翼地见了光。

    他俯下身去,唇边堪堪感受到温热,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掌掀翻在地。相里一舟的表情着实算不上好看,纪淮怔了怔,忽而笑道:“不过是亲一下,这么大反应做什么?”

    “你逾矩了,纪淮。”相里一舟很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声音紧绷又生涩,听在纪淮耳里,又带了一层拒绝和厌恶。

    “我怎么逾距了?你不也……不也是喜欢我的么?”纪淮坐在地上,神情有些恍惚,素白的衣摆绽成一朵漂亮的玉兰,柔弱惹人怜,“那不然,你为何要收养我?”

    还处处对他关怀备至,记得他的喜好,记得他的怪癖,这样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的,若不是喜欢他,为什么要对他好呢?

    相里一舟敛着眉眼,一言不发地望着纪淮,那双眸子黝黑深沉,含着莫名的复杂情绪。

    他的沉默让纪淮眼角都泛起了红,纪淮听见自己声音哽咽,卑微地乞求着:“我不像女人吗?你就当我是女人不好么?”

    相里一舟忍无可忍:“你别发疯,纪淮。”

    “我只是把你当作弟弟,你现在回去闭门思过,我可以不计较这件事。”

    相里一舟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他的初衷确实是想收留纪淮,他一个人太久,性情又冷,多个家人也算有个牵挂。百年之后,下了地狱,也许能少受点罪。

    “哈哈,你不计较……我是不是还要谢谢你?”

    纪淮踉跄着起身,满腹怨恨无处发泄,话语化作愤懑的利剑,将他与相里一舟之间的那层双方都心知肚明的窗户纸。

    “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庆州城内的朔国流民,是你下令逮捕处置的吧?”

    相里一舟眼睫颤了颤,纪淮没为他留话口:“你最是令出惟行,我怎么会不明白。”

    “你不觉得你矛盾吗?你怎么不把我也交上去呢?就因为你把我当弟弟?”

    “你真可悲,相里,我看不起你。”

    纪淮就那么哭着跑走,相里一舟再也没去找过他。那天的事情已经让他们足够难堪,已经无法再坦然相对。相里一舟不禁怀疑起自己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他和纪淮会变成今天这样?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天,相里一舟终于觉得是时候该去做个了结,却发现纪淮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房间里空空荡荡,仿佛从没人来过。

    他藏了纪淮太久,根本没有办法去找,也不能去找。纪淮真的走了,往后的十几年里,再也没有回来过。

    相里一舟依旧如往常一般生活,只是更加冷漠严肃,不苟言笑。夜深人静时,他也曾想过,或许他们就这样,默契地相忘于江湖,再也不复相见。

    多年以后若是再见,若是还能再见……他会好好说一声抱歉。

    那片梅园开了又败,漫长的思念却永无止境地在天地间蔓延。这一别,便是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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