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殉情
楚牧白是被一瓢水泼醒的。他闭着眼睛,感觉到水顺着皮肤淅淅沥沥淌下来,脸颊的伤口被蜇得生疼——真狠,竟然是盐水。
理智渐渐恢复,楚牧白的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些记忆碎片。他想起来了,昨日他与谢渊领兵巡逻,被一支西凉军队埋伏,仓促之间他只能让谢渊先走,他掩护撤退,不出意外被俘。楚牧白有些奇怪,那里地形本不适合埋伏,可那些西凉人就像凭空出现一般,瞬间包围了他们。
据说顾铭章精通此术,当初与朔国的交战中,他出力不少。究竟是谁,能与顾铭章的手法如此相像,竟在多年之后的今天故技重施?
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冷酷的嗓音:“醒了?”
听着像是个中年男人,应该是个练家子,能在此处审问他,官职怕是不低。楚牧白依旧垂着头,嘴角扯开一个不算善意的笑容:“呸,龟孙儿,小爷我还没睡够呢。”
“你!”那人暴怒,手中的鞭子一甩,震耳的裂空声在空荡阴森的囚牢撞了几个来回,听着甚是可怖。鞭子招呼到楚牧白身上的前一刻,有一人出声制止:“打有什么用,对这样的俊哥儿,我比你有经验。”
楚牧白皱了皱眉,抬头看去,面前站着一男一女,他的眼睫颤了颤,没有说话。
含朱笑道:“居将军,看来这回我猜对了。”
“含朱,你少给我出幺蛾子。”她要折磨起人来,手段可毒辣多了,这次出手护着这个人,居岱想了想,也只有看上人家这一个可能。真是不着调,在这等重要关头,她就想这些?
楚牧白的心沉了沉,含朱果然是叛徒。好在谢渊已经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借着互换情报的契机,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笔友,谢渊虽难过,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还是拎得清的。
含朱和居岱出现在这里,想来朔国已经与西凉达成了协议,联合出兵,对晋国形成包夹之势,令各方兵马无力互相支援,实在是阴险。
他正想着,下颔被人轻轻挑起,被迫对上了一双漂亮的眼睛。含朱问道:“楚牧白,你若是从了我,我便能保你不死。”
楚牧白愣了一下,眼底随即划过几分嫌恶和愠怒,连话都不想多说,直接偏过头去,当含朱不存在。
居岱不由得出声嘲讽:“这位公子不喜欢女人,你还是放弃吧。”
他们……知道他与谢渊的事?楚牧白看了居岱一眼,那眼神十分怪异,令居岱深感不适。他呸了一声:“死断袖,真恶心。”
含朱摆了摆手,看楚牧白就像看一个死人:“居将军,这人如此不识相,就交给你来处置,我还有事,先走了。”
居岱冷厉的脸上抽了抽,这话听着怎么那么不对劲?这丫头惯会明里暗里损人,早知道不该带她来的,真是给自己找罪受。都怪赫翎,死乞白赖让他把含朱带上,不知安了什么坏心,专想着折腾他这把老骨头。
含朱离开囚牢,回了书房,悬笔于纸上,一滴墨堪堪滴了下来,洇出一团墨渍。她顿了顿,想起什么似的,终于提笔写了起来。
“来人。”
“郡主,您有何吩咐?”
“把这封信送到莫远峰的军营,亲手交到谢渊手上。”
“遵命。”
含朱指了指他手中的信,问道:“这是什么?”
那名士兵迟疑一瞬,含朱的眼神瞬间凌厉起来,他赶忙低下头去:“回郡主,是赫翎将军的来信,卑职正打算给居岱将军送去。”
“他在审讯,你交给我便是。”见那人犹疑的模样,含朱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这是命令。”
她打开那封信,一行一行看过去,脸色愈发阴沉。她狠狠将信拍在桌案上,几乎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攻打庆州的计划提前了,不……或许赫翎从一开始就瞒着她,千方百计把她哄骗到西凉来,只为了让含朱自动撤出庆州一战……他当真忌讳纪淮至此?
纪淮可是他亲生儿子!
“郡主!郡主你去哪儿!”
含朱一拉缰绳,战马原地转了几圈,马头高高昂起,从鼻间冲出一声愤怒的嘶鸣。她沉着脸色,简直心急如焚:“告诉居岱将军,我去庆州!”
马车颠簸不停,纪淮不堪其扰,悠悠转醒,入眼是卫予安满是担忧的脸。纪淮头有些晕,昨晚与相里一舟喝完酒之后,他很快便有了困意……不对,他酒量很好,不该两三杯下去就醉的。如果酒里有药,那……
纪淮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予安,我睡了多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和庆州城的百姓一起,奔波在北上逃亡的路上?
卫予安怀里抱着山玄和水苍,那双琉璃般易碎的眸子都黯淡了几分。
前几日京城来了一位名叫兰复的年轻大夫,是云泽野的徒弟,他带着卫语卿的亲荐信,交给了相里一舟。也正是看完那封信之后,相里一舟就与他商议了这个计划——在战事开始之前,带纪淮撤退。
相里一舟是庆州的守护神,他要以血肉之躯挡在庆州城前,保护他的子民。而纪淮不一样,他已经历过一次刻骨铭心的战乱,相里一舟绝不允许他再次失去自己的家。
“相里将军说他一定守得住,让你别担心。”卫予安摩挲着怀中的两把剑,仿佛只能从其中获取一些安定,“我们先去雍州,等战局稳定下来,再回去不迟。”
“不……不。”纪淮咬着指尖,退到了车厢角落里,将自己蜷成一团,“我不能走。”
他太知道当年朔国是如何战败的,如今的晋国,怕是要重蹈覆辙。相里一舟或许也正是知道了这一点,才出此下策,将他提前送走。
纪淮怎么会不明白,相里一舟的杀神威名从何而来——他做任何决定,从来不会给自己留退路。永远一往无前,永远果敢坚决,如同一柄刺穿敌人心脏的利剑,精准,无情,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息,令人只要听到他的名字,就要肝胆俱裂。
现下面对的敌人,是喻灵均。带着二十年的恨,二十年的仇,一心要卷土重来,将晋国搅个天翻地覆。
一如当初支离破碎,满目疮痍的朔国。
纪淮眼眶都泛着红,他已经流亡过一次,他不想再重复那样的命运。逃……逃能逃到哪里去呢?他奔波半生,好不容易回到了爱人的身边,还未好好珍惜,又要因为战争分离。
他不想。纪淮这一次不想再逃,无论时局如何,他都想和相里一舟一起面对。
纪淮几乎是恳求着抓住了卫予安的手,眼泪一颗一颗砸了下来:“予安,我要回去,我要回庆州。”
“求求你,让我回去。”
卫予安面有不忍,他不是不知道纪淮和相里一舟的感情,可他着实红口白牙答应过,要将纪淮平安送到雍州。
“我从来都没有求过谁。”纪淮不住地抽噎着,简直语不成调,“我要和他一起,我不想……我不想像你和卫语卿,求你……”
卫语卿……听到这个名字,卫予安的心一阵钝痛。是啊,他和卫语卿已经生离,他每时每刻都像在油锅里煎熬,难道今日要看着纪淮和相里一舟重蹈覆辙吗?
纪淮并不是闹脾气,他十分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做什么,为了所爱之人,他可以不顾一切。
真好,卫予安甚至有些羡慕。
他咬了咬牙,内心正激烈地挣扎,可他终究还是败给了纪淮哭泣的眼睛。
“好,我答应你。”
黑云压境,整个庆州城压抑得没有一丝生气。城墙之上,守城的士兵严阵以待,时刻准备抵御下一轮进攻。他们面色十分紧绷,经过好几轮的对抗,已经稍显疲态。
兰复来到庆州之后,接手了宜草堂,相里一舟为他安排了好些人手供他差遣,即使事务繁忙,却也能腾得出时间休息片刻。
庆州内城。
“城主,包扎好了。”
“多谢。”
兰复一袭青绿棉袍,他站在那儿,像一株青翠欲滴的植物。他有些担心,这回朔国来势汹汹,不知用了什么障眼法,四处偷袭,扰得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即便警醒如相里一舟,也不免中了招。
他来庆州不久,朔国就派兵来犯,兰复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却也没想到一切能发生得这么快。他从未经历过战争的残酷,在见到伤情惨重的士兵之后,兰复才堪堪有了一点成为军医的恍然。
血流漂杵,断肢残臂,遍地硝烟,仇恨蔓延……这便是战争,夺去无数无辜之人性命的战争。
相里一舟披着外袍,背后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导致他失了不少血,惨白的薄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外面天色渐渐昏暗,屋内尚未点灯,教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许是心中憋闷,常年惜字如金的相里一舟,现下忽然想跟人聊聊天。
“兰大夫,你因何想成为军医?”
“我的父亲是军人,母亲是医生。”兰复回道,“成为军医,是我从小的理想。”
“本来皇上让我去北疆,但我想到最危险的地方去,于是……便来了庆州。在这里,我大概能有些用处。”
理想……多么美好的词汇。相里一舟点点头:“很好。”
他从来都没什么理想——父亲是军人,他顺理成章也成为了军人。训练为了上阵,上阵为了杀敌,杀敌为了保家卫国。他的人生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直到,他遇到纪淮。也不知他们现在到雍州城没有,纪淮清醒过来,会不会想弄死他。
“你出去吧,好好休息,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兰复离开之后,相里一舟独自一人在房间坐了很久。今晚乌云漫天,没有月亮,一切都沉闷异常,令人烦躁。他不是一个容易情绪波动的人,可今晚相里一舟却觉得无端失落孤寂。那感觉仿佛回到了当初纪淮不告而别的那天,他也是这般,在房间独坐到天明。
好像什么都在想,又好像什么都不在想。他难得有这样茫然的时刻,可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反而让他更加心酸。
他静静坐着,一个夜晚就这样悄然滑了过去。当天边浅浅露出一线白光的时候,有士兵前来禀告,朔国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城。之所以是最后一次,是因为这回喻灵均没有用任何术法,而是光明正大带着数万人马,兵临城下。
相里一舟早已穿戴整齐,他提起手中的剑,大步流星走了出去。见他神色如常,通信的士兵也稍稍缓了口气——城主总是能给人最大的安全感,这次的战争,定然也能胜利。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城门,脑海里全是卫语卿在亲荐信中,写在末尾的那段话:“此仗必败,早做打算。”
庆州是至关重要的第一道防线,而他相里一舟,即使在年轻的时候攻打朔国,从来也都是身先士卒,带头冲锋陷阵,无一败绩。如今功成名就,就算此仗必败,他也不会退缩。因为他的身后,是整座庆州城。
两军对峙,战鼓连天,大战一触即发。相里一舟如同利剑般站在城墙之上,垂眸望着不远处满面肃容的喻灵均,目光凌厉如鹰隼,带着彻骨的寒意。
喻灵均这回没有易容,而是露出了真容。那张与卫奕鸣一模一样的脸,已经有人认了出来。恐慌和惊惧如野草般,开始在城内疯狂蔓延。
晋国最负盛名的少年将军,竟然成为了敌军首领,而且还是朔国的皇帝,这无疑是一场巨大的阴谋,喻灵均欺骗了所有人,偏偏……他还作为卫奕鸣,获得了所有人的尊重和信任。
战鼓愈擂愈响,相里一舟从腰间抽出了刀,隔着虚空,悬在了喻灵均的头顶:“誓死保卫庆州!”
喻灵均身着银白铠甲,依旧是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将军。他昂着头,眼底乌云翻墨,朝身旁的赫翎打了个手势。赫翎会意,手中的刀瞬间出鞘,他随即大喝一声:“杀!”
三月的庆州,桃杏开得正好,远远望去,一片嫣粉,缤纷烂漫,风一吹,便洋洋洒洒飘几场花雨。这样好的美景,比不过庆州城前的血雨腥风。花瓣纷纷扬扬落在血泊之中,点缀成一种诡异的美感。
纪淮骑着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达庆州的时候浑身的骨头已经几乎散架,翻身下马的时候险些摔倒在地。
只见城内硝烟四起,直冲天际。直到此时,纪淮心中还有些庆幸——还好,还好相里一舟早已将庆州百姓转移出去,不然……
太空寂了,空寂得令人心慌。纪淮跌跌撞撞跑进城内,赫然发现,遍地都是喻字军旗。晋国果然败了,可……可相里一舟在哪儿?
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嗓音:“他在北门,想见他就去吧。”
纪淮踉跄着转过身,看见了喻灵均的脸。他的身边,站着赫翎。
他的父亲,一直以他为耻的父亲,这么多年过去,他苍老了不少,可望向自己的眼神中,那种厌恶从未更改。
纪淮没有回答,他挺直了腰背,一步步朝前走去。众目睽睽之下,他跨过一具具晋国士兵的尸身,其间不知踩着谁的手指,纪淮不敢去看。
越接近北门,纪淮的心越是冰冷,但他脚步不停,木然往前走着。恍然之间,层叠的尸体中,他发现了一抹青绿色衣角。他们屠了城,死守庆州的人无一存活。
城门大开着,寒风裹挟着烽烟呼啸而过,纪淮隐约看见了相里一舟撑剑跪地的背影。他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有回应。纪淮的脚步顿了顿,还是走了过去。
相里一舟低垂着头,铠甲上布满了干涸的血迹,一柄利剑穿心而过,他早已气绝身亡。纪淮在他身后跪了下来,伸出双臂拥住了那具僵硬的身体。
纪淮的脸贴在冰冷的铠甲上,眼泪混着血水,弄脏了他的面颊。他想,相里一舟大概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的,那他便不看了。
他只是后悔为什么没能早来一些,他怎么能让他的爱人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纪淮双手摸索着剑柄,唇角微微勾起,那笑意绝望又温柔。这世道如此便罢,能与所爱之人共赴黄泉,也是一桩幸事。
苍鹰在天际久久盘旋不肯离去,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悲鸣。含朱骑着战马在林间飞驰,不顾一切地奔向那座命途多舛的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