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番外二 灵均
当年朔国败退苍山,喻百川身为太子,所有人都在护送他撤离。喻灵均身旁的死士全部折损,只剩下一个人,以性命相抵护他周全。眼看着卫家军攻破庆州的北门,皇室子弟四下逃窜,再无皇家威严。
晋国攻势迅猛,几欲灭国,自然不会放过他们。那名死士带着他轻车熟路去到一处平常屋舍,青砖灰瓦,庭院收拾得干净利落。里面似乎有人居住,窗子透出些亮光来,暖融融的,与外界的人间炼狱截然不同,喻灵均竟然能从中感受到一丝久违的静谧安稳。
“殿下,请您脱下衣袍。”死士蒙着面,语气一如平常,毫无波澜,“我为您换身新的。”
那是他的死士,喻灵均自然相信。死士拿着他的暗纹锦衣,一步一步上了台阶。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里面跑出一个与喻灵均年纪相仿的小男孩,面上满是喜悦。他抱着死士的腰,脆生生地叫着哥哥。
“你不是一直很想穿绸缎衣服么?”他摸摸那孩子的头,“哥哥给你带来了。”
房门徐徐关上,遮住了死士萧瑟的身影。九岁的喻灵均骤然明白,互换衣袍意味着什么。
死士很快就拿了新的衣服出来,他半蹲在喻灵均身前,亲手为他套上那件灰色布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那孩子的气息。喻灵均浑身不住地颤抖,他看向死士的双眸,他的眼神古井无波,死气沉沉,还未等喻灵均体会出什么,便被他藏于干草之中,喻灵均自觉地捂上了嘴。
晋国军队很快追赶过来,死士把那孩子紧紧护在身后,与他们激烈缠斗着。可惜仅凭他一人之力难以抵挡,几个回合下来,那名死士已是强弩之末。他拼死对主将射出一箭,却被随行军医挡了下来。也就是那时,喻灵均听见了林方眠的遗言。
他永远记得死士和他弟弟惨死的面容。这些人为保护他而死,而喻灵均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幸运的是,林方眠一死,卫镇山便带人撤出了院子,喻灵均得以逃脱。流亡的路上,他饥一顿饱一顿,身子难扛,就那么晕倒在路边。幸好遇着一个怪老头搭救,他才能有口吃的。那老头是个赤脚郎中,见他天资聪颖,是个学医的好料子,便带着他四处行医。
那时日子清苦,身上国仇家恨未雪,年幼的喻灵均总是郁郁寡欢。他年纪小,心也小,扛不了许多事,也放不下许多事。
直到有一天,老头说要回家。喻灵均怔然,原来这个看似流浪汉的老头也有家。
“你的家在哪里?”
“灵云谷,可好玩了,你来不来?”
按理说,卫镇山为了报恩,定会去灵云谷寻林方眠的妻儿。就是这个人,带着军队以少胜多,将朔国打得溃不成军,导致朔国子民流离失所,为人奴役。喻灵均想,如果能杀了他就好了。杀了他,朔国人的血就没有白流。
老头带着他回到灵云谷,那是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很奇怪,但也都很善良。他们教他医术,教他占卜,教他兵法,还教他易容。喻灵均逐渐被他们的温情暖化了心,那样的日子很好,单纯,安稳,能让他忘记自己的仇恨。
朔国不是因他而亡,他何必把自己架在道德的制高点逼迫自己复仇?他还小,偶尔玩一玩……也是可以的吧?仿佛喻灵均这么想,就能减轻一些罪恶感。
他的确是个学医的好苗子,灵云谷的医书,他过目不忘,不仅如此,谷中玄之又玄的术法,他也学得极快。仅仅一个月,便已有所小成。他总感觉好像来过灵云谷,这里的古籍他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莫非是梦中来过?
“我就说这小子厉害吧,比苍术都学得精。”
“等他回来,让他俩比试比试,如何?”
“灵均文武双全,我打赌,苍术肯定输!”
“来来来,买定离手了啊!谁先押?”
喻灵均也曾期盼着与林苍术的见面,想来也是一个十分聪颖的孩子。只可惜,他没等到林苍术,却等来了杀手。
那天他照例出去采药,教他占卜的那个姐姐温柔地摸摸他的头,让他多玩会儿,晚点回来。他那时真的乖,在山里左逛右逛,好不容易磨到了晚上,待他回去,灵云谷早就被血洗一空。那些给了他第二次生命的人,如今也像他的死士一般,毫无生气地大睁着眼睛,永远离开了人世。
喻灵均蜷缩着身子躲在草丛中,他害怕极了,被恐惧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愣愣地看着卫镇山走向最后一个黑衣人。
他的剑身沾满了鲜血,在月光下闪着银光,只听卫镇山沉声问道:“谁派你们来的?”
那黑衣人双手持刀,眼睛迸发出阴沉的邪气:“卫镇山,敢跟国师作对,你不怕死的吗?”
“卫某从不怕死。”卫镇山话音刚落,便抹了那人的脖子,“这黄泉路,你们先替他趟吧。”
周遭一片死寂,卫镇山独自站在血泊中,低垂着头,良久,从齿缝中恨恨嚼着一个人的名字,喻灵均听在耳里,吓得不敢呼吸——
“小子,我跟你讲,咱们谷里也不全是好人。那个国师,叫什么顾铭章的,那可是灵云谷的叛徒。”
“他整日钻研歪门邪道,还偷了好多东西走,才攀上高枝,做了晋国国师。”
“你要是能超过他,一定记得替我们好好教训他一顿,知道不?”
那些带着血的秘密被猛然掀开,他忍不住惊呼出声,卫镇山发现了树丛中的他,蹲下身来温柔地问他名字。
喻灵均记得卫镇山的脸。那天他躲在干草中,视线虽然模糊,但领头的将军气势非凡,他不会认错。
他急促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叫……林苍术。”
卫镇山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喻灵均稍稍放下心来。有点点星芒落入他眼中,喻灵均循着看去,卫镇山身侧的剑正闪着寒光,幽幽亮亮,似在说话。
“这把剑叫山玄,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他没想到的是,卫镇山担心顾铭章迫害,并没有带他回京城的打算,而是把他带到了莫远峰的军营,请他代为抚养。若是他执意要追随卫镇山,未免让人生疑,于是他只能作罢。
“镇山,朝中那帮人又开始挑事儿了?”
“正常,我还能扛得住。这次我是秘密来访,你别声张。”
“我看你给那小皇帝办事,啥好处也得不到,他自己都自身难保。”
“忠君之事,担君之忧,都是我分内事罢了。”
“哎,你给我说说,你这次来,到底是干什么的?”
“别吵着孩子睡觉,出去说吧。”
喻灵均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没入枕边,洇成一小块水迹。
他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便放弃了挣扎。老天爷从未可怜过他,总是把他拥有的东西夺走,一次一次把他推向谷底,向深渊坠去。可卫镇山临走前一天晚上,天边那颗赤星拖着长尾划过时,他突然就醒了,那颗赤星似乎在为他指引方向,照亮一条荆棘丛生的路。路的尽头,有一个人在等他。
那么多人为他而死,他怎么能轻松坦然地活着?就算要付出血的代价,他也要从地狱爬出来,索他们的命。
卫镇山把他带回将军府,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养着。他的夫人温柔漂亮,正怀着孕,也将他视若己出。来年三月,卫语卿出生,而夫人却没再醒过来。只留下一院子花花草草,卫镇山只能睹物思人,鬓边生出了好些白发。
那时他已经改名为卫奕鸣,将军府喜事丧办,挂满了白绫。他抱着还在襁褓中的卫语卿,望着府中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恍然有种相依为命的错觉。她是那么小的一只奶团子,咿咿呀呀的,什么都不知道,还看着他笑。
为何偏偏是她?为何他们的每一次相见,都要染着血色?他下定决心,那些肮脏的事情,绝不能让她知道。沾满鲜血的双手,有他一个就够了。
有了卫奕鸣的身份,喻灵均行事十分方便,但他生性谨慎小心,十四年来,他暗中培养着细作,与朔国通信,并未有人起疑。好在赫翎是值得托付的人,本来居岱还对喻百川有所期待,但见他日益荒唐,便被赫翎拉来了喻灵均的阵营。
卫语卿被他保护得很好。她逐渐长大成人,便不再满足京城的沉闷生活,而是黏着他和卫镇山,时常在北疆待着。她总是香香软软窝在他怀里,叫他哥哥,对他撒着娇。所有人都说他们兄妹俩感情好,其实不仅仅是如此。
他知道卫语卿喜欢他,可是小孩子的喜欢,又怎么能当真?他藏着,躲着,不肯与她过分亲近,却又暗暗期待着,欣喜着,说不定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愿意与他同行,去看看这繁华世间。
只是后来,他躲着躲着,卫语卿也灰了心。他将她教得太好,没一点歪邪的心思,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对哥哥的爱意,哪怕没有血缘关系。于是,顾修晏从他手中,一点一点抢走了卫语卿,但他无可奈何,甚至没有立场去指责。
身为卫奕鸣的十四年,真真是他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他有家,有亲人,有理想,有抱负。他是晋国最显赫的世家子弟,是永宁最俊逸风流的少年郎,那时的鲜衣怒马,终究被掩埋在了北疆的万里黄沙。
梦该醒了,他没有立刻回朔国,因为……卫镇山去世了。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朝中势力互相倾轧,江风潜左支右绌,应付不暇,况且他还需要倚仗卫家的力量平衡沈家的势力,就算卫镇山功高盖主,江风潜也不可能对他出手。除非……
他在祠堂暗处看着一身惨白丧服的卫语卿,心中钝痛难忍。他多想去抱抱她,可他已经没了资格。他有要杀的人,有要保护的人,那些比儿女情长更为重要。
“卫……卫奕鸣?你不是死了吗?”
顾家大门缓缓紧闭,掩住了凛冽的杀意。当喻灵均杀尽顾家最后一人,心中是无尽的痛快。满地的鲜血汇集成暗红的溪流,他站在血泊中,恍然回到了九岁那年。当年灵云谷的仇,他终于报了。可惜顾铭章不在顾家,他没能杀了他。
晋国谁人做皇帝他都不在乎,他要的是,朔国的铁骑再次越过苍山束江,踏碎晋国的河山,夺回曾经失去的城池,让晋国的百姓也尝尝国破家亡的滋味。为了一雪国耻,有太多人追随着他,期盼着他能为朔国带来光明——虽然披着喻百川这身皮,获得别人的信任是一件异常困难的事情。
即使他身在朔国,可卫语卿的动向他从未错过。多亏有青禾在,他才能与卫语卿暗中通信。她总是报喜不报忧,很多不好的事情,他都是从谢渊的信中得知,由含朱翻译给他听。
与她分离的每一日都是煎熬,他回朔国之前,想着要快点完成这一切,余下的人生里,他便可以与心爱之人在一起。剥离兄妹和敌人的身份,只作为普通的男人和女人,他们还可以有很多好时光。
可回到朔国之后,他心中就越发恐慌。卫语卿走的路已经偏离了他的想象,他们终究会变成敌人,喻灵均突然很害怕那一天的到来。他等啊等啊,卫语卿终于来了庆州,可她的身边已经有了卫予安。
喻灵均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嫉妒,卫语卿是他一手养大的鸟儿,他相信就算她飞远,最终还是会飞回来,这世上他们才最合衬。本该如此的,不是么?当看到他们两个如胶似漆的模样,得知卫语卿甚至还怀了身孕,他就心如刀绞。巨大的空洞失落砸碎了他的幻想,现实如此残忍,他是如此可笑。
他躺在床上,身上遍布青紫的淤痕。他喜欢卫语卿给予他的一切,哪怕是伤痛。夜里很冷,他依然不肯盖上被子,除了卫语卿不在,一切都没变。
她到哪里了?她回去了吗?他现在反应太过迟钝,就连她已经离开这么简单明显的事实,他都要确定好几遍。
“骗来的感情,又怎么会长久呢?你骗我,我也只能骗骗你。”
卫语卿临走前说的话还在耳畔回响,喻灵均低低笑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爱恨,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开始,无论他怎么选择,结局却从来都没变过。
是他太贪心,可是又不甘心。
她还说战场再遇,要取他首级……哈哈,喻灵均低低笑了起来——不会再相遇了。等到他们两个人真正势均力敌、平起平坐的那一天,势必会斗个高低,至死方休。
“卿卿,卿卿……”他喃喃自语着,房间被暗夜涂黑,没有人回应。
喻灵均蜷缩起身子,眼角划过一道泪痕。
“你抱抱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