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鱼饵
林苍术与文清和突然消失,庆州的老百姓无不伤感。他们就像是上天派来,帮助庆州渡过难关的神人,瘟疫结束,他们便功成身退了。
卫语卿一人回到庆州,先去见了相里一舟。政务司内,二人相对而坐,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是我昏了头,忘记了自己的本分。”卫语卿低垂着头,承认自己的过错,“我该早些告诉你他还活着。”
她不想节外生枝,而且那时她还没有对卫奕鸣有这样深刻的认知,只是单纯以为他消失了四年,想问清楚原因而已。后来怀疑他与朔国有勾结,卫语卿更不想说与旁人,要杀,也是她来杀。
相里一舟微微颔首,语气是一贯的沉稳冷静:“不必自责,你做得很好。”
卫语卿沉声道:“若真与朔国开战,庆州怕是又要遭殃。”
王权变换,朝代更迭,总是百姓受苦受难,为何不能安安稳稳共享太平?这世间,果然还是不如意更多些。
才过去半个月,再见到卫予安,仿佛已经相隔千年。卫语卿出了政务司的门,看到他正在门外等候,她想好好抱抱他,又想起这半个月来的荒唐,如鲠在喉,竟连句问候的话都说不出口。她心情极为复杂,连带着看向卫予安的眼神都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晦涩。
卫予安见她沉默,眼底的笑意黯淡了几分,他望向卫语卿身后的相里一舟,后者对他摇了摇头。卫予安抿了抿唇,鼓起勇气去牵她的手,卫语卿愣了愣,有些迟疑地伸手与他交握。
纪淮和云泽野从转角处悄悄探头,望着二人并肩而行的背影,眼中都不禁有些担忧。
他们牵着手,走过那段熟悉的小路。空气中似有暗香浮动,繁星点点缀于夜空,夜色清凉,日子漫长。本是大好的夜景,他们却各怀心事,一晌无话,唯有手心相贴传来的温热才有几分以前亲密的感觉,让人忍不住怀念起来。
卫予安向来心思敏感,他知道苍山之行,卫语卿定然发生了什么变化,他却没那个勇气发问,因为他已经……
手突然被她松开,卫予安整颗心蓦地一沉,还没来得及失落,紧接着被她揽住腰身。耳边的声音温柔缱绻,他险些恍了心神。
“我们再看一次月亮,好不好?”
心中的慌张不安悉数被她这句话抚平,卫予安深深望向她眼底,随即点了点头。
陆望津被杀手包围的时候,他突然很后悔,为什么没听那个道士的话,趁早离开这家客栈。几个随身侍从已经遇害,这些人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他一个人根本没办法抗衡。
“你们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谋杀朝廷命官!”陆望津藏于袖内的手紧握着匕首,止不住地哆嗦,“说,谁派你们来的!”
杀手们对他的质问纷纷表示不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羸弱男子根本不值得他们如此大动干戈,只是这次不能直接杀他,得留活口。
“密诏。”
陆望津松了口气,盘着腿很是悠闲地坐在床上,笑道:“就为了这个?我说了,你们能不杀我么?”
他们面面相觑,还从没见过这么随和的人质,竟然还跟他们谈上条件了。
领头那个人沉吟片刻,说:“可以考虑。”
“那我可就说了。”陆望津的眼尾微微上挑,散发着熟悉的邪戾气息,“你们可别后悔。”
他缓缓抬起衣袖,掩住口鼻,嗤笑一声:“去死吧!”
对他虎视眈眈的杀手们忽然集体倒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房门应声而开,一个身着皂袍的圆圆脸小道士站在门口,手中还拿着方才向屋里吹迷烟的竹管,正看着他笑,一双狐狸眼闪着精光:“我就说你有血光之灾,现在你信了吧?”
陆望津没时间跟他扯皮,他飞速穿上衣服,拿起行李就夺门而出。夜里伸手不见五指,树影重重如鬼魅,方圆百里静寂无声,压抑得像是一场做了好久的噩梦。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道士不紧不慢缀在他身后,神情很是轻松自在,竟然还有余力同他闲聊:“跑是没用的,杀手不止这一拨。”
“那要怎么办?”陆望津觉得自己快跑断气了,但他却不敢停下脚步,“你该不会要卖符给我吧?那玩意对人可没用!”
“我可不是那些江湖骗子。”小道士伸手拽住他的衣袖,足尖一转,便带着陆望津拐了个弯。
他的声音轻盈飘渺,含着些调皮的笑意:“带你抄条近路。”
头顶是蓝黑的深空,卫语卿和卫予安坐在房顶上,像两尾鱼一般互相依偎着,聆听着对方的心跳声。
“我小时候曾经想,天空会不会也是一片海?”想起自己的童年,心中有一股暖流涌过,卫语卿指了指月亮,说,“你看,那就是鱼饵。”
卫予安望着那轮圆月,听着她少有地谈起自己的小时候,也不免感到几分童稚童趣:“原来我们也在海底。那边的岸上,也有人么?”
卫语卿又向他怀中靠了靠,话里意味不明:“有的,人们称之为神。”
神用太阳和月亮为饵,引诱着无数人上钩,成为他们的信徒,前赴后继地奉上自己的灵魂。
“予安,你说,是死后才能上岸,还是上岸之后才会死?”
“我不知道,我只做过人。”卫予安想了想,说,“不过,偶尔也想做做别的。”
“真的吗?”卫语卿来了兴趣,她的眼睛明亮清澈,忽闪忽闪的,眼睫扫过了他的心尖:“你想做什么?我小时候想做青蛙,因为可以吃蚊子!”
卫予安忽然想逗逗她。他故作惊讶,表情和语气都是难得的夸张,像在哄小孩:“哇!我们卿卿好棒哦!”
她并未被他伪装的快乐所蒙蔽,反而缓缓收敛了笑意,显出几分冷凄:“你不高兴,予安。”
卫语卿摩挲着他手腕间浅浅的白印,轻声说道:“如果你愿意说,我会听。”
眼前这个人是如此温柔,她总是能看穿他的脆弱,在最适合的时候给予他刚刚好的爱和尊重。
他鼻尖一酸,忽而落下泪来。
真是的,怎么每次都惹他哭?他一掉眼泪,卫语卿就心疼得紧。她捧着他的脸,细细密密地吻去他的泪珠,双唇在他眼角流连,在那颗小小的泪痣上吻了又吻。
他小声呜咽着,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你抱抱我吧。”
时隔半月,在他们身上都发生了太多难以启齿的事情,这个久违的拥抱包含了太多意味,有重逢的欣喜,有隐瞒的痛苦,亦有救赎的希望。
世界皆已入眠,唯有这片房顶上,有一点点珍贵的温存。二人交换着缠绵濡湿的长吻,身下的瓦片偶尔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响,在沉睡的暗夜里清晰可闻。
卫予安在她身下垂着颈子,像一只濒死的天鹅。他察觉到什么,轻轻伸手推拒着卫语卿:“别这样……”
“怎么,不想给我生孩子?”卫语卿啃咬着他脆弱的脖颈,话语间带着些调笑的意味,刚好掩饰了她心中莫名的烦躁,“卫夫人,你真的很适合当娘亲,你知不知道?”
不知是哪个字戳痛了他,卫予安低低哀叫一声,眼角又落下泪来。她伸出舌尖舔吻着苦甜的眼泪,黏黏糊糊地诱哄着他:“给我生个孩子,嗯?就生一个。”
他怀孕的样子一定很漂亮,卫语卿想。
“你离开京城之前,也是这么对顾修晏说的吗?”
听出了他话里的委屈,卫语卿愣了一下,唇角含着淡笑,捏了捏他的脸:“终于舍得问我了?就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这件事。”
卫予安偏过头去,有些羞愧。他还是第一次在卫语卿面前如此醋意大发,想讨人家喜欢,他该乖顺些才是。他原本……都没想过要她的回答。
“其实……我们没有做到最后。”卫语卿说,“他说我还小,不懂这种事的意义,但是他懂。”
“他说,身为一个女子,应当自尊自爱,他不想,也不能毁了我。”
“予安,你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伴侣,也是唯一一个。”
她低头看着他,那双杏眼水波潋滟,比天上的繁星还要璀璨:“我是不是从未说过,我很爱你?”
虽然他们都有太多秘密,但那都不重要,只要他们能永远在一起,往后的时光,才应该紧紧攥在手里。
她竟真的对自己这么说?卫予安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总是觉得,自己只是她的其中一个,他没有显赫的身世,也没有过人的才能,比起顾修晏和卫奕鸣,他黯淡如微尘。如今,能从她嘴里得一个爱字,他已是此生无悔。
他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地表露心迹:“我也……我也爱你,我愿意的,我很愿意。”
“愿意什么?”卫语卿贴近他的嘴唇,逼着他说出那几个字。她平常温和随性,但总是在这种时候暴露她内心深处强烈的攻击性和占有欲。
卫予安喉结微动,放下了身为男性的自尊和骄傲,勾着她的脖颈,声音都带着哭腔:“我愿意为你生孩子,生多少都愿意。”
如果他们真能有孩子,如果真的能有的话。
卫语卿眸光晦暗,看他这副温驯的模样,整颗心似乎都被柔柔地抓握着:“真乖。”
眼前的天幕缓缓震颤着,点点星光连成了一片,在卫予安的眼眸中浅浅绽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他眼神迷离,痴痴地探出手去,喃喃道:“卿卿,天要塌了……”
她捉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眼神偏执又疯狂:“要塌便塌,管他作甚。”
就算这个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他们死也要死在一起。若能与心爱之人携手共赴黄泉,地狱与人间,也没什么区别。
三日后,政务司。
卫语卿与相里一舟研究着边防图,她沉声说道:“边防部署该调整了,苍山封印已破,据我了解,若是喻灵均,就算正面突破再困难,他也要沿着当年的路,重新打回来。”
对于上位者,有时候计谋和权术都是浮云,娜姑不顾一切的狠劲儿才是成事的根本。他是武将出身,自然要搏个堂堂正正,师出有名。
“南城门加派人手,查得紧些。”相里一舟指着图上的苍山山脉,说,“束江汛期快到,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有所动作。”
“老皇帝一死,喻灵均掌权,就离开战不远了。”
卫予安不经意地指了指西凉的位置,问道:“莫将军还没退?”
卫语卿抬头看着他:“交接还没完成。予安,有何不妥?”
“谢渊很久没来信了。”
卫语卿心中一惊,她竟忘了谢渊。他还不知道含朱的真实身份,说不定与她依然有着联系。这样一来,西凉……
不能再耽搁。她面色肃然:“我马上修书过去。”
朔国很有可能联合西边小国,声东击西。老虎打盹,猴子就敢挠痒痒。晋国许久不战,他们就开始打算盘,得紧着提防。
“报!陆侍郎陆大人来了。”
谁?卫语卿愣了一下,陆望津怎么会来这儿?
卫予安轻飘飘瞥了她一眼,卫语卿虎躯一震,突然想起京城曾经流传着她与陆望津的传说,卫予安也正是因此才与人争辩,然后进了将军府养伤。
要死要死,这下要怎么解释?卫语卿干笑两声,伸出爪子去扒拉卫予安的手:“我跟他没什么的,真就是去督促他读书,顺便喝了点假酒……哎!你别走啊!”
相里一舟偏了偏头,疑惑道:“风流债?”
卫语卿:“……”
陆望津在大厅喝着茶,一身风尘仆仆,脸色也比以前红润。他见了卫语卿和卫予安,依旧是那副拽上天的模样:“领子能不能遮一遮,当别人瞎么?”
卫予安的耳尖瞬间红透,他紧了紧衣领,实在是羞愧难当。
“不是,你逃难过来的吗?”卫语卿看他累得像条狗,不由得惊呼出声,“你落魄了呀,陆望津。”
云泽野拉着纪淮跑了进来,指着陆望津对他说:“看,这个人是我无数次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的,你凭什么说我医术不如林苍术?”
再说了,他才是林苍术,自己跟自己比,云泽野都觉得丢人。这事儿绝不能让纪淮知道,不然他灵云谷的身份暴露,明天说不定就横尸街头。
相里一舟对陆望津点点头,就算打了招呼。陆望津也不甚在意,他放下茶杯,白了一眼卫语卿:“你当我愿意跑这一趟?老子路上被人追杀好几回,随从都死完了,拼了命才跑过来的好吧?”
卫语卿皱眉:“你跑了几天?”
“沧州遇刺,我跑了三天,这还是抄近路才这么快。”
相里一舟有些奇怪:“沧州到庆州只有一条路,其他都是野地,你怎么抄的近路?”
云泽野指着相里一舟,继续对纪淮说:“你看,他现在能说这么长一句话,是不是全靠我?我是不是比林苍术厉害?”
纪淮忍无可忍:“云泽野你够了没有!我错了行不行!”
陆望津探出头去,惊奇道:“男的啊?”他还以为云泽野转了性,能接近女人了呢。还好他不能碰其他女人,云泽野若是负了他姐姐,陆望津第一个乱刀砍死他。
卫语卿踢了他一脚:“城主问你话,你赶紧回答。”
“哦哦。”陆望津刚想回答,忽然回过神来,觉得十分不爽,“我可是替皇上传旨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啧,拿着鸡毛当令箭,还宣旨,她是不是还得给他跪下?水苍堪堪出鞘半分,陆望津一缩脖子,全给抖搂出来了:“我遇着个道士,他迷晕了杀手,带着我逃了出来。当时月黑风高,我也没注意,就跟他走了。不过那路还挺宽敞,一个人都没有,我用三天到庆州已经很快了。”
卫语卿和卫予安对视一眼,都从中看出了答案。卫予安问道:“他样貌如何?可曾留下姓名?”
陆望津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地说:“长得挺好看,跟只狐狸似的。姓名没留下……哦对,他挟恩图报,还让我叫他爹来着。”
众人:“……”
该记的不记,为什么没用的东西你记得这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