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骤变
沈贵妃病情突然加重,前些日子还能去御花园赏花,今日一早却是连床榻都下不来了。朝中御医跪了一片,皆无法医治。圣上震怒,下令召回云泽野。
深夜,不羡仙。
床榻响动渐微,素纱床幔遮住了一席春色,里面传来几声男女之间的呢喃细语,沉浸在最后的片刻温存中,久久不愿分离。
少时,陆望津撩开床幔,拿起衣架上的衣袍,为华锦仔细穿戴着。
“为何皇上要你去传旨?”只是召回云泽野而已,随便派个人传话便可,怎会选中陆望津?
“此次事关重大,必须派可信之人传话。”陆望津为她系好腰带,语气甚是平静,“宫中,恐要生变。”
卫语卿回到军中,山高皇帝远,她自然是不愿再与江风潜一路,而陆望津便成了江风潜的最佳人选——陆寒松下台,陆望津在朝中并无倚仗,但陆家多年来积攒的人脉十分可观,江风潜绝不会让陆家的势力被别人掌控。
如同五年前的卫语卿,陆望津同意了江风潜的提议。与其说是提议,不如说是互相利用,或者是……威胁。
于是,他代替卫语卿成为了江风潜的心腹,任职礼部,借着陆寒松的余威,为江风潜办了不少事。不过短短一年时间,他便连升三品,朝中之人都对他刮目相看,与陆家交好的大臣也逐渐多了起来。
现在,他不再是当年的草包少爷,已经真正可以独当一面。
他吻了吻华锦的眉间,目光温柔眷恋:“我走了,你要记得想我。”
那道密诏,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从他嘴里撬出来,这次去庆州的路上,怕是不太平。
大雨又接连下了三天三夜,束江水位暴涨,大约会有洪涝的隐患。相里一舟安排工兵提前筑好堤坝,以防涨洪,淹了庆州。
说来奇怪,卫语卿和林苍术走了之后,本来消失的葶苈子重又恢复供给,倒也没误了正事。只是这二人去了苍山,雨又没个停的迹象,莫非是被困在了山中?
说起这事,卫予安反倒比其他人更淡定:“卫将军不会有事的,她说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苍山地邪,贸然闯入只会丢了性命。”他垂着眼眸,精神不是很好,看着有些萎靡,“我们安心等待便是。”
卫语卿走之前曾告诉过他,苍山之行,她必与卫奕鸣做个了断,若是谁想插手,让他务必拦着。他并非不担心,而是太信任她,从未怀疑过会旁生枝节。
看着他没什么精神,纪淮很是担心:“予安,要不让云大夫为你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不必了。”卫予安躲开云泽野的手,眼神有些闪躲,“我没事,休息休息就好了。”
纪淮与云泽野甫一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疑。
入夜,问月居依然亮着烛火,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透出几分温暖的潮湿。溪流般的雨水顺着台阶而下,遇着一黑一白两双锦鞋,缓缓晕成几圈涟漪。
纪淮和云泽野各打一把油纸伞,黑白双煞似的立在雨中,神情十分严肃。
“一会儿你踹门,我逮人。”纪淮绷着唇角,沉声说道,“如果卫予安真背叛了卫语卿,我先把他吊起来打。”
云泽野偏头看他:“为什么不是你踹门?”
纪淮一脸莫名其妙:“你一个大男人,你不踹门谁踹门?”
云泽野语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太久:“一会儿我数一二三,咱俩一起冲。”
房间内充斥着暧昧的气息,烛火摇曳,在墙上映出一道窈窕倩影。
含朱穿着衣服,偶听得帷幔后传来几声极细微的泣吟,她唇边含着笑,颇有几分采花贼的流气:“卫夫人伺候人的功夫真是妙极,在下都有些把持不住了。”
或许是太久没有杀人,她最近心情变得异常暴戾,但只要卫予安在身边,就能奇迹般地抚平她内心四处冲撞的野兽。这人看似弱不禁风,实际上性子刚烈,耐得住各种手段。况且,他连骂人都那么动听,含朱受用得很。
原来,这便是卫语卿尝过的滋味,含朱不禁有些嫉妒起她来。
“都三天了,装什么贞洁烈妇?”含朱将银鞭缠于腰间,不无讥讽地说道,“等卫语卿回来,你还有什么脸见她?”
她话音刚落,房门便被人一脚踹开,霎时间冲进两个人来。房门大敞,外面的凄风苦雨徐徐而入,气氛一时僵持不下。
含朱面色一沉:“你们干什么?”
云泽野顾不上与她扯皮,冲过去就要掀帘帐,被含朱一把抓住了手腕。力道之大,云泽野甩都甩不开。他朝纪淮吼道:“愣着干什么,快把她弄走!”
见纪淮依旧愣在原地,云泽野扯着嗓子滋哇乱叫:“快点啊!我不能碰女人的!”
呆立在一旁的纪淮回过神来,连忙去扯含朱的手:“含朱,你快放手!”
“连你也知道我的真名?”含朱笑吟吟的,缓缓松开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罢了,你们想看,那就看吧。”
云泽野好不容易抽出被捏疼的手腕,一把扯开帘帐,猝然被里面的情形震惊到失语。卫予安未着寸缕,身上遍布青紫的伤痕,他双目紧闭,好像已经昏了过去。云泽野找回走失的神智,赶忙为他诊脉。
“合欢蛊?”云泽野难以置信地看着含朱,“你这个畜生!”
合欢蛊毒性淫邪,虽然难解,但也不是毫无办法。能使用此蛊之人,心性必然残忍暴虐,罪孽深重。没想到文清和竟然易了容,还是这种人,云泽野觉得自己三观尽碎,拼都拼不回来。
含朱嗤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事已至此,你们能拿我怎么办?”
“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纪淮抬手就是一耳光,看向她的眼神复杂,满是痛惜。
含朱被他扇得一愣,倏尔勃然大怒,她掐着纪淮的脖子,眼底闪过一抹狠戾:“你算老几,也敢教训我?”
云泽野吓得站了起来,结结巴巴地威胁她:“你你你敢杀人,我就报报报官!”
“何人报官?”
相里一舟一身黑衣,正蹙着眉看着他们。他站在房门口,目光凌厉,像一把出鞘的剑。
卫语卿昏昏沉沉,身上酸痛得紧,天边隐隐透出微光,她竟不知是黎明还是黄昏。冰凉的骨瓷茶杯贴到唇边,她啜了几口茶水,清凉甘甜,滋润着沙哑的喉间。
恍惚间她又被压在床榻之上,肩颈处流连着绵密的吻。她轻轻推拒着身上的人,声音又娇又软:“夫妻之间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卿卿想做什么?”卫奕鸣抬起眼睛看着她,眼底是不加掩饰的占有欲和侵略性,“这样不好吗?”
卫语卿摇摇头:“灵均,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候,都做些什么?”
侧室里熏着香,卫奕鸣将卫语卿拥在怀里,手把手教她刻小木鸟。二人随意坐在地垫上,卫语卿的脊背紧贴着他的胸膛,正聚精会神地做着木刻,那是浸入骨髓的熟悉安稳。
“我以前也刻得这么烂吗?”卫语卿看着手心歪歪扭扭的小木鸟,有些嫌弃,“它好丑哦。”
卫奕鸣轻笑一声:“你现在进步多了。”
“我听得出来,你在骂我。”
卫语卿放下小木鸟,瞥见书柜与墙角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她走过去,伸手探了探,把那物取了出来。
是一把剑。
卫奕鸣眸中似有微光闪动:“这是你的剑,叫水苍。”
“我有剑,你有没有?”卫语卿拽了拽剑柄上的剑穗,撇了撇嘴,“怎么剑穗也这么丑。”
说到这个,卫奕鸣的心情不由得低落下来:“你把我的剑送给别人了。”
卫语卿睁大了眼睛:“这不怪我,肯定是你不乖,所以我才生气的。”
唉,真是难骗。都失忆了,心眼还这么多。卫奕鸣只能点点头,承认了自己不乖。
卫语卿摩挲着手中的剑,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她抽出剑,清亮的剑身反着寒光,清晰地映出了她的眼睛。
剑中的眼睛与她一模一样,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那双眼睛蕴含了太多东西,冷漠,残忍,却又饱含悲戚。卫语卿看得着了迷,脑海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渐渐浮出水面。
她问道:“灵均,卫予安是谁?”
卫奕鸣的脸色瞬间蒙上一层阴翳。卫语卿心中越来越慌,她看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卫予安,是谁?”
含朱被相里一舟关进了大牢,卫予安昏迷了两天两夜,云泽野尽全力医治,彻底拔除了他身体里的合欢蛊,但他仍旧没有醒来的迹象。
“或许是他自己不愿醒来。”云泽野叹了口气,“予安就是脸皮薄,要是早跟我说,我保准把那女人揍一顿。”
纪淮望着昏迷不醒的卫予安,心中又愧疚了几分。他好歹也算卫予安的半个哥哥,如今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被人玷污,他要如何跟卫语卿交代?含朱身份暴露,相里一舟虽没有明说,但以他的个性,是绝不会放过含朱的。
而且……纪淮知道含朱的身份,却没有跟任何人说,相里一舟没把他当成同伙一起关进大牢,已经是仁慈了。
全都是因为他,事情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纪淮默默自责着,心中暗自下了决定。
大牢里,含朱被绑在立柱上,浑身是伤。身上越疼,她笑得越欢畅:“我说城主大人,我句句属实,你怎么还要打我?”
相里一舟面沉如水,接着又挥了一鞭,含朱身上便瞬间出现一条可怖的鞭痕。
她忍疼忍得有些辛苦,相里一舟那个不通人性的样子着实令人生气:“不信你去问卫语卿。我做了那么多年线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
“卫将军回来,我自会问她。”相里一舟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里迸射出冷厉的光芒,“而你,还有没交代的事情。”
“你为何来朔国,林苍术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真想知道,为什么不去问纪淮?”含朱艰难地保持着微笑,不甘下风,“就因为是旧情人,你连问都不敢问?”
相里一舟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他眯了眯眼睛,手上的鞭子沾了盐水,打算继续往含朱身上招呼,牢房里却响起了第三个人的声音。
“她是赫翎的女儿,林苍术就是卫奕鸣。”
纪淮站在门口,满脸破罐子破摔的坦然:“含朱,你们来朔国,应该是为了见卫语卿吧?”
“哎呀,还以为你不敢来这儿呢。”含朱嘴角笑意更深,“你这个娘娘腔。”
相里一舟随手又挥了一鞭,含朱闭了嘴,不再说话。他看向纪淮,剑眉微蹙,语气不容置疑:“纪淮,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墙上的火把将纪淮的面容映得晦暗不清,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听我说完,再做决定吧。”
相里一舟不须犹豫,含朱嘴硬且贱,已经问不出什么,纪淮能坦白,那是最好不过。
纪淮跟在他身后,牢房的门訇然关闭,他隔着门,回头望了含朱一眼。含朱垂着头,嘴唇微张,最后仍是什么都没说。
那天以后,纪淮常来给她送饭,也不与她说话,看着她吃完,就收拾了食盒走人。吃人嘴短,含朱没再说什么娘娘腔之类的屁话。
如此过了几天,含朱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问道:“纪淮,你为什么会认识我?”
纪淮收拾食盒的动作一顿,他背对着含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仅此而已。”
含朱有些后悔,在牢房里拉家常,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斟酌着犹豫着,纪淮已经走到了门口,含朱赶紧喊住他:“卫予安。他怎么样了?”
纪淮回过身,神色漠然:“昨天醒了,割腕自杀。”
含朱眨了眨眼睛,有些怔然。自杀?不就是被人占了身子,何必呢?难道,男人也有贞操?她觉得好笑,但却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你爹娘怎么教你的,但是我希望,你至少能为自己的过错感到一点愧疚。”纪淮说完,又自嘲一笑,“我也不是什么干净之人,没什么资格说你。但是,如果你能活着出去……还是去找找自己的心吧。”
没有心的人,要怎么在这世间存活?不过是害人害己罢了。
他走了,关了门,上了锁。脚步声逐渐远去,牢房里的沉默令人窒息。
含朱想起那双清清冷冷的浅色眼睛,像融着冬日的碎冰。若是死了,就不漂亮了吧?
她的心忽然迟钝地阵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