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夫君
天空一声惊雷炸开,卫予安忽然从梦中惊醒,浑身冷汗涔涔。他急促地喘着气,心中惊疑不定。
外面雷雨交加,他不由得担心起卫语卿来,不知她与卫奕鸣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卫奕鸣会不会发现……卫语卿假怀孕的事情。
其实他们行了那么多回房事,从来都是卫语卿折腾他,所以卫予安知道她根本不会怀孕。她曾说她母亲难产而死,她不想再重蹈覆辙,因此每回床笫之间,总是卫予安哭叫着要给她生孩子,现在想来真是羞人。
不能再想了,有点口渴。他起身去桌边倒水,却在黑暗中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站在房间角落,面容模糊不清,眼睛却异常明亮。
卫予安微微皱着眉头,并不惊诧:“文清和,你跑到我房间做什么?”
“自然是躲雨了。”文清和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燃了蜡烛,落得满室光辉,柔和地映着她的脸。那是她褪去伪装后的真容,不知为何,卫予安竟觉得她有些像卫语卿。
她施施然坐在桌边,从他手中取走茶杯,十分自然地喝了口茶:“别装了,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吧?不然卫语卿也不会让你监视我。”
“原本对我退避三舍的人,忽然天天围着我转,你当我是傻的么?”
“含朱,你究竟想做什么?”卫予安垂眸看着她,语气波澜不惊,“这里是庆州内城,我劝你最好别动歪心思。”
真是漂亮,连威胁人的时候都这么漂亮。被他那双浅色的眼眸望着,含朱的心又痒了起来。本来不想对他出手的,可是今天她怎么也忍不了了。
“我是有歪心思,但无关情报。”含朱的指尖缠绕着他腰间垂着的衣带,语气魅惑又勾人,“既然他们都走了,我们来偷欢吧,怎么样?”
她仰着头,对卫予安柔媚一笑,轻声说道:“我这张脸,你应该喜欢得很。”
含朱的容貌确实与卫语卿极为相像,只是那样魅人的表情,从未出现在卫语卿的脸上。思及此,卫予安心中一惊,连连后退几步,面色冷了下来:“含朱,离开我的房间。”
“赶我走?”含朱轻笑一声,“要不要打个赌,过会儿你就会求着我留下来。”
卫予安心口突然狠狠一跳,他疼痛难忍,腿上也失了力气,在他堪堪倒在地上的那一刻,一双手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柔柔放在了床上。明明那是他与卫语卿共寝的床榻,卫予安却恐惧得想要马上逃离。
身体已经无法动弹,他紧咬着牙关,艰难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含朱轻抚着他的脸颊,眼底是潮水般狂热的痴迷:“合欢蛊。”
“那些小玩意儿,卫语卿都用在你身上了吧?”含朱俯下身去,与他贴面耳语,“她舍不得弄疼你,我可不会。”
卫予安陡然睁大了眼睛:“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含朱哼笑道,“无妨。夜还长,我给你机会求饶。”
素色床帏缓缓落下,窗外雨声渐烈。无边黑暗里,唯有问月居的窗子透着一点光亮,在暴雨中惨淡摇曳着。
已至深夜,夜空深邃,繁星闪耀,像是死去的白昼。
国师府中,沈南乔与顾修晏仍在对饮,二人相谈甚欢,一如当年。
“你说卫奕鸣啊?”沈南乔笑了笑,“江风潜说的没错,他确实是个疯子。”
卫语卿还小的时候,曾养过一条狗。那只狗很可爱,白白胖胖,很会讨人欢心,卫语卿喜欢得紧。她整日里陪着它玩耍,悉心照料着,却不想那只狗吃错了东西,就那么死了。
“卫奕鸣做的?”顾修晏很是疑惑,“为什么?”
沈南乔垂眸,望着杯中的月亮,喃喃道:“自然是为了……”
为了自己在卫语卿心中的地位。卫奕鸣与沈南乔说起这件事时,只说是为了卫语卿的学业着想,可沈南乔并没有错过他眼底扭曲的占有欲。
“后来卿卿捡了只兔子,也只敢交给青禾养。”沈南乔笑道,“那只兔子还算聪明,从不与卿卿亲近,于是平平安安活到了今天。”
顾修晏想起那只兔子,心底划过一丝异样。他释然一笑,或许……天底下的兔子都长一个样吧。
只是他仍然忍不住担心卫语卿,她不及卫奕鸣城府深沉,若是她与卫奕鸣再遇,吃亏的一定是她。但愿……但愿他们不要再遇见了。
外面风急雨骤,滚雷阵阵,卫语卿在梦中也并不十分安稳。梦境碎成了无数片,她的记忆如断了的弦,割裂得纷杂无章。
似乎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卫语卿挣扎着醒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连视线都模糊不清。身体各处的皮肤传来细细密密的抽痛,她的意识逐渐清明。
卫语卿环视四周,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林间木屋,淡淡的檀木香充盈在身旁,细碎的白色月光从镂空的雕花窗桕中斜斜探入,洒下一地斑驳。
她身上盖着一床锦被,身下是一张柔软的木床,上面的雕花精致非凡。古琴静静立在角落,一方铜镜置于木制梳妆台上,屋内陈列摆设皆是清新闲适,颇有意趣。
这究竟是哪里?她为什么会在这儿?
“你醒了?”
一名男子端着水盆走了进来,雨水洇湿了他的青色衣衫,他正有些无措地看着她。那人似乎刚沐浴完,眼角眉梢都浸润着温热的水汽,容颜俊逸,姿态雅致。他长身玉立于门前,背后是无垠雨幕,这场景让卫语卿觉得很是熟悉。
卫语卿不作声,看着他走到自己面前,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烧已经退了,身上的伤不用担心,不会留疤的。”
不会留疤?卫语卿皱着眉,头疼得更厉害了。她兀自忍着,视线依旧落在他那双标致的丹凤眼上。那双眼睛她曾见过的……是在哪儿见过呢?
“还是很痛?”他低垂着眼眸,好像十分自责,“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见卫语卿不说话,眸中的神采黯淡了几分,转而又强打起精神来,对着她极为勉强地笑了笑:“不说这些了。你身上有伤,不能碰水,我帮你擦一擦。”
卫语卿捉住探向她衣领的手指,沉默半晌,终于问出了口:“你……是我的夫君吗?”
被她猝不及防这么一问,卫奕鸣有些愣怔。他敏捷地反手抓住她的手腕,指腹搭着她的脉搏,眼底惊疑更甚。
那次对练时受的伤,果然留下了后遗症。许是掉下山崖的时候磕到了头,才又导致她失忆。可上回她的记忆回到了八岁那年,这回竟然连他都不认得了?
而且……她根本没有怀孕,只是胃出了毛病,他白白神伤了那么久,原来竟是骗他的。
“你觉得,我是你的夫君?”卫奕鸣神情专注,低声问道。
卫语卿想了想,微微颔首,坦然承认。这个人的样貌、声音,甚至他的一举一动,她都非常熟悉,似乎很久之前就已经相识相知,他们曾经,应该是有很多好时光的吧?
卫奕鸣心中酸涩,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到她的和颜悦色,竟要付出失忆这么大的代价。她的温情,他实在是渴望了太久,只那么一点,他也想牢牢抓住。
就当是……就当是偷来的日子,这般过后,就算她要杀了他,他也甘之如饴。
“你忘了我是谁对不对?”卫奕鸣轻抚着她的侧脸,眼底满是柔和,“想不想知道?”
卫语卿又点点头,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若是有人能帮她回忆,那是再好不过。
这么乖顺的卫语卿,让他仿佛回到了从前,那时的他们还未刀兵相见,她看向自己的目光还带着崇拜和迷恋。
“我是你哥哥。”见卫语卿睁大了眼睛,卫奕鸣又说,“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我们互通心意,决定来此隐居,可你不慎摔下了山崖,失去了记忆。”
他的声音那么好听,又那么温柔,像是加在一起的五个梦。
卫语卿脑袋受了伤,反应有些迟钝。她想了想,人也熟悉,屋子也熟悉,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地方,便问道:“所以我们还没有成亲,你还不是我夫君。”
“卿卿想和我成亲吗?”卫奕鸣帮她抚顺耳边的鬓发,轻声细语地哄着,“如果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成亲。”
他怕来不及,怕得不到,怕失去。
卫语卿有些犹豫:“可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卫奕鸣深深地望向她眼底,语气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灵均。”他说,“我的名字,是灵均。”
卫语卿喃喃道:“灵均,灵均。”
这个名字尘封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记。如今从卫语卿嘴里说出来,像是泡在了蜜罐子里,简直让人甜得心慌。
“再多叫几声,我喜欢听。”
他缓缓贴近她的脸,轻柔地衔住她的双唇。唇舌浸湿了呢喃,逼着她把那两个字嚼碎了咽下去,再也不能忘记。
卫语卿被吻得迷迷糊糊,她想,这人如此俊朗非凡,温柔体贴,怪不得她喜欢。如果能恢复记忆就好了,她与周遭的一切仿佛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即使失了忆,她仍然本能地讨厌着雨天。卫语卿想挑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成亲,可连着下了两三天的雨,她只在雨停的间隙短暂地出去走了走。
这并不是一座简陋的林中木屋,从山路拾级而上,入门便是曲折游廊,三三两两散落着几间房舍,屋内皆整齐排列着床几椅案。进了内室,穿过小门,便是后院。篱笆墙上开满了蔷薇,和着芭蕉叶,相映成趣。
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有一派清泉汩汩流入,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在潇潇雨幕中,别有一番韵致。
卫语卿趴在窗棂边,姿态慵懒,小狗儿一般,眼巴巴望着外面。卫奕鸣走了过来,从背后将她揽入怀中,轻吻着她耳后细嫩的皮肤,声音沙哑低沉:“卿卿,可考虑好了?”
无论是当年的金蝉脱壳,还是这几年来的苦心经营,他总是有十足的耐心,可唯独这件事情,他一刻都等不了。
她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颈,软软地蹭着他的鼻尖,眼底笑意清浅:“那……就今晚?”
没有婚服,没有喜烛,亦没有高朋满座,天地间只余他们二人,拜完天,拜完地,便真成了夫妻。千百年后,不会有人记得在这个雨夜里,曾有过这样一场荒唐婚礼。
卫奕鸣全身的血液都沸腾得疯狂,他眼底满是狂热的偏执——谁说强求不得?他偏要强求,还要强求个彻底。
“灵均……灵均……”
他的眼睛包含了太多情绪,沉甸甸的,卫语卿感到有些不安。
“该改口了,卿卿。”卫奕鸣吻着她的唇角,语气温柔又坚定,“我们已经成婚了。”
“夫君……”
她摩挲着他的面庞,这人正正好好长到了她的心尖儿上,没有一处是她不喜欢的。只是他的眼尾,好像曾经有颗痣来着。只消这么一想,她的头又似针扎一般,有什么沉痛的记忆挣扎着呼啸而出。
她不敢再想,只能牢牢攀住身上这个人,想汲取些温暖。卫奕鸣满心欢喜拥她入怀,心底却又涌上难以名状的悲哀。过了今晚,他们注定反目成仇,渐行渐远,不能再回头。他不住地吻着她,失而复得的喜悦终于压过了恐惧,怀里的人是那么乖顺,他到底有多久没体会到了?
他的卿卿,他的甜杏儿,他全身上下加起来的五百条命。卫奕鸣哽咽着,几欲落下泪来。他怎么会不明白,从爱上她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可他还是想要接近她,触碰她,成为她的夫君。
肌肤相亲的感觉是如此熟悉,有如倒浇红烛,暗夜行船,似乎很久之前他们就已经如此亲密。那些虚浮的记忆支离破碎,随着雨雾消失在夜空,再寻不得。
云收雨歇,天光乍泄。世间浮尘被疾风骤雨洗刷得彻底,缓缓淌出清幽的明亮来。
卫语卿抚过他的左肩,问道:“你这里,怎么会有伤疤?”
“你刺伤的。”卫奕鸣吻了吻她的额角,“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他浑身上下只有这里有一块疤,那是卫语卿给他的,他舍不得抹去她的痕迹。无数个孤单寂寞的夜里,只有这块疤才能证明卫语卿曾在他身旁,给予过他无上的快乐与苦痛。
“我以后……不会再伤你了,我保证。”
如果她能一直这么乖就好了。折断她的手脚,锁住她的记忆,把她绑在这里,只能在他身下辗转承欢。
卫奕鸣喉结微动,低低应了一声。
她躺在让她无比安心的怀抱中,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她嘴角挂着惬意温软的浅笑,像一只飞越整片大陆而疲惫不堪的候鸟,终于抵达了梦寐以求的栖息地。
她怕冷似的,又向他怀里缩了缩。卫奕鸣在她眉间落下一枚轻吻,收紧了臂膀。
过往的吉光片羽都随雨滴落入泥土之中,再也寻不见踪迹,仿佛世上值得珍惜的,只有怀里这一点温暖。
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怀里是他的另一半心脏。
世间所有漂泊的灵魂都得到了慰藉,此刻他终于觉得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