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暗愫
艳阳当空,金风送爽,天气已不似夏季那般炎热,只在晌午残留了一点毒辣的日头。
一个年轻的小御医跑进听雪阁,急得满头是汗,看见正在院里悠闲晒草药的男子,心里更是着急:“师父,钟贵妃要你过去看诊呢!”
“不去。”
云泽野想都没想就出言拒绝。他不紧不慢从筐箩里拿出药草,分门别类晾在木架上。他身形颀长,相貌清俊,面上稍带不悦之色。
他入宫都快三个月了,陆素书一次没主动找过他,反倒是那个钟贵妃一天到晚找借口要他去看病,去了就要对他动手动脚,让云泽野很是头疼。
要是在医馆,他早把她轰出去了。可这是在皇宫,她又是贵妃,云泽野想躲都没地方躲。而且沈沐秋病情好转,他也不能一天到晚往常宁宫跑。
前段时间他总是躲在那儿,时不时讲个笑话逗沈沐秋开心,沈沐秋也很喜欢他,还分他糕点吃。正因如此,江风潜看他的眼神已经隐隐有了杀气,云泽野再没眼色,也不敢再常去了。
那个小御医垂着头踱到树荫下,卸了肩上挎着的药箱,坐在石桌旁愁眉苦脸:“师父,我都替你去多少回了,她每次都欺负人,说自己害了相思病,治不好就要砍我的头。”
钟贵妃名叫钟向晚,是兵部尚书钟子显的独女,从小娇生惯养,仗着家里有权有势,经常强抢民男,府上面首不知养了多少。她钟爱清朗秀气的男子,为了收到自己房中,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在永宁的名声之烂,几乎与之前的陆望津比翼齐飞。
“兰复,她看你年轻,吓唬你的。”云泽野终于晒完了那筐草药,走过去坐到了他旁边,“你随便给她开点药,吃不死就行。”
兰复睁大了眼睛:“医者仁心,怎么能随便开药呢!”
啊啊啊,云泽野扶额,他也知道医者仁心,可身在皇宫,还是毫无权势的御医,宫里能弄死他们的人太多了,一个都得罪不起。饶是他不能撒谎,说话也得掂量着些,省得留人话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可以,他是真想一杯鸩酒毒死那个钟贵妃算了,省得她天天作妖。
云泽野真是搞不明白,江风潜到底是有多大能耐,后宫里能养这么多奇葩,钟向晚这样离经叛道的女人他也吃得下?
“求求你了,师父。”兰复泪眼婆娑,仿佛钟贵妃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你就去一趟吧,我不想死啊!”
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巴巴的小徒弟,云泽野不禁叹了口气。太医院不论资历,只以实力分高下,云泽野凭着自己高超的医术,很快就获得了老御医的青睐,在太医院的地位节节攀升,甚至收了兰复做自己的徒弟。
云泽野烦躁地勾了勾自己微卷的头发,终于还是收拾了东西,一脸视死如归的悲壮,挎着小药箱去了玉芙宫。
兰复才十六岁,长得还算清秀,万一那女人色心大起……这种事她不是做不出来。云泽野再怎么不愿意来,为了徒弟着想,还是得防着点她。
玉芙宫外有宫人在等,见着云泽野的身影,忙不迭地迎了上来:“云大夫,您可算来了,钟贵妃已经砸了一地花瓶了。”
云泽野挥挥手,那宫人感激涕零地告退,留下他一个人走了进去。
隔着帘幕,钟向晚姿态慵懒,半躺在软榻上,对着云泽野冷笑一声:“真是比皇帝都难请。再让你那个傻徒弟敷衍我,我就把他脑袋拧下来。”
云泽野看着一地的瓷片,有些心疼——这得值多少钱啊!够他好几年俸禄了吧?
钟向晚见他不说话,便起身下榻,撩起帘幕,脸上满是阴沉:“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
她的相貌绝对称得上漂亮,甚至美艳得过分,下颔尖而小巧,眼睛里总是闪着恶意的精光,为她的美添了几分邪恶的气息。
云泽野懒得理她,不慌不忙走到桌边,打开药箱,说话的时候头也不抬:“悬丝诊脉,劳烦钟贵妃伸个手。”
钟向晚依言坐到桌边,将手腕搭在桌子上,看向云泽野的眼神带着明显的侵略性:“云大夫,可看出什么来了?”
云泽野低低应了一声:“娘娘这是患了相思病。”
“那……”钟向晚勾着那条金色的丝线,在指尖绕了个圈,话里有话,“要如何医治?”
又开始了。云泽野熟练地收起小药箱,随口敷衍道:“治不了,等死吧,告辞。”
钟向晚眉眼一沉,隐隐散发着危险的信号。
他转身欲走,突然被抓住了手腕。云泽野登时吓了一大跳,猛地甩开她的手,连连后退几步,不小心踩到一块瓷片,他崴了一下,跌倒在地。右手下意识撑了下地,掌心瞬间被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争先恐后渗了出来,看着有些严重。
“你不过一介布衣,跟我耍什么威风?”
钟向晚半蹲下来与他对视,眼神带着几分轻蔑:“陆素书和我有什么不同?你就那么喜欢?”
她唇色殷红如血,说出的话句句带着刺:“不过是卖给皇室的婊子而已,江风潜可经常在她的昭纯宫夜宿,她早就是皇帝的女人了。”
云泽野手心的伤口阵阵抽痛着,听着她的话,不甚在意地一笑:“那又如何?”
虽说一见钟情大多是见色起意,可他见过那么多美人,为何偏偏只对陆素书心动?他不信自己的心那么肤浅。
是贵妃又怎么样?云泽野才不管她与别人如何如何,他只想跟着心走,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只要能远远看着她,知道她过得好不好,那就够了。
“真是可怜。”钟向晚笑了几声,“专捡别人吃剩的。”
整个后宫里,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陆素书。爹和弟弟都是那副熊样,要不是因为与沈沐秋交好,皇上爱屋及乌,哪儿能讨得半点恩宠。看她那木头木脑的样子,空有一副好身段,怪不得皇上从不留宿,总是半夜就走。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云泽野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碎瓷,不再与她纠缠,“微臣告退。”
钟向晚目送着他离开的背影,手腕上缠绕着金丝,眼底一片冷意。
他回去的路上心绪纷乱,脑海里一直回荡着钟向晚的话。皇上绝对是喜欢沈贵妃的,这点他可以确定。可是陆素书……也是他的贵妃,他一颗心怎么能掰成那么多瓣,每瓣都去爱不同的人呢?
娘亲说过,如果不能与所爱之人厮守终生,宁可孤单一辈子,绝不退而求其次。江风潜拥有那么大的后宫,他又是怎么想的?会觉得对不起沈贵妃么?若不是专属一人,那又算什么爱呢?
他浑浑噩噩回了听雪阁,刚跨过门槛,兰复就屁颠屁颠迎了上来:“师父,陆贵妃刚刚来过了。”
听见陆贵妃三个字,云泽野心里的阴霾忽然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平日里眉眼弯弯的笑模样:“她来做什么?有没有提到我?”
“有有有。”兰复点头如捣蒜,“陆贵妃绣了两个荷包,说要请你出宫的时候带给陆公子呢!”
“哦……”云泽野眼里的光黯淡了些。
“那只兔子好像吃坏了东西,陆贵妃带它过来看病。我说你去了玉芙宫,要过会儿才回来。”兰复不经意间看到他满手的血,惊叫一声:“师父,钟贵妃罚你了?”
他赶紧拉着云泽野坐下,为他清理伤口。不说还好,一提起钟向晚,云泽野便恨得牙痒痒。他沉思良久,突然抓住兰复的手,严肃地说:“明日为师教你如何下毒。”
“毒死那个姓钟的坏女人,棺材钱我包了。”
兰复:“……师父,你冷静。”
要谋杀兵部尚书之女,当今皇上的贵妃,到时候买的怕是他俩的棺材。
深夜,不羡仙早早打了烊,没有了平常灯火通明的热闹景象,店里显得有些冷清。
二楼深处的房间掩着门,熄了蜡烛,唯有墙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散发着幽光,映着床幔的一角。
衣物散乱了一地,从房门口一直延伸至床边,四周遮着轻纱床幔,在幽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暧昧惑人。
“先生,可是困了?”
陆望津公务缠身,与华锦已多日未见,今夜他实在期待已久,情绪不觉已有些失控。
“说了多少次,不要叫我先生。”华锦的神智保持着一丝清明,已经有些不耐烦,“我要睡觉。”
陆望津吻了吻她的侧脸,低低应了声“遵命”。半晌过后,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平静。
陆望津撩起帘子下了床,从地上捡起外袍,倒了杯清茶喂她喝下。华锦就着他的手喝了茶,又翻身回去睡。光裸白皙的脊背对着陆望津,惹得他一阵口干舌燥。他捏着杯子将她喝剩的茶水一饮而尽,便上床躺在她身旁,拉过被子盖好,伸手将她揽在怀里,痴恋地嗅着她身上的香气。
华锦一点都不想动,她确实是累了。从陆望津下午过来,她就没能出房间的门。拜他所赐,不羡仙也没能开张。
“这么久没见,你有没有想我?”
华锦闭着眼睛,此刻并不想说太多话:“我没让你来。”
没听到想听的话,陆望津有些失落。每次都是他等着华锦的消息,她需要的时候才会叫他过去。这次华锦半个多月都没找他,陆望津刚好也抽不出空,两个人就这么分别了十多天。
他想了想自己的表现,好像是有些过火了。陆望津贴紧她的脊背,小声道歉:“我错了,你别不理我。”
华锦没说话。良久,才从喉间发出一声模糊的应答。
陆望津便又高兴起来,抱着她说着悄悄话。
“云泽野下午来找我,说钟贵妃还在折磨他,天天要他去问诊。”
“他还问我,我姐姐喜欢什么,我怎么也想不出来。若他问我喜欢什么,我肯定答得上来。”
“但你不让说,那我就不说。”
耳畔有清浅的呼吸声传来,华锦累到极致,已经睡着了。陆望津从怀里摸出那两个荷包,把其中一个放在了华锦手中。荷包上的一对鸳鸯栩栩如生,被熟睡的华锦握着,陆望津心底生出一丝隐秘的绵甜。
“这是我姐姐绣的,你收下吧。”
若她清醒着,不一定会收,只有当她睡着了,陆望津才敢送她,华锦总不至于连陆素书的东西都拒绝。他轻轻摩挲着华锦的手指,终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昭纯宫内,陆素书抱着病恹恹的兔子,端坐在床中央,眼眸中泛着幽深的愁绪。她着一袭月白纱衣,裙摆在床铺间绽成一朵繁美的花,与朱唇玉面互相映衬,当真是雍容华贵,人比花娇。
今日她抱着兔子去听雪阁找云泽野,却得知他去了玉芙宫。他当初看雪球实在喜欢她,便给了她养着,如今生了病,她心里很是愧疚。
可她去得不凑巧,其他御医都有事外出,兰复也不会给兔子看病。她实在着急得很,便一路小跑到了玉芙宫外等他,却没成想撞见了他与钟贵妃的对话,让她心慌意乱。
她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兔子,神情恍惚着喃喃自语:“他真的……喜欢我么?”
曾有许多人上陆家提过亲,可她爹一心与卫家联姻,最后未能如愿。后来她成了贵妃,便独守着这昭纯宫,日复一日地荒废着青春年华,如今也二十七八了。
她本想着就这么麻木地过下去,谁知出了个云泽野,见她第一面就问她可曾婚配,还说对她一见钟情,陆素书只当是与她说笑,不曾当过真。
可他居然在钟贵妃面前承认了,还那么笃定,这让陆素书更加迷茫。她确实向往云泽野身上的洒脱和自由,那是她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另一种人生,可她早已嫁做人妇,他们怎么会有结果呢?
更何况……她还搞不明白自己对云泽野的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只是觉得这个人简单可爱,潇洒通透,容易让人亲近。可这便是喜欢么?
“不算吧……不算吧?”陆素书戳了戳兔子的脑壳,“可真是让人愁死了。”
她环视着空荡的宫殿,明明是夏夜,却觉得身上发冷。陆素书抱紧了怀里那团热源,汲取着一点点温暖。
原来,她已孤身一人这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