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信物
卫语卿将他搂在怀里,牵起缰绳,修长的腿一夹马肚,便带着季忍冬去了京郊竹林的小屋。屋子虽小,可布置得却很有格调。墙上挂着几幅字画,家具是用藤条手工编织而成,房间里还熏着香,想来屋主是个气质卓群的人。
季忍冬只比卫语卿小一岁,却很清瘦,身量还没她高,腕骨的骨节都看得分明。卫语卿心知季家定是处处苛待于他,便说:“这里没什么人知道,你可以经常过来住。”
季忍冬懵懂地问:“那你呢?”
卫语卿愣了一下,随即浅浅地笑开,那笑意带着苦涩:“我要走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她拍拍季忍冬的肩膀,嘱咐道:“你要好好读书,好好吃饭,做个好人,知道吗?”
临走时,季忍冬没来由地想要安慰她:“他们说将军喜欢杏花,京城好多百姓都为您种了杏花树祈福,愿您平安从北疆归来。”
卫语卿闻言,笑了笑,眼底意味不明:“其实不是我喜欢杏花,是有人曾拿我比作杏花。我喜欢竹子,可是……京城这么大,却容不下竹子。”
竹子让她想起一个人,她是那么喜欢他,可她只要一想到他的脸,就觉得害怕。她曾梦到过与他无数次的重逢,可结局总是只有一个,她每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把剑插入他的胸膛,然后哭着喊着从梦里醒来。
顾修晏打了个盹,发现窗外彩霞漫天,已然是黄昏之时。他望着镂空的木雕花窗怔怔出神,忽而想起他刚刚梦到了卫语卿。
他不禁有些懊恼,是他自己当初把她拒之千里,如今却又邀她入梦,实在是寡廉鲜耻。卫语卿对待感情是那般率真洒脱,她既已经放下,为何自己却愈发想念她?
顾修晏越想越心烦意乱,出了国师府便胡乱走着,想借着月色让自己沉静下来。不知不觉,他已行至京郊竹林。
他望着小屋中明亮的烛光,心下疑惑:这里已经有住家了么?他转念一想,毕竟已经四年了,有住户总比没住户好。比起被人占了这间屋子,他更不愿意看到它断壁颓垣。
顾修晏款步上前,伸出手轻轻叩门,只听得里面传来一道清亮的嗓音,听着像是一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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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修晏推门而入,竟发现屋内陈设与四年前并无二致,置身其中恍若从前。他缓过神来,看到左侧书案边端坐着一位俊朗的书生,眼睛上还蒙着纱布。
季忍冬问道:“云大夫,可是落了什么东西?”
顾修晏反问:“你说的云大夫,可是云泽野?”
季忍冬偏了偏头,这些天被蒙着眼睛,听声识人的本事见长,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不认识这位公子,便回答:“正是。在下季忍冬,请问阁下是?”
顾修晏想了想,莫非是刑部尚书季蒙的儿子?他认识云泽野,还住在这里,说不定是卫语卿的安排。
他思绪转了几个弯,还是没有报出自己的真名,便顺口撒了个无关痛痒的谎:“卫将军派我来取点东西。”
没想到季忍冬却说:“果然如此,我就知道卫将军肯定会来取的,早已收拾妥当。”
他让顾修晏在此等候,自己起身去取那物件。他目不能视,可在屋内行动却并无障碍,可见早已习惯了屋内的布局。
顾修晏环视着四周,心中五味杂陈,他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可过去的回忆还是如潮水一般向他涌来。
不出片刻,季忍冬已取了木盒来,交到顾修晏手中,并嘱咐道:“这盒子劳烦公子亲手交给卫将军。”
顾修晏问:“这是何物?”
“具体是什么东西恕在下不能说,只是……”季忍冬顿了顿,“卫将军与国师大人不能共结良缘,这物件,就当是个念想。”
“虽说传言不可信,但那么多人都说他们相爱过,总是有过几分真心的。”
顾修晏捧着木盒,眉间泛起一抹怅然:“可是卫将军灭顾家满门,顾修晏又欺骗了她,怎能算良缘?”
季忍冬一愣,第一次不可自制地发了怒:“你是将军府的人,怎可如此说卫将军?”
顾修晏也愣了:“这不是事实么?”
“卫将军去北疆前跟我说过,只有造反的国师死于她手,她根本没有杀顾家的人!”
顾修晏睁大眼睛,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心脏仿佛被这句话重重地锤击穿透,甚至忘了呼吸。
过了好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也许是经历了太多变故,承受了太多痛苦,卫语卿在去北疆之前,把心中深藏的秘密告诉了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少年。
“卫将军,他们都说你灭了国师满门,救国有功,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你一样?”
卫语卿笑道:“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如果我说,我只杀了国师,你信吗?”
“我信。将军说的话我都信。”季忍冬语气从未如此坚定过,“可是,如果不是你杀的,又是谁灭了顾家呢?”
卫语卿眸色微沉,过了半晌才回答他的问题:“我也不知道。”
“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都死了。”
顾修晏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国师府,也不知如何进的房间,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书案边,那个木盒就放在他面前,静静地等待着他去打开尘封了四年的秘密。
他沉默地看着那个木盒,伸手去开盖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出去的手猝然停在半空。
他想起自己在大殿前,带着报复的快意对卫语卿说:
“卫语卿,灭了顾家满门的人,怎么偏偏是你呢?”
“你喜欢我,我便要对你感恩戴德?”
“我每次看到你,都能想起你身上背着顾家两百零七条人命。”
“你拿什么补偿我?”
空气怎么能这么粘稠,憋得他喘不过气来。心脏在不停地抽搐,他听到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叫嚣着,嘶吼着,杂乱无章地融在一起,字字泣血地一遍又一遍喊着卫语卿的名字。
不知过了多久,顾修晏终于满身冷汗地从痛苦中抽离出来,他伸出手死死地叩着盖子,喉结微动,终于打开了那个木盒。
里面静静躺着一方手帕,右下角绣着一丛竹子,空白处还题着一首诗。
修竹临坛几处斑,晏馀万事尽依然。邀郎卷幔临花语,莫更留连待卿来。
顾修晏笑了笑,好差劲的一首诗。
他不由得想起诗会上,他以自己的名字写了两句藏头诗,不乏有才情者续写了下半阙,可他偏偏注意到了这两句。
他的上半阙本来是写自己当时游历四方后安然闲适的心境,这下半阙的画风却急转直下,少女怀春的心思展露无遗。他当时还笑,怎么会有人叫邀莫的。
还是卫奕鸣提醒了他,这是他妹妹卫语卿写的,诗词歌赋不咋样,偏偏喜欢舞文弄墨,见着上半阙就要对下半阙,每回都能把沈南乔气个半死。
他当时就沉默了,这最后一句也没对上啊。究竟得是什么样的女子,对诗能如此随性草率。
没想到,他出门去了趟假山,便见到了真人,还冒昧地亲了她。他原本是很守礼的人,那次不知道怎么就昏了头,还被沈南乔抓了个正着。接着他被卫奕鸣揍了一顿,也没敢还手,最后鼻青脸肿地去将军府给卫语卿送道歉信。
卫镇山和顾铭章相看两相厌,但卫语卿和顾修晏却常常偷跑出来一起玩,那竹林小屋本是顾修晏的地盘,他带着卫语卿第一次去,就知道她会喜欢。
他最后一次出远门前,卫语卿还对他说,她正在学刺绣,打算绣方帕子给他。顾修晏深知她手艺活着实造孽,但他还是笑眯眯地应了她。
可他没等到那方帕子,等来的却是通缉令,还有卫语卿灭了顾家满门的消息。
他紧紧地攥着帕子揉在心口,又哭又笑地像个疯子。
夜色如水,月光洒下一地银白。远处传来一声乌啼,随后便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静默长夜。
季忍冬离开将军府之后,卫语卿便经常催着青禾去找他。卫语卿觉得,季忍冬正在治疗,肯定有诸多不便,青禾多过去混个脸熟,她不信这呆子不动心。
楚牧白没敢说他觉得卫语卿想多了,只是弱弱地反驳:“季公子他马上就要考试了,现在谈感情会不会不太好?”
卫语卿大义凛然地回了一句:“你没听说过那句话么?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万一他考不上,这两样总得占一样吧?”
再说了,她不能让青禾只在将军府做个丫头,季忍冬虽木讷,可品性是极佳的,绝不会让青禾受委屈。他们俩若是能两情相悦,她说什么也要促成这桩婚事。
青禾每天乐颠颠地去照顾季忍冬,府里的兔子只能谢渊来喂。他每天跟着祥叔练功,给何姨捏肩,还把兔子养得白白胖胖,简直就是将军府的亲儿子,天天过得充实又快乐,惬意得很。
楚牧白只当是他这条傻狗的精力无处释放,没事找事做。他对他这么好,谢渊怎么不来给他捏肩?
切,小白眼狼。
季忍冬听着青禾扫地的声音很是焦急,他没有受过别人的伺候,从来都是亲力亲为,他蒙着眼睛只能坐在一边让别人做事,比什么都让他难受。
“青禾姑娘,你别忙了,快坐下歇会儿。”季忍冬如坐针毡,“你天天来给我送饭就已经很感激了,怎能让你再做这些粗活?”
青禾听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把手里的扫把一扔,叉着腰连珠带炮地批评他:“季公子,亏你还读圣人书,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怎么就不懂呢?”
“你都肯为了我们家小姐足足守这屋子四年,那前几日你救了我,我怎么就不能为你扫扫院子送送饭?”
“再……再说了,我是看你人好,老实巴交的,怕你一个人挨欺负。才不是喜欢你,你可别多想啊!”
季忍冬被她说得脸都有点红,他本来就鲜少与女子交谈,没想到青禾一个将军府的丫鬟,说起大道理也头头是道的。听到她并不喜欢自己,他心里松了口气。他已有心仪之人,若是负了青禾姑娘的一片真心,他如何跟卫将军交代?
“青禾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在下受教了。只是你对我这般好,我该回报你才是。”
“我知道你重诺。”青禾耳根微红,“现在还不行,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朔国国都,夏阳。
天气渐暖,万物复苏,东宫也如同蛰伏已久的野兽般慢慢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只见一华服女子风风火火地跑进太子的书房,肌肤胜雪,容貌艳丽,身上环佩玎珰作响。她手中捏着一张信纸,跑得有点气喘,脸上带着明媚的笑意:“主子,青禾来信了!”
“慌什么?”
床榻上,一个男子着一袭黑色丝质睡袍,腰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衣襟半敞,露出一片光滑白皙的肌肤。青丝如瀑,他任其随意地垂在身上床边,看着有几分慵懒。
他颇为无聊地支着头,额前碎发微微有些凌乱,俊朗无双的脸上染着几分不悦之色,只是静静斜躺在床边,都裹挟着十足的攻击性,让人不敢与之对视。
他听到含朱进来,继续闭目养神,连头也不抬:“说。”
含朱清了清嗓子,声情并茂地开口:“青禾说她救了一个少年,一见倾心。”
“嗯。”
“沈南乔四月初九与萧池雨大婚。”
“还有呢?”
“没了。”
喻百川睁开眼睛,眉峰紧蹙,朝含朱伸出手,含朱恭敬地把信递到他手中。信上只有寥寥数语,如含朱方才所说,没有其他信息。
罢了,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烧了吧。”
含朱接过信,有些迟疑地问:“主子,青禾她……”
喻百川揉了揉酸痛的脖颈,语气里意味不明:“是她自己不愿回来,就由她去吧。”
等了这么久,就为了这一天,她又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