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补习
又过了七八天,云泽野兴冲冲地挎着小药箱,来竹林小屋为季忍冬拆最后一次纱布。
他蹦蹦跳跳地进门,看到青禾也在,笑嘻嘻地跟她打招呼:“青禾姑娘,你也来啦!”
青禾见到他,莫名有些紧张。云泽野这人看着不是很靠谱,但医术应该是有保障的……吧?不然京城里这么多名医,老字号一家接一家,小姐为什么谁也不挑,偏偏把季公子交给他来医治呢?
云泽野看着青禾纠结的脸,心知她在怀疑他的医术,当时就炸毛了:“你可以怀疑我的人品,但是绝不能质疑我的医术!”
青禾:“哦。”
季忍冬淡然一笑:“不妨事,云大夫能抽空医治我的眼疾,已经对我有大恩了。”
他的眼疾是天生的,十七年来他都不曾抱有丝毫能治愈的希望。可卫语卿像是黑暗里的一道光,每次都能把他从泥沼中拽出来,给他重生的机会。
这样美好的人,他放在心底小心翼翼珍藏了四年,将她视若神明,从不肯亵渎她半分。
云泽野手法娴熟地拆纱布,说道:“你的眼睛最多只能恢复到正常人视力的一半,晚上借着光可以看个大概,但肯定还是模糊的。”
“好。”
若是夜晚能看到东西,他就可以多些时间看书,准备五月的春试了。
纱布完全拆下,季忍冬眨了眨眼睛,许久没有见光,多少有些不适应。
青禾见状,焦急地问:“怎么样?能看见吗?”
云泽野面无表情地拆台:“他本来白天就能看见,我还能给他越治越回去么?”
青禾马上怼了回去:“谁知道你这个半吊子能不能行。”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眼看青禾撸起袖子就要动手,季忍冬赶紧去拦,夹在两人中间劝架,还不小心挨了几拳,三人乱作一团肉夹馍。
“青禾姑娘,我真的好多了,你别动手啊……啊好痛!云大夫,你少说两句,我快撑不住了!”
云泽野眼疾手快地收拾着小药箱,对着青禾做了个鬼脸便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临走前对季忍冬说的话还在随风飘荡:“卫将军找到先生了,你明天去将军府听课!别忘了啊!”
翌日,将军府。
季忍冬一早就过来了,他一向尊师重道,从不迟到早退,总是比其他同窗多几分勤奋认真,这种品质令卫语卿很是赞赏。
她带着季忍冬去了凉亭等候,放眼望去便是盎然的春色,令人心旷神怡。在这种环境下上课,实在是别有一番趣味。
一般情况下,京城有名的大家是不会私下开小灶的,而且还是给他这种一介布衣开小灶。季忍冬好奇地问:“敢问卫将军请的这位先生是谁?”
卫语卿神秘地说:“是位大美人哦!你见了肯定要吓一跳!”
她这么一说,季忍冬更好奇了。他翘首期盼,终于在小径的拐角处发现了一角青色衣袍。季忍冬激动地站了起来,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张熟悉的脸——怎么是陆望津?!
季忍冬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卫语卿拽拽他的衣袖,安慰道:“他是来和你一起上课的,先生另有其人。”
果不其然,跟在陆望津身后的,正是华锦。她一袭素衣难掩倾城之色,未施粉黛却天质自然,向着凉亭款款走来。陆望津今日一身青色锦衣,收拾得俊逸端方,人模狗样。
凭良心说,这二人走在一起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养眼,只是他们脸上的不爽如出一辙,看着不像去上课,而是去上刑。
卫语卿虎躯一震:有杀气!
二人进了凉亭,华锦默默地站到了卫语卿身边。陆望津一脸的不情不愿,他扫了一眼站着的季忍冬,更不爽了:“怎么还有一个?”
“见过陆公子,在下季忍冬,也是来听课的。”
季忍冬的心情很复杂,陆望津他在太学偶然打过几个照面。印象中他总是一副笑模样,可笑意只是浮在面皮上,从未触及眼底,像条在黑暗中张着嘴吐信子的毒蛇,稍不注意便会被他咬上一口。
如此危险的人,卫将军却能让他来乖乖听课,实在是令人费解。
卫语卿白了陆望津一眼:“人家季公子比你强多了,华锦姑娘也是看在季公子的面子上才肯帮我这个忙。”
“那你叫我来做什么?”
“因为你签了卖身契啊。”
“还不是你让我签的!”
“……你就说你签没签吧!”
这不就是耍无赖吗!
陆望津额角一根青筋突突地跳着,下颚绷得死紧,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少顷,他认命似的抬起手,隔着虚空点了点卫语卿,咬牙切齿地说:“卫语卿,你行,算你狠。”
华锦自从上次在门外亲眼目睹了他们两个的相处模式后,已经对此见怪不怪了。这两个人一个护国大将军,一个礼部大公子,跟街头巷口的斗鸡一样,见了面就要吵。偏偏陆望津占不到几分便宜,还总是不知死活地挑衅卫语卿。
季忍冬记忆里的卫语卿总是温柔和善的,今日见她与陆望津如此毫无形象地当着别人的面吵来吵去,不由得觉得可爱生动,连对陆望津的忌惮也少了几分。
能与卫语卿一起的人,肯定不会错的。季忍冬想,陆公子也许是平日里浪荡惯了,让人误以为他不务正业,其实说不定是个挺好的人呢?
华锦看着季忍冬一脸小白兔般的纯真善良,不禁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要怎么告诉他,他的期待马上就会被陆望津打回原形?
果不其然,一刻钟都用不着,季忍冬的双眼已经失去了光泽。
华锦:“刚才我们讲到明法,若是一个人家境殷实,却偷窃成性,屡教不改,该如何判?”
季忍冬:“按律法处置,根据所盗财物价值,当关押一到三年不等。”
陆望津:“打个半死拖出去喂狗。”
华锦:“……若是一个人家境贫寒,犯如上罪行,又该如何判?”
季忍冬:“也需按律法处置,家境清贫不是犯罪的理由。”
陆望津:“打个半死拖出去喂狗。”
华锦瞪了他一眼。
陆望津迟疑道:“不行吗?要不……喂野狗?”
旁边来蹭课的谢渊和楚牧白看着华锦姑娘黑沉沉的脸色,对陆望津不由得生出了一股子敬佩:能把这样一位知书达理的美人儿气成这样,他陆公子着实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这么不解风情的男人,平时去青楼得多带些银子吧?
楚牧白笑着打圆场:“季公子不愧是刑部尚书之子,陆公子你……真是性情中人,不偏不倚啊哈哈哈。”
要是大晋的律法按陆望津这么写,人早就杀完了。
谢渊点点头,憋笑憋得要抽风:“陆公子,你一定要保持下去,晋国需要你这种人才。”
春试的卷子上要是这么写答案,陆望津不知能气死多少阅卷官。他可以落榜,但阅卷官的命得留下,可谓是杀人于无形,妙啊!
华锦深呼吸几口气,反复在心中告诫自己,陆望津是个草包,她答应了卫语卿拉他一把,她不能在第一堂课就倒下。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想必你们都听过,可现实又如何?”华锦此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读书人考取功名,为的是做官,你们想过要成为什么样的官么?”
她冷笑一声:“高风亮节、两袖清风的官也有,尸位素餐、中饱私囊的官也有,你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是我要告诉你们,为官之道,在于为民。”
“身为父母官,你的百姓每天都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这只能说明当官的昏庸无能,难堪大任。”
“别的都是空谈,能将一方水土治理得海晏河清、欣欣向荣,百姓安居乐业,这才是你们为官之意义所在。”
其余三人都被华锦这番话深深感动了,唯有陆望津嗤笑一声,讽刺道:“多么美好的愿望,可惜太天真了。”
华锦皱了皱眉。
陆望津摇着折扇,笑道:“这朝中只有你一个人做官?你只有权管理很小一部分事务而已,并非什么事都是你说了算的。”
“你的上级还有上级,从上往下层层压制,要是没点背景上下打点搞好关系,别人要办你,你连消息都听不到。”
“你以为做到一人之下就万事大吉了?可笑,党羽纷争,权术计谋,君要臣死,你能说个不字?”
他“啪”的一声收了折扇,眼里满是厌恶和倦怠:“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这才是现实。做个官混口饭吃而已,何必给自己戴高帽子。”
季忍冬黯然垂眸,陆望津说的没错,世道如此,谁也不能幸免。
谢渊有些担心华锦,她是主子请来传授课业的,可陆望津却丝毫不给面子,当场来了个下马威。
没想到华锦反而对着陆望津灿然一笑,那笑容干净澄澈,还仿佛带着欣赏的意味,险些晃了他的眼。
“如你所说,官场是如此令人作呕的泥潭,每个人都自甘堕落,只求自保。这泥潭没人喜欢,可总有人心甘情愿地跳进去,只为那一时的名和利。”
“你认为这是畸形的错误的,为何不去改变它?去唤醒沉湎其中的人,去引领满腔热血的后来人,让这泥潭成为一汪清泉。”
“既然总要有人做官,而你恰好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能由你来开辟新天地?”
“我相信人定胜天,卫将军可以,你们同样可以。”
在场的四位男子都被华锦的豪言壮语震在当场,究竟是怎样的过去,才能造就她这般浩荡广阔的胸襟和气魄?
陆望津望着她的脸,她方才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围绕着,他久久没有回过神来。难怪京城中见过她的人都说,她可与翰林比肩。
是他曾经忽略了吗?她是如此的才华横溢,洒脱豁达。比起在不羡仙迎来送往的她,此时的她仿佛才是脱去层层束缚、无视世俗枷锁的华锦,是那个他从未见过的、灿烂夺目得让人移不开眼的华锦。
在拐角处树丛后暗中观察的卫语卿深感欣慰,她搂着身旁的青禾,笑她此举实在是多余:“你看你,还担心什么?华锦有的是收拾他们的本事。现在放心了吧?”
青禾红着脸娇嗔道:“我……我就是路过,送些茶点,小姐你瞎说什么呢!不理你了!”
卫语卿从善如流地认了这个错:“是是是,我多心了。你的季公子都要渴死了,你怎么还不去给他送茶喝?”
青禾瞪了她一眼,赶忙迈着小碎步去见她的心上人。
卫语卿叹了口气,以前青禾的茶都是给她的,现在已经是别人的喽……啊对了,还得准备沈南乔的新婚贺礼,卫语卿登时头又开始疼了。
大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京城的百姓也议论纷纷,丞相之子和刑部尚书之女,真是天作之合。这两家结了亲,想必又是一段佳话。上次沈贵妃入宫,排场就十分盛大,这次沈家大公子成亲,还是皇上亲自指婚,不知要办得多风光呢。
清早,季忍冬正在打扫着门前的庭院,心情很是愉悦。时至四月,他已经与陆望津一起受华锦指导,课业都有了非同一般的进展。自从华锦姑娘吐露了那一席豪言之后,陆望津安心念书,有时还会主动向他请教,再也没有说过打一顿拖出去喂狗那种屁话。
他扫着扫着,眼前蓦地出现了一片湖蓝裙裾,他一抬头,青禾的笑脸便映入眼帘。
她挎着小篮子,装着满满的新鲜蔬果,笑着调侃他:“诶呀我的季公子,还亲自扫地呢?”
季忍冬脸上一红,收起扫把,站得端正,对着青禾行了个礼:“青禾姑娘的大恩大德,季某没齿难忘,上次的约定我定会……”
青禾接过他的话:“你怎么这么聪明,我就是来说这个的。”
此后漫长的岁月里,季忍冬总是会梦到那个清晨。梦里青禾笑意温软,身后是那片熟悉的竹林。微风拂过她的脸庞,林间簌簌,在他空荡的心谷幽幽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