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凄征

    北杳芦洲下起今年第一场雪，那看不到尽头连绵战线已经退至南部麓洲边境。

    不出半月，北杳芦洲便将彻底沦陷。

    在南朝军营中，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年白鬓兵士举起酒壶仰头饮下，一旁有个一身素衣手持毛笔和书卷的少年。

    白鬓老人叫李二，少时曾是南朝田野的稼野村夫，他的命运理应是和父辈一样，一辈子就被“捆在土地”里面，但他不愿认命，家中请不起教书先生他便去投军。

    入军营前，他不过舞象之年，记得第一次参战之时，他是一个连刀都不稳的少年郎。

    在经历大小战役后，第一年，他侥幸没死在战场，南朝战功是需要割下头颅计算的，他见过太多太多为了那一点战功就把后背交给敌人的疯子了，但事实上，他也是这种人。

    第五个年头，他的军职未曾改变，他开始着急，他害怕再拖下去村中喜欢的那个姑娘便嫁为人妻，他害怕父母等不到自己荣归故里。

    于是那几年，那个一开始见到血都会恶心反胃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屠夫。

    可纵使这样，他多年军中积蓄依旧寄回家中，这是这个离乡游子保留的最后一丝理智。

    只可惜他那几年他年轻正盛，不懂贿赂上司，这也让他军职停留在了最普通的兵士上边。

    如今，有时他时常会想，自己当初那个选择是否有错，但纵使有错又如何呢，一切的一切都没办法改变了。

    想到这里，老人自顾摇头傻笑，最终，老人没能熬过这个冬天，他死后的尸体被其他人搜刮一遍后，便随意丢弃到死人堆中。

    李二直到死前都未曾回乡，死前的前一晚，他梦见了儿时的自己奔跑在庄稼地，他那张满是雀斑的脸庞上，有泪珠滑下。

    而老人死前，一身素衣的年轻人替他利用道法让其梦见儿时生活。

    手持书卷的素衣年轻人看见空中飘絮久久叹了口气。

    那些真正写史之人，从来高势阔步，从来惜墨如金，从来不肯愿为这些微妙众生作传，从来不屑去书写他们的喜怒哀乐，那素衣年轻便把这些人的模样黑白分明地描摹下来，让这些寡妇、征夫，乞儿一同立在王侯将相的身旁，让他们也千古不朽，让他们也永世长存。

    素衣年轻人立誓要走过尸山血海，走过山野河湖，走过寻常百姓家，将那一幅幅众生面孔，用他的笔墨记录下来。

    大骊军营中，有个躺在地上几近病死的少年，少年的同乡好友蹲坐在他身旁，

    时日无多的少年叫陈石，少时家中富裕，有过一阵不愁衣食的时光，少年的好友叫陈明钦，二人从前本是主仆关系，后来在陈石家道中落后二人共同投军，自此便结为兄弟。

    垂死少年用着虚弱语气对好友说道：“阿宝，我昨天好像梦见爹娘了，可是起来就忘记他们的模样了。”

    阿宝是陈明钦的小名，在与陈石结为兄弟前他的名字一直都叫阿宝。

    陈明钦用冰冷的双手紧紧握住陈石的手腕，他试图将为好友取暖，可二人身上的铠甲已经有一层薄薄的冰霜。

    陈石头双眼一张一合，几乎下一刻便要睁不开，陈明钦转过头去，刚刚流出的眼泪便在脸上化作薄霜。

    陈石拼尽全力扭了扭身体，随后便咳嗽便说道：“阿宝……咳咳咳……我腰前那个袋子里有一些银两，是我这些年用军功积攒下来的，咳咳咳……如果你能活着回去，就把我的头发割下来带回家乡埋起来，替我看看吴家小姐嫁给谁了……咳咳咳……如果是嫁给李家那个傻小子就没必要告诉我了，我怕我忍不住天天托梦去找她。”

    说到这，陈石竟笑了起来，不过他笑不出声，少年的双眼闭上，几乎就快没有呼吸。

    少年还想说话，好友将头靠近听着陈石的喃喃低语——阿娘，阿爹，儿子没什么本事，没办法给陈家传宗接代了，希望到了下面你们不要怪我，但至少，我也为了身后故土出了一份力。

    陈明钦割下了好友的头发，蹲在好友的尸体前泣不成声，漫天雪景，烽火再起，不知下一轮的攻伐，几人能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