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初出茅庐
南朝宝箴州,天涯山,在那座被誉为学海涯头的天涯书院内,一个面容敦厚儒雅的青衫儒士手持一面画卷,他正注视着画卷中一个少年的一举一动,读书人收取画卷,打算出门。
天上那座人间已经容不下他了,多方势力已经纷纷落子凡人世间,昔年有“文海”之称的读书人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在他眼中,那些人所求大道,太小、太窄了。
青衫儒士负手站起,走到学院阁楼前,里边有朗朗读书声,有翻书声,有抄写声音。
“此间甚了,吃顿好的……”
平日里对谁都是温厚儒雅的读书人第一次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天涯书院山脚下的一处湖畔,有个背着竹筐的粉嫩可爱的采莲少女,少女亭亭玉立,眼神天真无邪。
少女心里想着只要把这些莲子带回家之后,一部分留在家中可以做莲子糕,一部分还可以换些银钱,说不准还可以买些的胭脂送给娘亲。
想到这里少女便喜笑颜开,山腰处,有个青衫儒士正看着这一幕,脸上挂笑,同时青衫儒士又有些头疼,所谓情未了,缘未结,这便是这座天下最头疼的事。
南朝那座名为桂烽的边域城郡里,一个少年在城隍庙内与那名朱袍读书人“坐而论道”,少年郎确实是学识低微,朱袍读书人讲了儒门典故少年郎都是一概不知,当然每每这时,朱袍读书人便会耐心解释。
那名城隍老爷有些疑惑,为何少年的先生那般神通广大,所送印章便能扭转山水,那为何少年的学识那般不登大雅之堂。
朱袍读书人捻须问道:你家先生姓甚名谁?
少年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道,我家先生姓徐,至于名讳,还真没听人叫过,也怪我自己没问过,不过我经常听一些认识我家先生的人喊他作“天锦先生”。
当听到“天锦”二字时,朱袍读书人便已经默默点头,这个称呼他并不陌生,因为他早在十几年前便有过听过,那时他还未被邪修算计得“庙宇正神身”破碎,还能知道一些朝野坻闻。
他的脸上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之色,因为不卑不亢一直都是这个读书人的处世理念,而且能送出那番印章之人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心中却是早有预期,也确实得是此人。
朱袍读书人见识多广,说起来他还曾与那名读书人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那位“文海”在道升入天上那座人间的之前,若是细究时间,约莫是两百余年前。
那个时候的徐姓读书人独自游学到此处,朱袍读书人同样游学此处,同样是求学,那时候的朱袍读书人求名利,求仕途鸿运。
徐姓读书人只求心平,去看那世间的山山水水、世间分分合合,看尽书上看不到的道理。
只是在许多年后,徐姓读书人还认得他,可他自己却忘记了曾有一个和自己理念不同的读书人。
朱袍读书人拍了拍肩膀,想来这座郡城被大齐军队占领之后,自己便可能被撤下庙宇正神的职位了,毕竟王朝更替需得柴天改物。
读书人回望一生,似乎找不到几件开心事情,便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隋安起身站在对方身边说道。
“老前辈有心事?”
对方点头,缓缓讲起了一个年岁极为久远的故事。
许多年前,有个张姓的寒门读书人,幼时家贫,在好不容易考取功名后,便将名利钱财看得极重,但他并非是那种毫无底线的贪官污吏,相反他倒也做了许多解民倒悬的大事。
寒门读书人幼时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姑娘,姓李,长得极为好看,而且家底极为殷实,小时的张姓读书人常常三天饿九顿,就是那名李姓姑娘经常接济于他,才有后来的书生高中,到后来也二人心系相存,故事到这里到了后世倒也算得一段佳话。
但那名李姓姑娘的家人是修行中人,并非是那种那种所谓正派人士,而是那种不择手段求大道长生的邪门外道。
在张姓读书人发现这个真相后,果断上奏朝廷,最后在多方围剿之下,除了那名李姓姑娘之外,其余家人全部斩戮殆尽。
最后的最后,张姓读书人博取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仕途之路也一路风顺,他爱惜名声,那名李姓姑娘自然也落了个沦落天涯,无依无靠的下场。
张姓书生心中始终有愧,一直等着那名李姓姑娘来报仇,但他等到死,等到被朝廷册封作为庙宇正神,始终是没见到那个姑娘来讨债。
讲到这里,朱袍读书人仰头吐出一口积压已久的气,这个秘密压在心头多年,未曾讲出,今日却与那名小娃娃讲了出来。
隋安紧皱眉头,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随即开口道。
“老前辈,那个张姓读书人就是你吧?”
朱袍读书人闭眼点头,而故事中的李姓姑娘就是那名在郡城布局的女魔头。
这郡城中的种种诡事,全来自那名毁了容貌的女魔头的布局。
朱袍读书人后续又将郡城中妖魔横行的的主谋之人告诉了少年。
起先时候,那个女魔头用十几年布局,以秘法颠倒郡城内的山水气运,之后到来的“兵荒”又削弱了城隍香火气运,她又趁机打碎了城隍神像,使得那个朱袍读书人金身破碎。
少年有些疑惑,算起来她活了快二百多年了,一个人怎么能活这么久?
朱袍读书人看着少年道,寻常的大道修士,在踏入二三层楼的境界后,寿命都是起步都是有“百”字保底的,越往后一每境更是倍增,否则怎么会说大道无情,自然是活的太久,看的事情太多,心境变化后,便会释然脱离世俗了。
隋安有些惊讶,长生果真是不小的诱惑,因为有时间,去做不少事情。
“前辈那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向你复仇吗?”
朱袍读书人摇了摇头,她要我永世不得超生的话,我愿意顺从她,只求她莫要祸害其他人,但她如此大费周章做这些事情,我实在是想不通。
隋安点头,朱袍读书人横眉斜瞥侧旁少年,似乎看到年轻时候的自己,世俗太浊,行走久了便是浑身污泥,少年身上所怀赤子心确确实实打动了朱袍读书人。
“小子,要常怀赤子心啊!”
少年呆滞片刻,随后笑着点头道。
“会的。”
霎那间,隋安袖口的那方印章的刻字面,“言念君子”四个大字发出微弱金光,良久,印章侧壁,无形中被刻上了“赤子丹心”四个大字。
朱袍读书人注视着年轻人袖口之中所散发异像,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吗。
读书人挺直腰板负手站立后开口道。
“该去了了恩怨了,毕竟拖了百年之久了,你也快点离开吧。”
说罢,天空出现一道金光,朱袍读书人的身影消失在了破败城隍庙里。
隋安作揖拜别,对方要去哪自己也不知道,隋安不知道,自己在那个四个字——“赤子丹心”的影响下,他已经悄然踏入了修行之路。
大道无声,大道无息。
隋安背着木箱出了城隍,独自一人走在大街上,一个只有他半个身子那般高的小姑娘在路边抱头哭泣,隋安认出她来,她正是前几日那偷吃他面饼的那个小姑娘。
街道上回响着她凄厉的哭泣声,很是诡异,此刻,那条名为胡桐街的路口,双手负后的朱袍读书人正与那名披头散发的女魔头四目相对。
二人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默地盯着对方。
忽然朱袍读书人打破了这份宁静。
“收手吧,一切的一切因我而起,我现在便是被你千刀万剐都无所谓,只求你不要再错下去了。”
那个毁了容貌的女子冷哼一声,然后古怪地笑了起来,随即用着极为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认为我做这些就是为了报复你?”
朱袍读书人摇头,不管是何目的,这样做都是不对的。
女子拉起遮盖毁了大半张脸的青丝,语气夹杂着悲咽说道,真是大义凛然啊,张怀志!
读书人低头着不敢看她,不是因为那面容可憎,而是心中有愧。
读书人最负痴心人,痴心人难改痴心病,万万年如此,何况百年。
女子发出凄厉喊叫,你知道你当初为了所谓大义,将我赶出家门,还上奏让我流放天涯,那个时候,你是否知道我已有身孕!
朱袍读书人猛然抬头,眼神中尽是自责。
女子看到他这副模样,竟是笑着摇了摇头,尽管她知道这已经是朱袍读书人争取到让她活命的最好结果,但她就是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女子捂脸笑着,指着朱袍读书人,知道这张脸怎么回事吗?那些个所谓正派人士干的!
灰衣女魔头咬牙切齿继续说道。
“你以为那些人是所谓正派人士?不过就是几个贪图我家那些法器的爬虫罢,他们在我被发配的路上,设下天罗地网,我拖着孕身,逃了出来,但这脸,也毁了!”
女人说罢,便果断出手,只见她手指两两交合,一张散着恶气的诡异符箓从她身后显现,整座城掩盖的十几年的死灵怨气朝同一方向汇聚。
朱袍读书人大念不好,她这是要将整座城的风水根基彻底改变,变作一座真正的“死城”,届时任何活物,只要入城,皆会被无尽冤魂恶念吞噬。
隋安这边看见此方天地的日轮被黑云笼罩,忽然四周风水巨变,蹲在地上的小女孩哭声震耳欲聋,隋安连忙捂住耳朵。
无数冤魂冲天散开,遮蔽天际。
这是要翻天了啊,隋安身后站着七八只怨魂恶鬼发出恶嚎,随后它们齐刷刷地向隋安冲了过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青袍小道士手持铜钱所编成的法剑挡在隋安身前,可不就是那个名为张鹿的落魄小道士嘛。
隋安先生一愣,之后与其并肩。
小道士坦白之前不敢出手的事情,隋安倒感觉没什么,毕竟贪生怕死,人之常情不是。
“降妖除魔是贫道本分,怎可因为惜命便逃脱了呢!”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道士身上的鸡皮疙瘩起来了,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被自己这幅肺腑之言感染了。
便是这时,那几只怨魂恶鬼像被召唤一般,齐刷刷地走朝一个方向,并没有预想中那般朝着隋安他们扑来,而那个原本蹲着哭泣的小姑娘也站起,她跟着他们前进方向走去,隋安和张鹿相视一眼,打算也跟了上去。
一时间,整座城的恶鬼都朝着那条名为胡桐的大街走去,朱袍读书人一手二指并拢于胸前,将所有恶鬼魂魄都收拢,打算已经破碎自己庙宇正神位的代价强行镇压这些孤魂野鬼。
那个小姑娘在恶鬼群中十分显眼,因为那分明是一个人啊!
看到小姑娘的到来,那个女魔头失心疯般的笑了起来。
“你便一直这般大义凛然吧,最好就是连同你女儿也杀了。”
两个少年赶了过来,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朱袍读书人神色复杂地看着那个夹杂在恶鬼群中的小姑娘。
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缓缓叙述了当年那段往事。
在自己被所谓“正派人士”追杀后,便因为早产,诞下了一胎死婴,那个时候,她不愿意接受自己孩子死去的事实,便以秘法收纳了那个死去孩子的魂魄,之后用以家族祖传的法器维持自己孩子的肉身不腐,虽说本质上虽与活人没有什么区别,但需要不断以阴邪恶气补充滋养,否则肉身还是会溃烂。
但那孩子终归是极阴之物,天生与阳日背驰,自己便想要计划要扭转一个地区的风水气运,千挑百挑,最终选择这里,目的就是为了如今朱袍读书人陷入这个局面。
披头散发的女子仰头大笑,其实自己自己孩子是否能活着她已经无所谓了,她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失望了。
朱袍读书人猛然双膝跪下,这一刻他心中那一道防线已经破碎。
隋安看见这一幕,忽然想起朱袍读书人说过的话,他迅速取出袖口那方印章,金光四射,照耀天地,四周瞬间寂静。
无数冤魂恶鬼的双眼不再有以往那般空洞无神,反而有了些许生机,他们其其消散天地,不再被困缚,终有来世。
隋安心中响起一个温厚敦雅的声音,隋安,将印章落印于地。
是先生!隋安听出那个声音。
随即便双手握印,将印章重重扣在地上,一时间郡城山水颠倒,那原本浓郁的恶煞之气全部消散,那个巨大圣人法相凝视着郡城发生一切。
巨大法相伸出大手,一团黑雾被他收拢于手,不断聚拢,直至松手,黑雾消散天地,与此同时,天边吹来春风,生机勃勃,灵气复苏。
朱袍读书人看着四周已经变为正常的一切,心怀感激,起身郑重作揖。
那个小女孩,痴呆地站在原地,而那个妇人,已经恢复了理智,不再被那些煞气干扰到心智,急忙跑去抱着小女孩,眼中热泪渗出。
风水气运由阴转阳,那便意味着那个小女孩不能存活了。
朱袍读书人低着头不敢直面这对母女,心中有愧,不敢抬头。
天边那个圣人法相消失,而小女孩却是抬头,她身上那些不起眼用于锁魂魄的针线消失,今日起,这具躯体再度与魂魄彻底融合,不用借助外物,魂魄养体固根,不怕身体会腐败。
披头散发的女子难以置信看着自己女儿身上的变化,她仰头看向天空,忽然她朝四周分别磕了三个响头。
出手之人是何等手段?
小女孩似乎有些懵懂,只听她睡眼惺忪说道,娘,你这几天去哪了,我都没有见着你。
妇人将她抱在胸前,泥儿乖,娘在的……娘在的。
朱袍读书人低头看着这一幕。
忽然毁了容的女子看着隋安手中那方印章,印章灵气还未消散,在场诸人都知道刚刚那圣人显威的异象是少年的手笔。
披头散发的女魔头这时显得有些慌张,只见她起身走到隋安身边,忽然双膝下跪,匍匐跪拜。
原本举着剑的青袍小道士迅速跳开,显然是被吓到了。
“求仙长放过我女儿,李秋葵自知罪孽深重,恳请您高抬贵手!”
隋安看了一眼朱袍读书人,可对方却一直低着头。
徐姓读书人坐在天涯云海,静候隋安的做法。
名为李秋葵的女子确确实实造了许多杀孽,其中缘由却让人唏嘘,隋安紧撰手中刻章。
良久,那个小女孩也跟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少年身前。
那个朱袍读书人看见此幕,叹了口气,随即便对着隋安恭敬作揖,准确来说是对那名徐姓读书人恭敬作揖。
“桂烽城隍张晋,愿将一切罪孽扛于肩上,只求让李秋葵死有来生,让小女安稳过完这一世,恳请先生高抬贵手。”
说罢,那名朱袍读书人便在几人注视之人自行散去百年积累的香火气运,读书人散去百道行之时,双眼之中带有愧疚地看向那对母女,朱袍褪去颜色,化作缕缕青烟,而后缕缕青烟凝聚化作数百条幽火灯心,神魂将日夜煎熬,那些幽火将指引那些无辜人,踏入下一世,能有更好来生,而他自己便无来世,魂魄消散在这片天地。
隋安本想问对方要做什么,结果那个朱袍读书人根本不给机会,强迫少年答应。
女人回头看向朱袍读书人消逝的地方,脸上有一丝丝不易被察觉的抽搐,眼神中带有最后一丝温柔。
而那名披头散发的女子第一时间起身,隋安忽然打断阻止了她接下来的行为。
而那青袍小道士则是从身上摸索出一张符箓,他凑到隋安耳边说起悄悄话。
隋安立刻点头,像是发现了不得的东西。
忽然他说道,那你之前遇到那些恶鬼为何不用?
青袍小道士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后脑。
“这不是还不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嘛,而且我不敢保证这个东西就一定有用……”
隋安露出一脸无奈的神情,事到如今,死马当活马医了。
如今桂烽这一带没有庙宇正神坐镇,很多妖邪鬼物皆会聚集残害路人,正是需要有一个修行中人长期坐镇此处。
隋安将心中所想说出,问那披头散发的女子是否愿意,女子立刻点头。
但隋安加了一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对方要将小道士手中的黄色符箓催动,但二人皆没有能力,想询问对方是否有能力催动那张黄色符箓。
女子看了一眼,自小便踏入修行一途的她一眼便认出那是一张镇压一方山水气运抵御邪灵符箓,她自然是有本事催动。
她立刻点头答应,小道士将符箓交于她手,随即女子咬破手指,滴在符箓之上,嘴中念念有词,符箓自动升起粘附在女子背上。
女子身上的邪灵恶气迅速被驱散,修为也从原本的五层楼跌落四层楼,女子的修行轨途也从邪门外道被拉回正轨,想来不过一年半载又能恢复到五层楼境界。
女子再度恭敬地向两个少年作揖,那个小女孩也有样学样学习她的动作。
“多谢仙师。”
暮布挂天时,张姓少年和隋姓少年互相道别,各自行走江湖。
天边有个青衫读书人,默默注视隋姓少年。
至此之后,桂烽一带的夜间,常有绿冥幽火出现,指引找不到路的孤魂野鬼找到归路,有个小女孩常伴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妇人在那些“冥火”的紧簇下,游走山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