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枯木朽株
郡城自有人烟始到如今已有数千年载史,其中历经过兵马交戈,尸横街路,也曾有重檐飞峻,丽彩横空,郡城名字换来换去到如今被当世俗家帝王取作“南阳”。
一甲子时间,不知怎的,郡城陆续迁入许多外乡戏团,如今郡城之中有十二座戏园,其中五座园主各以“生、旦,丑、末、净”善擅见首。
五人所善戏角皆是一绝。
虽说五座戏园,可说到底还是一家路数,若溯五个路数源头,按古史里记载,是一位死后谥号为“大圣至明”的世俗帝王所列分。
而剩余七座被郡城里边有些读过书的认为是“旁列非正”,若论其功曲精细,脂粉戏袍的讲究自然没得和那五座比。
但天底下戏园如此多,又有什么人会去究其根本呢,好看便是好看,想看便交钱子,至于看后感觉不好看,便是私底下偷偷骂娘。
老烟鬼的武生行是“七座”之中的一座,虽是带“生”字,其路数却和“五座”中的“生角”路数大相径庭。
虽说如此但武生行仍是在“七座”之中在郡城中少说排在甲子,唱功说不得雅耳,但那实打实的武戏本事才是最为招客的“手腕”。
算下来老烟鬼自打迁入郡城到如今已有一旬,有些记忆的邻人至今记得老人来时领着两个年岁极小的孩子,花钱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戏园子,而正是靠着那座老旧戏园,老头子愣是一步一拳一腔攒下一份厚实的家底。
前些年,那个嘴边常挂着烟杆子的老头少了登台次数,而身形魁梧的少年开始“崭露头角”,而近到如今老头子已经彻底放手让刘姓少年去做了。
除了每日基本功的催促外,老人还会“加餐”教刘姓少年一套“拳法”。
那拳法奥妙,却在分毫,不重拳术,却重气机,日积逐年,刘姓少年的体魄更是远非一般人可比。
而至于隋安,老人说他不适合走武生这一条路,则是一直想送他去郡城一座有名的“私塾”中读书认字,因为按老人给的说法,隋姓少年体态孱弱并非天生,而是被人下了毒咒,毁了“气腑池”
至于什么是“气腑池”,少年又是被何人下此毒咒,老人一概不答。
久而久之,隋安便只当老头子是在开玩笑。
暮色里,清瘦少年在戏园后院仰卧,那轮银盘给予了他些许光亮,少年开始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他的思绪回到第一次见到老人的时候。
隋安嘴角微微扬起,双手抱着头后完全头躺下。
——少年依稀记得家中父母都是烧窑匠人,可自打少年记事起便没见过他们了,少年孤苦求活,讨饭,偷粮,或是和路边野狗争食,有时邻里的好心人还会接济一下。
后来老人拉着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少年遇着了骨瘦如柴的他。
后来的后来,便是老人善心大发带着少年离开,还给他取了个新名字,老人姓隋,少年也跟着老年姓了隋。
这时少年忽然想到,那时老头子模样和如今一样没有变化,双鬓霜乌交错,一张老气横秋的脸加六七处老雀斑,叼着烟杆时额头会皱起“千层”崖壁,老人没有留胡须,但有不少没处理干净的胡茬子。
少年疲累,眼皮一合上,也不管是否会着凉便已是进入梦乡。
翌日清晨,老人如往常去街边捎了份面糊带到后院,师兄弟二人吃完后便各自开始了练功。
清瘦少年扎着马步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向师兄,悄咪咪地说道。
“师兄,我早听说外边有个讲书讲的忒好的说书先生,要不咱们过去瞅上几眼?”
身材魁梧的少年瞪了少年一眼。
“别打岔,师父在旁边呢。”
一旁的老人睡眼惺忪地躺在木椅上,今天老人破天荒地没有拿着那根烟杆。
郡城中那针对某些“囚徒”只进不出的牢狱禁制悄然松动。
那名白面书生的府邸热闹起来,那些平日里出名的阔绰户或是平常布黔人家拿着件件不起眼的物件供奉上堂。
那些不起眼物件多为锅碗瓢盆,白面书生翘着二郎腿坐在一张极为名贵的梨花木桌前用着朱色管素记在一本集赋上,边记边心想——这些人的信物可真怪“稀奇”的,说不准自己去街边乱摸块破石头都是好东西。
想到这里他看向了那一墙之隔的那座“武生行”再度露出无奈神情。
“赶又赶不走,人也要不到,呸,去你娘的老头。”
白面书生平日里的卑气低眉模样荡然无存,殊不知自己一句怨气话却被那个老烟鬼听得一清二楚。
老烟鬼脾气暴烈是出了名的,不过想了又想还是憋了下来,但心中恶气难消,便只是对着空气悍然出拳,白面书生原本坐着的梨花木桌连同坐着的椅子瞬息崩碎。
白面书生摔了底朝天,旁边的人看得呆傻,白面书生怒道。
“看什么看,没见过桌椅年久失修啊?”
随即一个白面书生一个鲤鱼打挺跳起,可看到这一幕的其他人还是发出震耳笑声。
郡城中那座挂着“有教无类”牌匾的私塾小院中,朗朗读书声从中传出,一个中年青衫儒士正襟危坐在一张小桌前,面前是一众安坐有序孩童。
青衫儒士嗓音醇厚,双鬓微垂,出尘脱俗之感让人视之即生。
约莫两三个时辰过去。
青衫儒士宣布暂休后,一众孩童纷纷起身恭敬作揖行礼。
——谢先生。
青衫儒士一手持卷一手负后离开小院。
一个说书人拍案说书,正讲到剧情精彩高潮部分,一句“且听下回分解”出口,原本聚精会神听书的看客一哄而散。
有骂娘声,有嘘嘘声……青衫儒士看了眼玉面说书人,说书人恰巧注意到不远处的青衫儒士,二人相互注视片刻后,玉面书生便低着头收拾摊子有心无意地说道。
“某些人啊,自诩书读的最多,殊不知自己书都读岔咯。”
青衫儒士摇头,嘴角扬起。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谈什么读岔,不过是意见不一样了罢。”
说书人背起笼箱,怒瞪青衫儒士一眼。
“姓徐的,那你便带着一肚子文墨大道理,一辈子待在这里吧,你不想去争,我便替你去争!”
说罢,说书人离开,而在街边有个拿着破瓷碗的老乞丐同样也在看着青衫儒士。
那老乞丐披头散发,衣衫褴褛,活脱脱地将“落魄”二字演绎淋漓尽致。
老乞丐抹去快流出的鼻涕舔了舔,似乎觉得不过瘾,便扣下脚皮给自己“加餐”。
老乞丐用着极为沙哑声音说道。
“别人呢,是想出也出不去,你呢,徐大读书人,能出去,却硬要留在这里,真是好笑啊,都说我不自在,我看你徐大读书人比我还不自在。”
青衫儒士转身离去大笑道。
“十年运道龙困井,一朝得势入青云,我且等大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街边的老乞丐看到这一幕有些愣神,自顾着唏嘘道。
“难不成这人读书读傻了?”
青衫儒士走向那座以“旦”角见首的戏园子。
一脚跨进门槛时,便有一个极为狐媚声音高语,未见其人,先闻其言。
“哟,稀客啊,徐大读书人读的圣贤书,居然会出入我这风月之地,真可谓人不可貌相啊”
一个身材极为高挑,肌肤水嫩,丹凤眼眸,身材妖娆,走起路来腰肢拧转的女子与青衫儒士对目相视。
细看女子胸前的风景,可谓波澜壮阔,跌宕起伏,穿着一袭纤白纱衣衣服使得里边“风景”若隐若现,下半身婆娑裙里边那白若凝脂更是腿极为摄人心魄。
青衫儒士持卷负手笑道。
“确实啊,人不可貌相,谁能想过像顾姑娘如此火艳风情的女子竟会是这世间少有的痴情女子呢。”
说罢,那女子双眸闪露出一丝丝悲情,但随后又被抚媚所覆盖,女子随即开口道。
“徐大读书人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就不必遮掩了。”
青衫儒士一脚踏出,便有一股无形气风隔绝天地。
“我想与顾姑娘做笔买卖。”
女子脸上笑意浓厚起来开口便道。
“真是好笑啊,读书人居然会和我们这等“下九流”做买卖,您自己都不一定走得出去,如何和我做买卖?”
青衫儒士开口。
女子脸上笑意不再,二人方圆一尺有个看客这一幕都细语喃喃道。
“这老板娘和这个教书先生真他娘稀奇,开口又说不说话,打哑语呢?”
驻足片刻便只当两人是傻子,转身离去。
青衫儒士闭目言笑道。
“顾姑娘好好考虑吧,权衡一下这笔买卖到底是亏或是不亏。”
女子愣了愣片刻说道。
“你能说服老爷子?”
青衫儒士拍了拍肚腹道。
“徐某若没这本事,也愧对这文海之称了。”
女子沉默片刻,往日风情眼眸消失,转而是难以抉择的神情。
“那为何不早点谈上这笔买卖,要如今才讲?”
青衫儒士摇头笑道。
“借风还需时,世间太多东西说不准了,就像顾姑娘和那位一样,你们有错吗?我倒是觉得你们对各自都没有错,但若说对上其他人的话可就不一定了,若顾姑娘当年晚个百八十年遇着那位,恐怕结果会不一样。”
说罢,青衫儒士甩袖离去。
女子低头喃喃自语道。
“是啊,若是晚些再遇,说不准就……”
女子没有继续自语下去,他看向身后台上在上唱戏的英气女旦。
一个连女子半个身子高都没有的小姑娘跌跌撞撞地跑向女子,忽然小姑娘抱住女子大腿,用着极为稚嫩的语气说道。
“师父你刚刚在聊什么呀,瓶儿为什么听不到啊。”
女子半身蹲下,用着极为温柔的语气抚摸着女孩头顶说道。
“没什么,瓶儿你今天怎么没去黏着你那四师姐了啊?”
小姑娘打了个哈欠说道。
“四师姐去给我买大大的糖葫芦了,很甜很甜的,到时师父也尝尝。”
女子捂嘴轻笑道。
“师父啊,前半辈子吃了太多甜了,现在忌口了,还是瓶儿吃吧。”
小姑娘又问道。
“师父以前吃糖葫芦是师父的师姐给你买的吗?”
女子看着手腕,又看了看门外晴空道。
“是一个很幼稚的人买的。”
小姑娘听后兴奋跳起嘴中大喊道。
“我将来能登台收钱子我也要给师父买大把大把的糖葫芦。”
女子愣楞出神,思绪远游起那日意气风发的白马少年郎。
你说,我若是晚个百八十载再遇到你,你会不会喜欢上别的女子啊。
想到这里女子回忆起男子情话,脸颊绯红,比上那原本抹上厚胭脂的脸蛋还要红。
武生行院内,老人悠哉哼着小曲,给了两个少年谈话时隙。
清瘦少年躺在由青石板铺成的地面抱头说道。
“师兄最近出城的人好像挺多的啊。”
身材魁梧少年抹去额头汗珠说道。
“怎么?你也想出城?”
清瘦少年思索片刻后鼓起腮帮子没有回答。
身材魁梧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等到功夫见长些,我也想出去外面闯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烟鬼若有所思的看着垂天黄云,有些颓然,对于两个少年的高谈阔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
这片天地有大法桎梏,郡城中的原住百姓是可以自由出入,但对于某些放逐“刑徒”来说便是牢笼。
两个少年不在那些“刑徒”的行列之中,但两个少年要承受这“连坐”之罪,老人活过很岁月,对他来说这片天地不算牢狱。
老人揉了揉眼皮,老人的嘴角扬起一道不易察觉弯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