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我所决
郡城里的一间锻铺中,一个老匠人奋力挥舞铁锤砸向炙红铁块,无数星火小点如被溅起水滴,老匠人几次敲打下来皆有力而精准地打在同一个地方上边,所爆发的声响刚稳有力。
此刻一个白面书生负手而立站在一旁,老匠人至始至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书生用着极为平淡的语气说道。
“刑期已满,前辈纳物即可出城。”
说罢,书生作揖弓腰,就好像一个学生在和自家先生行别礼一般。
老匠人冷哼一声,放下铁锤,指了指一旁掩埋在黑炭里边那柄生了锈的钢刀,书生笑着脸摇了摇头。
“前辈,筹码太低。”
老匠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随后指了指在淬火槽中的铁钳略带嘲弄说道。
“你们读书人拿东西还要我同意?难道看上了只管说好听理由然后直接抢了不就行了?”
白面书生脸色平静期间带着几分不屑,他抓起那平日里老匠人淬火用的铁钳径直离开。
走到门槛时,书生回过头讲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功过不相抵,前辈的过已勾销,文庙会记着你的功,将来前辈若是想争取,文庙也绝不会落井下石。”
老铁匠冷哼一声,去了东边城门,那道城门被老铁匠一锤子砸的粉碎,想要拿手中铁锤将无那无形桎梏砸的粉碎,但只是举到半道,便自顾地叹了口气道。
“罢了罢了,生且由不得我。”
老铁匠转身离去,踏出城门后他的身影便随即消散,而原本破碎的城墙门却是悬空归位,渐渐愈合起来。
白面书生在城头角一旁拿出赤毫管抹去一个名字。
“一甲子囚禁光阴功过相抵,来世还可尽风流。”
白面书生去了那座黄梨园,往日笙歌度度的园子变得凄静,那名“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年轻美妇将胭脂盒子交给书生。
那胭脂盒是出城信物,亦是某个被史官骂作“昏庸极致”的世俗帝王第一次见面予她的定情信物。
年轻美妇眼中秋水流转,加之一袭纤纤白裙更有“出水芙蓉”的气质。
“让他们出去吧,她们不应被我连累。”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头,脸上挂着很难定夺的模样。
“不符合规矩,一物换一人,一甲子为期限。”
便是此刻一个极为醇厚温雅的声音自门外传来。
“反正我也出不去,留着这些破烂玩意儿也无用,徐某便做个顺水人情吧。”
白面书生闻言却是怒不可遏,脸色极为难看差点就将不雅言语倾斜而出。
一根灰色毫管,一幅山水画卷,一块刻有“无愧”的私印,悬空飞入名为梨花园的戏园之内,
白面书生咬牙切齿,年轻美妇嗤笑一声,脸带笑意说道。
“理圣亚座居然会这般失态,少见少见,说起来你们两兄弟也是好笑,互相看不顺眼各自又不动手。”
白面书生从袖怀间摸索出名册,另外一只手托平,一根赤色毫管腾空出现在他手中,随即脸上挂着看热闹的神色。
“三件信物说送人便送人,他可真是好大手笔,奈何啊,你这徒弟可多了去了,自己好好权衡谁走谁留吧。”
年轻美妇用着极为轻松的语气说道。
“刚巧四个丫头,便让他们离开吧,我年轻时候见过大好光景,便也让她们去看看,说不准啊还能遇着……。”
年轻妇人停顿了片刻补充道,眼眸出神,似乎像一个少女情窦初开的羞涩模样。
“可惜了,到时候不能在她们旁边,不能帮她们把把关,若是被花花心肠的骗了去,每日以泪洗面,也没办法替她们出气。”
白面书生将毫管快触及纸页时用着戏谑的语气问道。
“不再考虑考虑?这一笔下去可就……”
年轻美妇眼眸犹有星河回荡,那纤白裙尾被清风托起,如同画中天仙。
“不考虑,你也不介意我把整座戏园子也送出去吧?”
白面书生闻言一愣,不是妇人说要把整座戏园送出去而愣神,而是在于妇人几乎是没有半点犹豫便说出那“不考虑”三个字。
这三个字,份量极大,他回想起很多岁月前,有个人也说了三个字,那时候整个天地都要为之一震。
中年妇人转头看了一眼这座梨园,心间释然,看着哭啼少女,年轻美妇用着坚毅果决的语气说道。
“何必哭哀,往后日子,我不在了,切忌莫要自薄自贱。”
那个年龄最小的小女孩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但看到这副样子便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中年妇人回到闺房之中,往脸上涂抹了一层厚厚脂粉,穿上一袭粉纤戏袍。
妇人走到众人面前,中年妇人起舞自唱,双眸如流水却含情。
一悲一喜一抖袖,一跪一拜一叩首。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一世一瞬休,粉墨画皮戏做骨,起承转合笑啼哭。
待到曲结时时,妇人和书生出门而去,妇人挥动手臂,整座梨园剧烈晃动,大如山丘的戏园悬空而起。
书生负手而立与妇人并肩目视悬空戏园。
整座梨园渐趋平稳着着平地,那个年岁极小的小姑娘吓的趴在地上,一旁的几名俏脸素面的花旦却已是哭的梨花带雨。
片刻过后整座梨园连根飞出城外,形如同片巨云,所过之处皆有萌蔽。
此等场面一些郡城居民观此奇观皆为此惊之,而那个今天路边那个玉面说书人却恰在讲一个年轻世俗帝王与一女旦的悲戚往事。
讲至高潮时,有一幼童看到天上悬飞梨园玉面书生拍案续讲,可惜听客却没有再听下去。
长相俊俏的说书人喃喃感慨道。
“人间憾事,莫过如此。”
空落地界,白面书生问了年轻妇人一问题。
“不后悔?”
年轻妇人看向戏园飞去方向柔声反问。
“你们读书人骂了我千百年,商女不知国恨,戏子薄情不可重交,现在你感觉如何?”
白面书生负手在后若有所思,片刻后只从口中蹦出三个字。
“够意思。”
夕暮日垂,云散天开,私塾小院的青衫儒士放下手中书卷。
街道狗吠,孩童追闹,炊烟缓升,米香横溢。
那个提着烟杆老人在街道上看着凄凄孤影的年轻美妇背影沉默不语。
“丫头,没地方去就去我那吧。”
年轻美妇转身,老人有些心酸补充道。
“丫头,有点烟火气好点,我那里热闹些。”
年轻妇人低头,像是多年前一次犯错被老人责罚一般。
“师父,是不是我当初和他一起便是错的。”
老人鼻子一酸低下头,用着哽咽的语气说道。
“不,你没错,错便错在师父拳头不够硬,错在我想的太多,出拳太慢。”
年轻美妇摇头叹息。
“师父,我欠徐先生一个人情,得还回去。”
年轻妇人对那个青衫儒士的称呼由“徐大读书人”的调侃转变成如今的敬称“徐先生”。
老人抬头摆手,用着沙哑声音说道。
“我替你还,不就是三件信物,没什么了不起的,便我这个烟杆拿去还人情,若不够,再把我一身修为全渡给他。”
年轻美妇挽了挽垂鬓青丝。
“欠的太多,反而还不上了,愈是这样,愈是难安。”
说到这妇人苦笑着脸摇了摇头。
老人右拳紧握发出“咔咔”声响,身上气机狂暴紊乱起来,天边云海不断翻涌,连那天角处的日轮也在加快下垂,在他明白自己劝不了眼前人后有松开拳头,周遭异像也恢复如初。
“罢了,罢了,全怪我这个老头子没本事想得太多,便做的太少。”
老人脸上黯然神伤,拖着驼背无力的身躯离开,拿着烟杆的那只手也垂了下去。
此刻老人第一次感到那股困兽之苦,对于在意的人的痛苦越是能作感同身受,想来也应是如此。
夕阳下街边,老人的背影被拉长许多,青衫儒士站在年轻美妇身边看着老人的背影。
青衫儒士细声感慨道。
“老先生对待徒弟可当真是如子女啊。”
“做子女的却还让当爹的操心,说起来我还真是……。”
年轻美妇声音有些哽咽没有继续说下去。
中年读书人双手负于身后,双眼目视青灰天幕,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抱着几近破碎的瓷碗侧躺路边。
这世间心难求安者,无非大多拿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或是怕亲近之人付出太多,自己又还不上。
年轻美妇揉了揉眼睛转头对青衫儒士说道。
“大半辈子都在唱戏,还未曾进过读书人的书斋,想来若是有机会,用着满腔文墨去反骂那些读书人倒也是件趣事。”
青衫儒士嘴角扬起。
“当是如此,满腹诗情饰戏骨,犹作清风吟万古。”
说罢,二人大笑同去。
郡城那条名为福禄街的繁华街道,身形干瘪的小老头挽着一个正打着哈欠的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鼓着脸抬头看着老人那张皱纹满布的老脸问道:爷爷,看了那么多戏园子我还是觉着那个武生行的武戏最好看。
老人慈面善笑,这一次他反常地没有回答红棉袄小姑娘。
北城门处一列长队有序出城,白面书生用着赤色毫管抹去一个又一个名字,天边有双眼睛目视一切。
南边城门,俊脸玉面的年轻说书人如往常一般收摊,他摸索身上所有家当啧啧说道:许久未曾开荤,想来今日可以大快朵颐一番咯。
郡城之中除去那座武生行已经全部人去楼空,原本繁华街道处早已变得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