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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卷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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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将军府的时候天早就黑得彻底。

    珍珠替我提着灯,翡翠身后则站着两排小厮——一排是我从江国公府带来的,另一排则是秦家本来的人,只是这会都暂时拨给了我使。

    其实这件事现在想来是很有些奇怪的。我一个小姑娘,再如何关系好那也是半夜跑到了外人家里,要是单说继母管不住我那还算了,怎么就连秦叔叔和王夫人都没出来拦我一下,反而还派了人手来给我帮忙——我要撬的那可是秦家祠堂的锁。

    总不能说这十几个小厮都是来加油助威的吧。

    非要解释的话,恐怕只能说从那时候起,江秦两家就存了比交好更亲近一些、比如结个儿女亲家啦之类的心思,这才能由着我几乎是肆意妄为地到处跟着秦遮瞎跑。甚至那日放我进祠堂去找秦遮,说不准都是他们在暗中推波助澜呢。

    这帮心思复杂的中年人啊……不知道除了“青梅竹马”外还有一个词,叫作“两看相厌”么、

    不过当时我年少气盛,做事莽撞,便也没那么多瞎想的心思,一门都扑在了该怎么把秦遮弄出来才好上。方才跟在后头的翡翠这会子便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问我:“姐儿要如何?”

    大门已经拍过了三四轮。可偏偏秦遮就跟死了似的,愣是能一点声音都不出。

    然而他面皮薄,自暴自弃地逃避就罢了,我可不能啊。

    灯烛把夜幕下的院子映得亮如白昼。我望了望秦府漂亮精致的青黛色飞檐,不免羞愧地抽了抽鼻子,最终挥了挥手道:“砸吧。”

    不砸还能怎么样?等人再把早就收工回家睡大觉了的锁匠请来,指不定都要搞到宵禁之后了。

    说句不好听的,到那时候,秦遮要是真的有事,只怕都能写完一本奈何桥游览回忆录了。

    几个小厮开始动手。珍珠就替我挪来了一张梨花木扶手椅,我心里其实还是有些忐忑,但还是强装平静地落了座。

    没裹伤,一路上也没吃点东西,回来就直接被拎去跪了祠堂……我心里大概有数,于是等到门被打开,便让珍珠翡翠先带着大夫进去瞧了一眼。

    眉毛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先生进去把了个脉又看了看伤口,没多时就退了出来,道:“公子这是伤口未愈,又一路颠簸,水米未进的缘故。不过并不妨事,开个药方修养一阵日子便好。”

    秦府自然有人跟着郎中去抓药煎药。随即珍珠便从屋里走出来,我朝她轻轻招手,又朝祠堂里头抬抬下巴,问:“怎么?晕了?”

    珍珠像是有些想笑,但几乎是立刻就憋了回去,只是向我眨眼,用气声说:“不是。”

    “那是怎么?”

    看四下的人都避开了一定距离,珍珠斟酌了一下才开口:“大约是太累,秦家哥儿……睡着了。”

    我:“……”

    娘的。

    就知道不该担心他的!

    几个身强体壮的小厮把他们少爷抬回了卧房。大约是怕把人吵醒,于是也就没给秦遮好好拾掇,只是简单给他换了外袍又擦了脸。

    我坐在外间,只感觉百无聊赖。好不容易等到少爷悠悠转醒则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丫鬟替我搬了张月牙杌子来,我那时正捏着支兔毫漫无目的地在这傻狗脸上瞎画。许是觉得痒,这家伙便慢吞吞睁眼,先是用那对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了看我,复又合上,复又再睁开。

    不应该啊,难道这跪了个祠堂还瞎了不成?

    我可是不止跪过祠堂,还在我爹的勒令下给我们江家的列祖列宗磕了百八十个响头来表示忏悔呢。

    “你怎么来了?”秦遮像是终于确认了他的眼睛没出毛病,撑着手臂想要坐起身来。

    “我怕我再不来,下次就只能来给你收尸了啊。”我从他胳膊底下把兔毫毛笔拽出来,偷偷塞回自己袖子里,怕被他发现还假装风轻云淡地转移话题道:“你方才在做噩梦。梦见什么了?”

    他听见我的问题,抿了抿嘴唇:“我梦见……没抓住你。”

    我叹息一声,心说真是惹大祸了。我摔了就摔了,可别给秦遮再留下什么心理阴影。于是努力伸出手在他后脑勺摸了摸:“我好着呢,活蹦乱跳,吃嘛嘛香。”

    又朝身后的丫头点点头,从她手里把药接过来,满脸慈祥道:“刚刚郎中给你开的药,也煎了好久啦,你快喝了休息,我也好回去睡觉。”

    结果秦遮却是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碧玉小碗,又抬头看了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脸上就有点泛红,缄默片刻才道:“我还没洗漱,身上脏,你还是……别靠过来的好。”

    “……”

    你误会了,朋友。

    我是想把碗递给你让你自己喝,真没打算自己动手喂你啊!

    我露出一个很是天真无邪、纯洁良善的笑容,刚想要诱哄他乖乖自己喝药,但随即却看见了秦小少爷还涂着药、刚刚才裹好伤的左手手腕。

    ——在围场惊马的千钧一发之际,就是他的左手垫在了我身后,替我挨了重重的那一下。

    我望着手里微苦的褐色汤药,凝视着里头自己的眼睛。又想起每次我生病的时候,似乎都是继母拿着一只小勺坐在床边,温柔又耐心地给我喂药,等到好不容易一碗药喝完,还会给我喂上一口甜滋滋的蜜饯果子。

    好吧!就这一次!

    我毅然决然地抬起头,唯恐会把汤药洒出来,于是便用空着的右手把秦遮往床里推了推:“你坐过去点儿。”

    他大惊失色,一时间让我颇有种采花大盗调戏完良家妇女要霸王硬上弓的神奇感觉,竟然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只是从耳廓一路红到了锁骨:“你你你……你要干嘛。”

    我懒得理他,只是自己坐到了他挪出来的床沿,感觉自己眸光冷冽,颇有几分兰池书局《霸道王爷》系列主人公附体的感觉,如有神助一般道:“张嘴。”

    “我为什么要张嘴?”

    “……张嘴。”

    “你……你先说你要干嘛。”

    “你张不张?”

    因为屋子里珍珠、翡翠、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和管事嬷嬷都在,那时候年纪又小,我只觉得自己一片好心好意,并没意识到这话有什么不妥。我身边的两个一等丫鬟是早就习惯我这副做派了,面对此情此景一脸淡定,但是几个年纪小一点、也在屋里伺候的小丫头却是有点憋不住笑。

    我半个身子都快压在秦遮身上对他进行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威胁。这会听见后头传来的细碎笑声,心里本来忍不住的那点恼火就变成了沮丧,就伸出手指戳了戳秦遮的肩膀。

    “喂。”我苦着脸,“我就是想给你喂个药而已,我又不嫌弃你没换衣服没洗澡。”

    “嗯。”结果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完秦遮的脸倒是更红了,肩膀也又往后缩了过去。他半张脸都快埋在被子里,声音也闷闷的,只露出来一双在橘红烛火下显得愈发漂亮剔透的桃花眼望过来:“……你真的不嫌弃我啊。”

    “为什么要嫌弃你?”我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这会儿见他脑袋慢慢探出来便凶巴巴地往他嘴边递勺子。

    “我那不是害怕么……”他艰难地应对着我迅疾如风往他嘴里猛灌汤药的动作,而后像是确认了我的心情略有好转,便转头换上了个十成十是在装可怜卖惨的语气,开始进行他蹬鼻子上脸的宏图伟业,对我道:“但你说不嫌弃也只是口说无凭,又没个依据……”

    看在他好歹是为我受伤的份上,我就破例陪他演这一回戏。便扯了扯唇角,把药放回身后丫头手里的托盘上:“那你想要什么依据?”

    秦遮的脑袋这会已经彻底从被子里露出来了,却还装模作样一脸委屈地望着我,随后换上了个脸皮甚厚的笑容:“那姐姐你便说说……我今日穿得是什么颜色的外袍,衣裳上又有什么图案。”

    如果是换作今时的我,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先不说年龄上的增长,单单是两世为人,那也是多吃了很多的盐、又多走了很多的路的,自然是有一千个一万个把这个话题不动声色岔开、但是又不叫人察觉的方法。

    但那时候我还小还很单纯呢!

    因此就努力皱着眉毛在回忆。方才同秦遮闹腾的时候,袖子里藏的那支兔毫笔也掉了出来,这时候就被我拎在指尖瞎晃。我转着笔,秦遮眼巴巴的目光就也跟着我手上的兔毫到处乱转。

    他在琢磨些什么我自然是不晓得的,但是绞尽脑汁回忆了一番,他围猎时的穿着打扮倒是叫我想了起来。

    我想起在西郊围场的边缘,雪白马背上端坐着的小小少年,穿一身合体的赭红色卷云纹劲装。头发高高束在镶玉的银冠里,随着骑行乌发就也高高扬起,穿过新绿的杨柳枝条,穿过鹅黄的迎春花蕊。

    在莺飞草长的初春里,他鸦羽一样的眼睫毛缓缓眨了一下,然后就坐在马背上,骄傲又怀揣着小小期待地朝我伸出手:“你要不要来骑马?不是说好了么,我带你去猎兔子。”

    于是我也就真心实意地托着下巴,对面前依旧是在眼神里隐藏着一点期许与希冀的小伤患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你穿卷云纹真的很好看呀,阿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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