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谁
最后我是喜滋滋地回到国公府的。
而我身后跟着的珍珠,怀里还替我抱着一包柔软水滑的白兔皮毛。
那天一宿无梦,便是继母那个脾气,也难得对我半夜跑去别人家里“做客”的恶劣行径表示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第二日晨起,在带我去将军府进行正儿八经的“探病”慰问活动前还淡定地招呼了我一句,问我要不要吃糯米红枣粥。
我自然是笑嘻嘻地凑过去说好。
结果没想到,早上在家本就已经吃了不少,到了王夫人那儿又是一通大吃大喝。我鼓着腮帮子,刚要找个理由拒绝王夫人又夹过来的一只蟹黄汤包,这时候却是有丫头上来禀报:
“夫人,少爷过来给您同国公夫人请安了。”
我闻言便下意识地朝着门口探头。
秦遮今天换了件深黛色的袍子。性格一向张扬的小少爷平时难得穿这个颜色,只不过袖口衣领上倒是依旧绣着针脚漂亮的银白色云纹。我乍一看他穿成这样也有些陌生,不免也就跟着多瞧了两眼,但看着看着,心里便又想起前几日继母安排来教我苏绣的绣娘。
我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手指头,不由得发自内心地感慨——
女工刺绣要人命啊。
问过安后王夫人便让秦遮坐下了。他朝我眨眨眼,虽然脸上还有点病色的苍白,但是隔着慢慢氤氲的茶雾,落在槅扇门投过来的一片金影中,却依旧显得有几分神采飞扬的少年意气。
我就也悄悄朝他露出一口小白牙来。
一顿饭用了好些时辰,但上头两位手帕交的话显然还没说完。王夫人放下银箸,用一方绣梅花的手帕擦了擦嘴角,便亲热地拉过我的手,说一会让丫头带我去池子边上钓鱼,随即却又神色淡淡转过头去,对秦遮道让他该干嘛干嘛去。
我乖巧地点点头。秦遮却没动弹,先是看看我,又安静着朝上头张望了片刻,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似的,隔了一会才慢吞吞、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油纸包。
“这是昨日在猎场捉到的兔子,可惜没猎到活的……我就让人收拾成了兔肉,感觉味道应该还不错,就想着,想着……”
“想着什么啊?”我都听得着急了,不过知子莫若母,倒是王夫人先替我问出了心里话。
“想着……便托婶婶也带回去一些,同江叔叔一道尝个鲜。”
秦遮上前一步,双手把油纸包放在了桌上。小少爷应该没怎么同人道过歉,也就没怎么低头服过软,这时候还有点慌张的意思,两只手垂在身侧不安地揪着衣摆上的云纹。
我就又期待地看向继母。
结果继母却还在喝茶,倒是王夫人先漫不经心似的一瞥:“不过是兔肉罢了,你当国公府没有不成?还要你巴巴地献宝来。”
天底下哪有会这么嫌弃自家儿子的母亲呢。我也不是傻,很清楚这就是王夫人故意做样子给继母看,希望她能消气的手段罢了。
而至于继母……本来出门前我看她的态度也不像是在生气的样子,但偏偏这会子就是不说话,等得我那叫一个焦虑,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更团团转一些。
——如果不是当局者迷,我其实应该是能瞧见继母同王夫人不动声色、却又强掩着笑意对视的那一眼的。
如今想想,都是套路!满满的都是老戏骨的套路啊!
但当时的我却着实是瞎了。只顾着看了下秦遮低垂下去、瞧不清神色的漂亮眉眼,然后心里便飞快地开始盘算化解窘境的办法。
于是片刻后,我下意识吞咽了几下口水,又故意轻咳了两声,这才把手放在桌上,身体前倾提议道:“那个,婶婶,还有母亲……”
两位老戏骨不约而同地望向我。
“昨天秦叔叔和我爹猎来的鹿肉什么的都很不错呢。”我满脸堆笑,“这样想来,兔肉应该也别有一番风味呢……要不就还是把阿遮打来的兔子带回去,晚上我们做个陈皮兔丁或者麻辣兔头尝尝?”
继母看我一眼。她那表情乍一看是平静,但我认识她多久了啊,用火眼金睛随便一瞧就能瞧出她眼里的揶揄。
果不其然,下一秒就听她道:“你方才不是还在说,这一早晨又是粥又是燕窝的,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么?”
“那是现在。”我抱住她胳膊,“一天又不止这一顿,我们带回去晚上和我爹一块吃嘛。”
她伸手弹了我一记脑瓜崩,这才露出笑来,又伸手把秦遮也招呼到身边。左手揽着秦遮,右手环着我,转过去朝王夫人道:“我们家这个贪吃的惦记上你家阿遮的兔子了,我倒是得来问问你,是给是不给啊。”
那日我又跟着秦遮去他家院子里头钓了会鱼。直等到落日西沉,继母这才叫人来喊我回家。
我在珍珠的搀扶下爬上马车,秦遮就站在府门口朝我招手。直到马儿跑起来,渐渐瞧不见定国将军府的大门,也看不见那个穿卷云纹袍子的小小身影了,我这才把马车的窗帘放下来,又在翡翠服饰下净了手去吃小几上摆着的桂花糕。
旁边本来闭目养神的继母倒是好气又好笑地看了我一眼,问道:“昨儿那些兔毛料子也是秦家哥儿给你的吧。”
我却只是点头,然后笑嘻嘻地拈起一块糕递到她嘴边:“母亲,玉章楼的这个糕可甜啦,你要不要吃?”
最后管他是兔肉还是兔毛,都完好无损都跟着我回到了国公府。
珍珠手巧,用白兔毛给我缝了一只小小的手炉套,上面还用珍珠色的缎带缀了一圈荷叶边。至于那兔肉,继母说她同我爹都不乐意吃这东西,干脆全送到了我的小厨房。
最后我连着吃了三天的兔子宴,从香薰兔肉到酸汤兔柳,从兔肉蛋羹到蒜香兔腿……总之一年内我感觉自己都不会在说什么“想吃兔子”的狂言了。
我决定暂时把人生格言换成兰池书局某簿话本子里的名言警句:
“兔兔那么可爱,你怎么可以吃兔兔!”
那阵子正赶上卫大姑娘同我闹别扭,一来二去我同秦遮就也走动得多了些。青梅竹马之类的词还是说不上,不过他倒是确实领着我去逛了许多以前我没去过的地方,什么划小舟去湖上摘莲蓬,什么去灯会上看喷火,什么训练皎皎学会玩飞盘,还有什么去山里爬树掏鸟、淌河摸鱼,顺便摘野葡萄不小心误入了人家的院子被大狗追……
后来就连珍珠和翡翠见了他都不怎么拦了。直到某日我找东西,碰巧打开了收杂物的柜子,却发现那只白兔毛手炉套旁边还搁着一只样子差不多、只是黑兔毛做成的手炉套。
但我明明记得……秦遮给我的兔毛包裹里,只有白兔子的才对啊。
我把它拿起来,扒拉开毛绒绒的皮毛便看见一串乱七八糟的针脚,努力往回憋笑了好几次,最后还是憋不住把珍珠喊了过来:“这玩意……是哪来的?”
珍珠果然朝我眨眨眼:“姐儿,我答应了人家,不能告诉您的。”
我抱着那只黑兔毛的小手炉套就笑倒在床上,随即眼角还带着笑出来的眼泪就吩咐人来把原本白兔毛的手炉套换下来,说我以后出门都带着这个新的。
果不其然,下次再见到秦少爷的时候就瞧见了他和黑兔毛比起来也不见得好看多少的脸色。
那段日子多快乐啊。但时间这东西总是过得很快很快,尤其是当你很快活的时候。
两个月眨眼就到了,秦遮在我生辰的时候,在他要回北疆之前又送来了两张更大、更柔软的狐狸皮毛。我把它们铺在美人榻上,随即就一个鲤鱼打挺扑上去,非常惬意地在上头打了个滚。
……感觉自己被幸福包围了呢。
抱着使劲蹭了两下,就抬起脸问他:“你自己去打回来的?”
“不是我猎回来的,难道还是你去的啊。”秦遮还是那个矜贵得能把尾巴都翘上天的模样。
“好好好你真厉害,行不行?”我笑眯眯地凑过去问他。
于是秦少爷就又臭屁地笑:“你也不看看我是谁。”
所以……你到底是谁呢。
是两辈子都与我从小不打不相识的隔壁家小少爷;是重活一世、阴差阳错才再有交集的混世魔王;是银枪红缨定北疆、冠盖满京华的少年将军;是七皇子背后最大的助力、天纪军的少帅……是不是也是,梦中孤注一掷要认我为义姐、力排众议要求谢望切在登基后立早已不在人世的我为元后的宁远侯?
所有早就模糊在了幼年斑驳记忆里的画面再次清晰起来。
再次重逢时,我只把那个因躲避顾飞白追逐而攀上我家墙头的少年当作幼年时短暂的玩伴,我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是谁,他亦是把我当成了国公府里的一个小丫鬟而已。
而在彼此明晰身份之后,我其实也一直心存疑问:明明再遇时都已经不记得对方姓甚名谁,哪怕面对面也辨认不清对方的面孔,为什么突如其来他便决定站在我身后,甚至在宫宴上都义无反顾地为我向皇子出头。
原来……从卷云纹开始,从皎皎开始,从更早更早开始,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
少年时我无意的一次举动,或许是出于歉疚,或许是因为感动……总之秦遮都早就决定了无论如何都要站在我这一边。
八岁那年,他会在惊马的时候毫无犹豫替我垫背,用少年的脊背和单薄肩膀护着我以免受伤;
十四岁那年,他会因为怕我被落了脸面伤心,不由分说便在宫中上前与皇子对峙;
十八岁那年,他会成为我死后唯一一个真心将我记挂着的人,愿意用自己的滔天功勋、倾世荣华为我换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头……
我到底该怎么偿还这一切,怎么面对这个如今空有高官厚禄,却失去了挚爱双亲的少年?
长安六年的帝京城里还在下雪。我抱着从橱柜里翻了许久才找到的、那只早就因为经常使用而变得光秃的黑兔毛手炉,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下马车,走进空荡荡的定国将军府。
府门上灯笼里的烛光透过房檐,在地面上留下一道道光怪陆离的影。我推开将军府的大门,然后便看见青石台阶上那个刚从宫里回来、手里还捏着一卷金黄圣旨的少年身影。
他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微微垂着,有柳絮一样的白雪落满了他的肩头发梢。然而他却一动不动,任错金银长明灯将他与雪色融为一体,变成一道静而深的剪影。
我又想起那年叉着腰让人凿开祠堂大门的自己,那时静谧的烛火灯光也是这样安然地将少年的身影笼罩。
然而一切都变了。最后只剩下一个我,还是像从前那样怔怔立在原地,一时茫然得像是不晓得此刻我面对的究竟是很多很多年前那个跪在蒲团上沉沉睡去的少年,还是此刻这个家破人亡、孤苦无依的秦遮。
长安六年冬,定国将军秦征战死北疆,夫人王氏随之自缢。圣上有旨,将天衍军虎符暂交于副将顾安,命其即日出征,平定瓦剌。
另,封定国将军独子秦遮为宁远侯,即日起长居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