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在南疆毒女的叙述中, 她父母之间的故事一点也不稀奇,借用她的原话便是“左不过是见异思迁的老戏码罢了”。
外出采药的姑娘和前来南疆历练的侠客,年少时一见钟情的爱侣, 也曾山盟海誓, 也曾倾心相付。从含羞带怯的初初心动变成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那两个人也曾携手看过南疆的花与月,并肩听过那里的风和雨。
侠客也曾心甘情愿地停下过脚步。
直到依然雄心未泯的丈夫握着妻子的手,告诉她, 他想回中原一趟,虽然他无父无母没有家族之累, 却总有多年不见的旧友知交,还有从前没有收尾的俗务。除此以外,他心中更是拼着一口气, 想闯出自己的名号。
“我从前不敢走,是怕一转身你就被别人抢跑了。”眉眼英挺的丈夫说着半真半假的玩笑话,神情却很郑重, “如今, 我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我想等到我们都老了的时候, 还能和你说说外头的人, 外头的事。”
“毕竟……”丈夫笑了笑, “我可不是只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男人。”
“……”
通透明澈的晴空之下, 妻子看着丈夫熠熠生辉的目光, 只沉默了一瞬, 很快就点了点头。
她说:“嗯, 去吧。”
她为丈夫准备行囊, 收拾衣衫, 有用没用的毒药解药金疮药铺满了桌面, 险些就没有装下。有要好的姐妹看着她那细致周到的贤妻风范,简直是恨铁不成钢,只能背地里把人拉过来,明示暗示地让她长个心眼,可不能就让人这么一身轻松地走了。
“你把他放出去,那就是一只飞上天的风筝,不把线拽在手里怎么行?你不怕他飞不回来了?”
这已经不能说是什么“言下之意”了,意思直白到极点,恨不能直接摁着她的头去把红线蛊的子蛊种上。
妻子却终究没有这么做。
“若是不信他,我当初又何必嫁给他?”
她谢过了姐妹的好意,把行囊递给丈夫,站在村寨外目送着那个高大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放下一直挥动着的手臂,转而轻轻落在自己的小腹上。
丈夫去了很久。
久到妻子做好了许多件小衣衫和小鞋袜,一针一线地缝好了襁褓;久到他们的孩子呱呱落地,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漂亮得让族人都啧啧称奇;久到他们的女儿已经可以跌跌撞撞地扑到怀中,再奶声奶气地喊一声“娘亲”……
守在家中的妻子始终没有等到自己的归人,到女儿六岁生辰时,她已经将近一年没有再收到丈夫的家书。
于是她不再等了。
她依然笑容满面地给女儿操持生辰,亲手做了好看的衣裙,又托老师傅打造最精致的长命锁。那夜星辰闪烁,她抱着自家的小仙童,如乘风腾云一般坐上高高的树桠,教完了如何辨认星象,母女俩就凑在一起说话,不多时就笑成一团。
头顶星光,身·下古树,她软声哼唱小调,轻轻拍打着哄女儿入睡。
到了第二天,妻子把女儿交托给姐妹照料,自己只背着一个小包袱,就这么突然离开了村寨。
——那是一个自小长在南疆且寸步未离的女子,第一次孤身走进外面的天与地。
“……当时天还没有大亮,娘亲以为我还睡着,其实我早就醒了,只是没有出声叫她。”
沈素语调轻松,像是并不觉得这些堪称“家丑”的旧事有什么不可告人之处,既然和李寻欢闲谈间说到了这里,那就干脆说个透彻,半遮半掩反而让人不痛快。
可李寻欢看着她若无其事的面容,隔了很久,才轻声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娘亲就回来了啊,给我带了许多中原的小玩意儿,吃的用的玩的……”
还有她自己腰腹之上一道长长的伤疤,难看又狰狞,一看就知道是下了死手,几乎要把沈素的娘亲拦腰折断。
但这个南疆女子还是笑着的。
她好像只是出了趟远门,买了些东西,小包袱变成大包袱,琳琅满目地又铺开了,招手让女儿赶快过来,先紧紧抱着人亲一口,然后便忙着让她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尚且年幼的沈素看着娘亲一丝不苟的穿着,再不复从前纤腰外露的妩媚,反而比中原的高门大户包裹得更严实。还有她苍白的脸色,即便是母女重聚这样的喜事,也不能冲淡那堆积已久的虚弱之感……
当时沈素就知道了,这一世,想来她的亲缘依旧浅薄。
——她的娘亲用一身濒死的重伤,换她父亲死不瞑目的一双眼,又因为被金钱帮帮主上官金虹所救,欠下一个天大的恩情。而母债女偿天经地义,这才有了如今名震中原的“南疆毒女”。
如此纠纠缠缠乱成一团的往事,直到娘亲病故之前,才终于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略过当初让她父亲不惜抛妻弃女的人先不提——在她娘亲看来,若当真情深义重,便是天仙在世也不能阻碍他回家的脚步。这个至死未曾再嫁的女子,一生憾事有三。
一是亲手杀了自己的丈夫,从此看淡情爱。纵然不悔,却也再不能给女儿一个完整的家。
二是没有等到报答救命之恩的机会,无法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
最后也最重要的是……
“我不能再守着你了啊,乖宝。”
病榻之上,气若游丝的女人看着自己年少的女儿,肖似的眉眼间只剩下满满的惦念,像是穿透了这十数载时光,回望着当年那个趴在她怀里细声啼哭的婴孩。
毒术教了,蛊术教了,心法轻功暗器……所有会的东西都教完了。明明已经确认女儿足有自保之力,乃至于是南疆百多年也未有的奇才,可真到最后了,这个女人却突然不放心起来,那般恋恋不舍的目光,似乎还想把沈素抱在膝头,再喂她喝一口水,吃一口饭。
“万一以后也被男人欺负了,没有娘亲撑腰,我的乖宝要怎么办啊……”
“……不会的。”
小姑娘握着母亲冰冷的手,一字一句地许诺:“红线蛊早就养好了,到时候看上谁就种给谁,多种几个也无所谓。哪个男子还敢欺负我?”她顿了顿,仿佛有些炫耀似的,“我比娘亲聪明多了,也厉害多了。”
所以,不要担心我。
命不久矣的女人费力地眨了眨眼,眸中升起一点模糊的笑意。
沈素就轻手轻脚地爬上·床榻,把母亲纳入怀中,比预想中更加单薄的身躯让她微微一怔,却很快就将人稳稳抱住了,像是幼时她带着她古树观星时一般,也轻声哼唱起南疆的陌上小调。
“青青草,红红花,雨打芭蕉,催我归家……
远远山,邈邈云,炊烟隔岸,问我音讯……”
她这一世的母亲就睡在歌声里。
沈素把娘亲葬在了南疆,然后单枪匹马地闯进了中原武林,见到的第一个大人物就是上官金虹。
——虽然看上去和“靠谱”两个字完全不沾边,但她确实是个言出必践的人,更何况是许给亲生母亲的诺言。
“虽说红线蛊治得住身,管不了心,不过也算聊胜于无了,好歹也是个杀人利器。”
南疆毒女闲散地伸了个懒腰,以一句不知道是否真心的玩笑话作为故事结尾:“若是有朝一日,你见到谁的左手腕出现那条红线,也许那就是你的未来‘女婿’了。”
李寻欢却许久沉默。
在此之前,他曾自认多少有些了解沈素了。
自兴云庄一遇后,漫无目标游荡着的毒女便一直和他在一起,给出来的理由还很是让人哑口无言——“你身边总出事,我想看热闹,不跟着你跟着谁?”
这般朝夕相处之下,他眼中的沈素便开始与旁人不同。比起那个让人避之不及的毒术高手,在小李飞刀看来,所谓“毒女”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姑娘,孩子脾气,说风就是雨的性格更是让人头痛,旁人说什么劝什么,只要是不合心意的就一概抛之脑后。
尚未成亲生··子的小李探花,只好事事照料,处处担待,不知怎么就被迫当起了“老父亲”。
听起来似乎是沈素占了大便宜。
可李寻欢知道,并非如此。
相识至今,沈素陪他走过许多险境,闯过许多难关。即便是再让人绝望的时候,这个姑娘也能一边抱怨着“探花郎你这是什么运气”,一边认命地施展出浑身解数,只为救他脱离苦海。
她曾为他力战五毒童子,也曾为他夜闯少林,中过毒,也受过重伤,珍稀的毒·药·毒·蛊更是如流水般撒出去。可她总要等到他脱离危险了,才会跳着脚心疼起来,逼着铁传甲帮忙记账,扬言早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
“探花郎,你仔细算算你家财多少吧。”内伤未愈的南疆毒女曾板着脸看他,“照你这般折腾,迟早得卖身给我才能还债。”
而那时的李寻欢只能苦笑,一边把药碗递过去,一边回答:“卖身恐怕不行。再和你暗器对练一番,不知能不能抵偿?”
毒女冷笑,喝光了的药碗直冲他面门而来!
简直是反目成仇的架势。
可是真等到下一次了,哪怕李寻欢潦倒得付不起一个铜板,沈素依然敢为他冲锋陷阵。
——她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实则恩怨分明的小姑娘。
这也正是李寻欢敢把小李飞刀教给她的原因。毕竟,他总不能亲手教出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可直到沈素说完她双亲的往事,李寻欢才蓦然发现,这个一直以来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原来也有这样不能为外人道的过去。
而她把这些事告诉了他。
李寻欢明白,这是沈素对他的信任。就好像即使她自夸毒术精妙,“伤人杀人皆在无形之间”,他还是敢和这个小姑娘同桌吃饭,比划功夫,甚至能自然而然地抚一抚头,拍一拍肩。
因为他相信,沈素不会害他。
“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后来的某一日,沈素抓过李寻欢的左手,趁他愣怔之际,迅速把衣袖往下一捋,只见一圈赤红细痕突兀浮现在他的手臂上,像是一条勒进血肉的红线。
面对他陡然一暗的眼眸,南疆毒女弯了弯唇角,轻声道:“探花郎,我找来的这个‘女婿’,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