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心之所向
灰白的阴云,触手可及。
贺一一伸着手,凝望着手指在厚得不见分界的云层里游动。她轻轻一握,也不知道自己握住的是空,还是尘。
回到章家已有两三天了,闲时的贺一一总坐在章家的小院子里,静静地,沉沉地,若有所思。
她确实在思,思忆故人,思念某人,也思考下一步的计划。这些日子,她经历了普通同龄女子这辈子都很难有机会经历的际遇。她的眼神变得不一样了,仿佛清澈的泉水流到一处,突然圈卷起了一袭漩涡,让人猜不透,那深度如何。
太过于安静的贺一一,这在章氏兄妹的眼里,这不是一个正常的表现。
贺一一回家,章正蕾应该是最开心的一个,但见贺一一不同往常的表现,章正蕾难免担心起来。她本想去开解劝慰,但被章正春拦住了。他把法鼓山和正觉山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章正蕾。结果,章正蕾这闺门小女孩的脆弱心灵,承受不到那般沉重,撕声痛哭起来。反而要让贺一一跑来安慰一番。
人的内心,从来都不是,生来强大。坚强如铁,总是历尽千锤百炼。
“好了,正蕾,不哭了不哭了。你哭成这样,是想要在我的饭菜里加料吗?”
贺一一的幽默令章正蕾破涕为笑。“嗯嗯”地点点头。小娘子还是很好哄的,但贺一一又何尝不是一个小娘子呢?
“正蕾,我有点饿了,你可以帮我煮个馎饦吗?”
“好好,你爱吃什么,我都给你煮。”
贺一一把章正蕾支开之后,就把章正春叫到自己身边。
“正春,有件重要的事,我要拜托你。”
“啊?什么事?”章正春的神情突然严肃起来。
“这件事,事关重大,你务必帮我保守秘密。”
……
带上慕容昭的镂空玉雕,贺一一来到了相国府门前。想起荷花宴那日的情景,贺一一的心里又泛起了阵阵刺痛。想想那道“君子坦荡荡”,本只是想着调侃调侃,没想到还真的是一语成谶。这何止是“小人长戚戚”,简直是“魔鬼在人间”!
贺一一不屑一笑,再冷眼扫了一遍相国府的牌匾。她感觉和自己有缘的不只是北辰司,还有相国府,这缘起还要从胜桃居说起。
“呵!既然逃不过天选,那就来一顿大杂烩一锅端吧!”贺一一喃喃自道。
接着,她把那镂空玉雕展示给了门外的部曲,又把给慕容昭的信交托,让部曲帮忙传话。
这场迟来之约,快点来吧!贺一一如是想。
贺一一把这次与慕容昭见面的地方,安排了在城郊依邻汴河的一家农家鱼庄,名曰“寻鱼味”。庄主荀瑜是贺一一的朋友。他本出生蜀国的簪缨世家,但他为人放浪不羁,喜欢美食,索性摆脱家族束缚,周游四海。最后在这开封的汴河边钓鱼,鱼没钓到,却钓上了河边船家的一位渔家女阿薇。从此浪子成了痴情人,情定汴河,留守开封。他从岳父那学得一手鱼脍刀工,且青出于蓝,胜于蓝,最后还和夫人开了个鱼庄。
这个鱼庄本来没有名字,主要是荀瑜想了上百个也没一个满意的。后来荀瑜广发“英雄帖”,说是谁能起一个让他满意的名字,就让谁可以终身免费在他这吃鱼。结果,那日路过此处的贺一一,偶尔听到荀瑜叫了夫人一声阿薇,她便灵机一动想到了“寻鱼味”三个字。荀瑜加上阿薇,还能突出“鱼”。荀瑜听后,大喜。贺一一也从一个路人,变成了“寻鱼味”的终身免单食客。还真是不怕饕客吃霸王餐,就怕是有文化的饕客,还得死心塌地地让她吃霸王餐!
贺一一按照给慕容昭信上的时间来到了寻鱼味。只是没有想到,慕容昭已经早早到了。他向来都是一个守时的人。更何况,这次约会的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这一天,他穿上了一件乳白色的襕袍,上面是用精细的银线绣了别致的梅花与白鹤的纹样,干净清澈,风度翩翩。他坐在了鱼庄对出竹茅廊亭中,艳阳下的粼粼波光,刚好折射在他的衣服上,恰有一种“宛在水中央”的如幻如景,如梦如仙的美感。
贺一一也被眼前这般景致与君郎迷住而停伫了片刻。短时间内经历了一些事情,贺一一虽然少女心依然,但比起从前,已经少了花儿般的悸动。她稍稍调整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不徐不疾地走向慕容昭。
“小女阿贞,拜见慕容大人!”
慕容昭连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扶起了贺一一,道:“阿贞姑娘,不必客气!叫我阿昭即可。”
慕容昭出生名门,又有官职,但真的丝毫没有半点架子,这点贺一一早就知道了。
“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贺一一莞尔一笑,迷人的梨涡跃然脸上。在坦荡爽朗的人面前,过于客气就会显得虚伪,所以她也没有过分拘束,保持着张弛有度。
慕容昭早在官宦场合见惯太多虚与委蛇,贺一一这种不卑不亢又带点活泼潇洒的姿态,瞬间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阿贞姑娘快快请坐。”
“多谢。”
“上次失约,是我不对。这顿饭,你千万不要跟我客气。”
“我怎么可以让一个女子请客?”
贺一一笑了笑,道:“真不用跟我客气,这鱼庄的老板跟我是朋友。”然后她又把音量压低,轻轻地说:“我在这里有终身免单的特权哦!”
“哈?”慕容昭一时惊讶,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是怎么回事。
随后,贺一一把这寻鱼味背后的故事告诉了慕容昭。慕容昭瞬间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欢快,银铃咯咯的笑声,烂漫如花的笑容,除了在他母亲面前,他也很少笑得这般尽兴开放了。
“阿贞姑娘,你太有趣了!来,这杯酒,我敬你!”
“稍等!这第一杯,我想先敬一位故人,寄晗姐姐。”
慕容昭晴空万里的容颜突然乌云盖顶般地暗沉了下来,他把拳头握紧,就连关节也发出“啪”的响声。堂姐留寄晗的突然离世,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是啊,没想到那次在通津阁一别,竟成了永别。真是世事无常。”说罢,他便和贺一一一同举起了酒杯,碰了碰,再把酒敬到地上。
接着,慕容昭再把酒满上,然后再敬了贺一一一杯,两人一饮而尽。
“原来阿贞姑娘,也是个豪爽之人,不让须眉啊!”
“见笑了!”
“对了,我在开封多年,也未听过这鱼庄,除了名字的故事,它可还有什么其他特别之处?”
“嘴上说的不算,吃到肚子里的才算!”话音刚落,贺一一便拍了拍手。荀瑜便把一条刚刚钓上来的鲫鱼拿了上来。
贺一一继续说,“据《酉阳杂俎·酒食》记载:脍法,鲤一尺,鲫八寸,去排泥之羽,鲫员天肉腮后鬐前,用腹腴拭刀,亦用鱼脑,皆能令鱠缕不着刀。”
慕容昭点了点头,笑了笑,道:“确实,鲙,莫先于鲫鱼,鳊、鲂、鲷、鲈次之。鲫鱼虽然细刺极多,但它的味道鲜美,就连诗圣杜甫都把它诗写下来。”
“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贺一一接着慕容昭的话,念出了诗句。
慕容昭眼睛一亮,惊喜万分,“对对对,就是这句。没想到阿贞姑娘也是诗情中人,难怪那日在荷花宴上的糕点,名字如此的斐然雅致。”
“阿昭公子过奖了!诗中意境再美,也终究是文字,如果能把文字变成眼前现实,更是人生一大乐事。毕竟,吃到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
“哈哈哈哈,好好好!太有趣了!”
两人言语之间,荀瑜已经切好了鱼脍。贺一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慕容昭迫不及待地夹起了一块。只见那鱼脍薄如蝉翼,轻如飞雪,可弹可吹。
慕容昭惊叹道:“这民间居然有如此刀工!杜子美所说的无声细下飞碎雪,大概就是如此吧!”
贺一一往慕容昭的碗里夹上了葱丝、姜丝、蒜丝和丁香丝,“还差‘有骨已剁觜春葱’,来尝尝。”
“好!”慕容昭尝了一口以后,灵魂都像鱼脍那样融化了。他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眼神都变得迷离微醺起来,他是彻底地陶醉在了鱼的鲜美隽味之中了。
贺一一盈盈一笑,道:“荀瑜大哥的刀工,我敢说,在开封绝无仅有了!”
荀瑜悦然地笑了笑,“呵,就你嘴上的功夫,都比我的刀工好!明明只有六分,都能被你说成十分。”
“荀大哥,你就别调侃我了。我从来都是有一说一,绝不夸大,也觉不贬低。今天的鱼是极好的,但酒差了那么一点。怎么?你私藏的桑落是不是都喝光了?”
荀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笑笑说:“就你嘴刁。还想留一点,看来今天要清仓了。”
“我今日请来的阿昭公子,可是开封第一饕客。我劝你,还是赶紧把桑落拿出来吧!”
“这真的可以吗?那可是荀大哥的私藏耶。”慕容昭兴奋又客气地说道。
“没关系,没关系,您是贺姑娘的朋友,那就是我的朋友了。我现在就去取。”
等荀瑜走后,慕容昭又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放心,荀瑜也是爽朗之人,好结交朋友。桑落易得,知己难觅。你刚刚对他刀工的评价,他可真是把你当做钟子期呢!”
“那多谢贺姑娘的邀请了!”慕容昭笑着作揖道。
贺一一愣了一下。贺姑娘!糟!暴露了姓氏。
慕容昭似乎看出了贺一一的错愕,解释道:“刚刚听荀大哥称呼你贺姑娘,我方知阿贞姑娘姓贺。方才唐突了。我自罚一杯。”
“哎,等等!等桑落上来再罚未迟。”贺一一笑了笑,道,“我确实姓贺。叫我贺姑娘也无妨。”
“我还是喜欢唤你阿贞。”慕容昭猝不及防地说。
这句话一出,让贺一一有些不好意思地害羞起来。她微微地低了低头,浅浅一笑,梨涡荡漾,刚好被粼粼浮动的滟光映衬,清纯昳丽。这哪里是梨涡,分明就是让人心动得不能自拔的漩涡。
慕容昭看得入神,恰好桑落也上来了,芳香悦人、绵甜醇厚、余香渺渺,回味无穷。他举起了杯子,轻轻地低吟道:“绿蚁杯香嫩……”
很快贺一一又接上:“红丝脍缕肥。”
刹那,两人相视,会心一笑。
这时,慕容昭才认真地发现贺一一的五官竟如骨瓷般精致,眉目间的灵气,宛若山风,跳脱飘逸,让人心旷神怡。醺然一笑,又似垂丝海棠,疏懒柔蔓,惹人怜爱。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慕容昭在宫里见过太多佳丽。相比之下,贺一一绝对不是那种传统美人,若是选秀,恐怕她在初段就落选了。她不像那种大家闺秀的瑰丽优雅,柔情若水。但她身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可爱和空灵,甚至有点离经叛道,不拘一格。不知不觉间,慕容昭已然沦陷。
贺一一拿出慕容昭的镂空白玉雕,双手呈上,说:“此物过于贵重,我怕我会弄丢,还是还给阿昭公子你好些。”
慕容昭神色一沉,有点失望。“既然已经送给了阿贞姑娘,我就没打算收回。再且,那日荷花宴你亲手制作的糕点,我母亲非常喜欢,难得她开心,这礼物是一份答谢。”
“谢谢公子的好意。阿贞心领了。我这个人比计较粗心大意,经常丢三落四的,我就怕把如此贵重之物弄不见,那就可惜了。”
慕容昭有点忍俊不禁,他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如此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缺点,而且还是个女子,这真是太有趣了。
“不过……”贺一一补充道,“如果相国夫人喜欢我做的糕点,我随时听候她的吩咐便是了。”
慕容昭突然一愣,惊讶地看着贺一一,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像个孩子般,激动地问道:“阿贞姑娘的意思是应聘了?”
贺一一点了点头,调皮地说道:“如果兴叔不介意我把相国府的后厨给烧了,我愿意往之。”
“哈哈哈哈哈哈,那太好了!你都不知道吧,兴叔对你的印象颇深。这真的太难得了。来,这杯酒,我再敬你!”慕容昭喜笑颜开,手舞足蹈,欢悦不已。
看着慕容昭喜悦的样子,贺一一的心里突然有种莫名的愧意。如果不是因为要彻查天道会,要靠近慕容震翾和魏皖,她与慕容昭之间的交流可以更纯正诚实些。如此利用一个志趣相同,又赤诚单纯的人,贺一一突然觉得自己很凉薄。而此事更是瞒着赵元长,她更觉得自己变了另一个人。
其实,从她做了这个决定开始,她便不再是从前的自己。她需要学会肩负,学会隐藏,学会忍耐,学会孤独,学会独自面对所有的种种。这是她一个人的决定。但既选择了,就不得不风雨兼程。她黯然一笑,回敬了一杯。这一杯,也是敬自己,敬未知的路程。
两人相谈甚欢。其实,撇除那不纯的目的,只谈烹饪美食,那是真的高山流水遇知音,人生一大乐事。
回程的路上,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他们路过了那日贺一一与赵元长放天灯的地方。
贺一一看去天边的点点微光,想起与赵元长一同许下的愿望:中原统一,九州平安,百姓每天都有好吃的!她嘴角不自觉地轻轻上翘,彷如那天。
慕容昭察觉了贺一一的微表情,温柔地问道:“你想放天灯?”
贺一一回过神来,摇了摇头,笑笑道:“是很美,但不用了!看看就好。”
这世间,天灯万千,不及他在身边。
此愿,皆为众生。
此心,只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