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白与黑
不知何处吹来的厚云,把黑夜仅有的那点星月都遮住了。或许,漆黑真的是最佳掩藏色。
案台上的烛光,让赵元长想起了和贺一一的过往。他随手拿起放在案台上的那个机关小件。那是他与贺一一在三白楼的“战利品”。赵元长轻轻按下开关,机关小件再次如花盛开。匠心独运的海棠花雕刻,跃然眼前,彷如那日。
这个机关的触碰,似乎不只是打开了这个小木块,更打开了赵元长的思路。
赵元长没有想到,这个机关小件换来的一次问答机会,终于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三白楼)
翌日,赵元长换上便装,带上那个机关小件,前往三白楼。
三白楼这个拆迷的传统活动还保留着。赵元长看着三白楼的牌匾和拆迷活动的告示牌,又思忆起那日的画面。
眼利的掌柜张九机,认得赵元长和他手中的机关小件,便快步走到他的面前,笑面相迎。
“赵公子,许久不见了!我家楼先生,已经等候多时了。”
“哦?楼先生怎么知道我会今天过来?”赵元长问道。
“非也非也,”张九机笑了笑,继续说道:“实不相瞒,那日你与贺公子拆迷以后,就再没有人解开过楼先生的机关了。楼先生一直惦记着二位,什么时候再来,他还等着你们的问题呢。”
赵元长尔雅一笑。原来,贺一一就是那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里程者。其实,何止拆迷后无来者,在赵元长的心里,也再找不到任何人替代贺一一的位置了。
“赵公子,这边请。”张九机客气地把赵元长带到了二楼楼皛的房间。
走到门前,只闻房间里就传来了清脆的击瓯乐韵。赵元长停住了脚步,示意张九机稍后再通报。
此声时而山泉滴涧,细雨霖铃,如泣如诉;时而疾风回雪,乱珠跳荡,气势如虹。乍歇之间,烟波叠翠,潋光摇曳,似幻似真。余音渺渺,绕梁不绝,回乐无穷。
停毕,赵元长嘴角微微上翘,沉醉其中。
“九机,怎么还不请贵客进来。”房里的楼皛道。
“是,先生。”张九机笑了笑,把门打开,道:“赵公子,请。”
“有劳张掌柜。”
楼皛见是赵元长,有点喜出外望,连忙起身相迎。“哎呀,原来是赵公子,快快请进。怎么在门外呢,您真是折煞我也。来来来,快请坐。”
“九机,快备茶……不不不,还是把茶饼拿来,我亲自给赵公子灸煮。”
“楼先生客气了。”赵元长道。
“哪里的话。能为赵公子烹茶,我楼某荣幸至极。”楼皛笑着道。他顾盼一阵,又问道:“怎么,今日不见贺小公子呢?”
“贺公子今日有事,未能前来。”赵元长回答道。
“没事,没事。有的是机会。我最近研发了不少小玩意,我想贺公子一定会有兴趣的。”
赵元长浅浅一笑。他看着案几上高低有序的杯盏盅匙,里面注了不同分量的清水。
“楼先生,很有雅致。”
“哈哈哈,赵公子见笑了!都是闲着没事干,拿店里的锅碗瓢盆玩玩,解解闷而已。”
“先生谦虚了。刚刚那可是天外妙音呀。”
“哪里哪里,比起郭道源的击瓯歌,我这些都是小打小闹。哈哈哈哈。”
“楼先生都把郭道源先生搬出来了,还说不是精通音律?”
“哈哈哈哈,谬赞了!同样的曲子,在温岐的耳里,是仙乐,但普通人听来,就是在敲盆打碟,难登大雅之堂,哈哈哈哈哈,见笑见笑了。”
赵元长嘴角的弧线向上微弯。显然,楼皛以温庭筠来赞谢自己,也含蓄地表示他遇到了知音。(备注:唐代诗人温庭筠曾为乐师郭道源诗作《郭处士击瓯歌》,以赞美他的击瓯艺术。)
这时,张九机刚好把茶饼拿了进来。楼皛便让他把那些杯盏盅匙都撤走了。随后,楼皛小心翼翼地在火炉上灸茶。
“金寨黄芽。”赵元长看着火炉上烤灸着的茶饼,微微笑道。
“啧啧,赵公子不仅懂音律,还懂茶呢!还真是遇到遇知己了!”楼皛一边烤灸茶饼,一边笑着继续说道:“想必,赵公子已经想好要问什么问题了。”
赵元长把机关小件放在了案几上,而后道:“是的。我想好了。”
“那不知道赵公子有何问题需要楼某解答呢?”楼皛客气地笑着问道。
赵元长道:“我想知道棠丽门宗主白俊棠的去向。”
语音刚落,只见楼皛嘴角上扬的弧线僵硬起来,睫毛微微一动。旋即又客气地笑着,翻动镊子上的茶饼。而这些细小的表情,赵元长都一一看在眼里。
“赵公子的问题,很是有趣。不过,一个机关小件只回答一个问题,所以赵公子想清楚,要问这一个吗?”楼皛笑口盈盈地问道。
“确定!”赵元长回答得非常干脆。
楼皛凑近茶饼闻其味,又看了看茶饼的软硬,而后才把烤好的茶饼置于一纸袋中冷却。
“好茶需时,赵公子可要耐心等待一下了。”
“不急,今日有的是时间。”
“看来赵公子也是个有耐性的人。”
赵元长轻轻一笑,道:“那得看,值不值得赵某等待了。”
“哈哈哈哈……”楼皛笑着继续说:“赵公子真是个有趣之人。好!在回答赵公子的问题前,我可以先问问,为何赵公子对棠丽门宗主感兴趣呢?”
“因为,赵某对兵器感兴趣。”
“哎呀,同好,同好呀!”楼皛边兴奋地拍手,边说道:“机关、兵器还有各种奇珍异物,都是我楼某的至爱。知音,知音呀!”
“那,楼先生,可知白宗主的去向?”
楼皛摸了摸纸袋的温度,确定茶饼已经冷却,然后娴熟地把茶饼放在茶磨上,开始碾茶。
“这死了的人,不是在天上,就是在地下了,还能去哪呢?看来,赵公子,是要浪费掉这个提问的机会了。”楼皛边磨茶,边笑着说道。
“如果他没死呢?”
楼皛突然停了下来,眼睫毛再次微微动了一下。随后,他问了一个与白俊棠无关的问题,以掩饰自己刚刚的停顿。“打个岔,赵公子是喜欢喝细腻点的,还是带点颗粒感的?”
赵元长笑了笑,道:“细致出真味。”
楼皛抬起头来,两人四目相对,皆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楼皛继续说道:“赵公子,会品!”
语毕,楼皛又垂下头磨茶。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道:“棠丽门惨遭灭门,众所周知啊,白宗主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可从来没有人见过白宗主的遗体。怎知他没有活着呢?”赵元长反驳道。
“哎,此言差矣。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有的大活人都找不到,更别说一具遗体了。棠丽山庄地处深山荒野之地,野兽常有出没,遗体被野兽吃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哦!”
“如果按照楼先生所言,棠丽门被灭门,一口不剩,那他们的锻造技术也应该尽数失传,对吗?”
“……”楼皛神情变得谨慎起来,没有作答。同时间,他小心地用茶笔把茶磨上的粉末扫进罗中。
赵元长嘴角微动,继续说道:“可我最近发现棠丽门独有的锻铁,不知楼先生是否有兴趣?”
楼皛一边罗茶,一边道:“兵器与机关,都是我所爱。但不急,先把这茶煮好再端看。”
“好!”赵元长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让楼皛好好烹茶。
波滚浪涌,三沸过后,楼皛将茶汤舀入越窑青瓷海棠茶碗之中,然后把茶碗放在青瓷五瓣盏托上,再呈给赵元长。
“赵公子,请品茶。”
赵元长接过茶碗,果真茶香袭人,沁心怡神。只件那汤色绿黄明亮,味道浓厚回甘。赵元长笑曰:“好茶!”
“赵公子雅赞了!”
赵元长放下茶碗,随后从身上取出一块包裹着的手帕,然后小心地打开。手帕里包着的,正是那个有花瓣纹样的箭镞。接着,赵元长轻轻地把箭镞推向楼皛。
楼皛会心一笑,小心地连同手帕,拿起了箭镞,仔细端详。
“唔,仿得不错!”楼皛道。
“仿?”赵元长诧异地问道。
“棠丽门不再,后世再以白氏锻铁术所造之兵器,不是仿,那是什么呢?”楼皛半严肃半笑着反问道。
“如果是本人制造,那便不是仿!”赵元长反驳道。
“啧啧,听起来有点吓人。不过,很有趣!可以称之为,鬼兵器。”
赵元长眼睛微垂,嘴角微扬。随后,他看向楼皛,目光突然变得凌如寒霜。
“有趣?这箭镞沾的,可是彭城郡主的鲜血!祭祀鬼兵器的,正是郡主的亡魂!”
字字铿锵!
楼皛的脸变得僵硬,他目不转睛地与赵元长对视。房间里的气氛突然变得静默窒息。
“我想,”赵元长继续说道,“白宗主最得意的兵器之一,应该是彭城郡主那把海棠折扇‘饮雪’吧!可惜,海棠依旧,故人已去,世上再无白扇女将!如果,白宗主还在人世,估计很后悔为那个人锻造了那些箭矢吧!”
楼皛的唇瓣微微颤抖。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喝上一杯茶。
“既然楼先生不知白宗主去向,那今日,我权当来讨茶。但,他是解开彭城郡主被杀的关键之人,如果楼先生有他的消息,我希望您,可以再把您之前的回答补充完整。”
语毕,赵元长起身,向楼皛作揖。
他正欲转身离开,楼皛把他喊住。
“赵指挥使,请留步!”
接着,楼皛从一柜子里拿出一个印章,递给了赵元长,道:“拿着它,去通津阁找徐掌柜。或许,就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赵元长接过印章,只见上面雕刻的,正是棠丽门的标志,重瓣海棠。赵元长的喉结动了一下,那枚印章虽然不重,但放在手心里,却让他感觉沉甸甸的。赵元长嘴角微微上翘,道:“多谢了,白宗主!”
……
楼皛靠在二楼房间的窗户,看着赵元长离开后,缓缓把窗关上。他又走到一个博古架跟前,轻轻扭动博古架上一件琉璃摆件,轰地一声,博古架便徐徐移开。
原来,这房间里面还有一个暗室。
楼皛步至暗室,只见暗室的一张案几,上面摆着一盘棋,黑白势均力敌,但细看之下,黑子略占上风。而案几之后有一人影。楼皛见之,随即单手附于胸前,道:“主公!属下失职,竟没注意到那箭矢的制作,留下了棠丽门的技术痕迹。但也没想到,这个赵元长,居然单凭一个箭镞就找到这里了。”
那人作了一个免礼的动作,然后缓缓走向楼皛。他拍了拍楼皛的肩膀,嘴角轻扬,泰然地说道:“没事!很好!这才是我想要的开始!”
他不急不缓地走到暗室的入口,身影也越来越清晰。只见他一身玄黑,头戴着斗笠,手里拿着一串莲叶念珠。
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了他斗笠的轻纱,室外的亮光映着他的瞳眸,目光迷离,明暗交杂。正是:
明眸暗掩身隐隐,东风潜入吹长鬓。
画帘半卷云翻涌,空留余香抚碁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