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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朱砂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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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炭火很足,烧出一屋子热气,令闻突然觉得箫猛也没那么惹人嫌了,他语气轻快道:“她身中暗香而已。”

    “那我怎么没事?”莫骧突然觉得自己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不过他把这愚蠢延续了下去:“你到底是什么人?”

    小时候他靠在阿娘肩头看西天云霞,他觉得那些云彩像衣袂翩然的美人,于是他问阿娘:“阿娘,世上真的有神仙吗?”阿娘的回答很肯定:“有啊,女娲娘娘就是。”他觉得有些失望:“那女娲娘娘肯定很丑。”阿娘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女娲娘娘是照着自己的样子造人,他把阿丑造的这么丑,那她自己也很丑了。”然后阿娘掩了口笑出了声。

    长大后,历经磨难的莫骧不信神佛,可是面对一个瞬息千里的人,他无端想起神仙这个词。他觉得自己肯定是更疯了

    其实是什么人重要吗?重要的是他是良善之人,更重要的是他并非王宫中人,这就足够了。

    莫骧嘴角不自觉牵出一丝嘲讽,嘲讽自己的愚蠢,然后他听见令闻很认真地说:“祭品,天选之人。”

    这是什么答案?莫骧还在愣神,令闻已经转了话题:“你该沐浴。”

    确实,在青溶洞泼了一身的血,刚被雨水一浇,血腥气就晕开了,意识到这一点,莫骧胃心一抽,脑子就有些晕。

    然后祭品两个字就晕晕乎乎被令闻一起丢进浴桶泡水化掉了。

    秋雨渐歇,廊下滴水声终是消了,一室静谧安宁。浴房内,氤氲水汽蒸腾着药香,丝丝缕缕游走过四肢百骸,莫骧安安静静伏在水里,他觉得自己从没洗过这么舒坦的澡,一时间疼痛减少,连心情都平和了很多。

    平和到连令闻帮他检查伤势他都没有拒绝。

    “我看看?”令闻的声音似雾气,轻柔的很。

    或许是窝在心口的火气都已燃尽,莫骧迟疑一下,松开紧绷的肩背,不管怎么样,这个人对自己的好,是真的。

    半干的长发被拨开,一丝草木气从鼻翼一闪而过,莫骧躲了下。

    探过来的指尖顿住,而后再次触上衣领,修长的手指顺着领缘一路下滑,一点一点剥开半壁衣衫。白皙的胸膛新伤旧痕累累入目,目中一点朱砂痣赤红刺心。以朱砂为中心,四下延生的错综红痕已然淡不可察。

    令闻凝眉看着满目伤痕许久,直到莫骧打个细细的寒战,他又一点一点将那半壁衣衫仔仔细细给人拢好。

    温柔地好似对待一件绝世珍宝。

    “你……”隐忍许久的愧疚被这样的温柔催伸出一点触角,莫骧轻轻触碰令闻胸口,忐忑的问了想问而不敢问的话:“疼吗?”

    怎么会不疼,那是骨,是血,是肉,是心,一剑破开,怎么能不疼?

    “自然是疼的。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莫骧垂下眼睫,自问自答,满面愧色。

    除了湮雪斋那次梦行,这是令闻第一次见到清醒着柔软的莫骧,心软话软神软毫无防备也无戒心,他收拢浑身尖刺爪牙,就像一只魑兽幼崽,乖顺地蛰伏在令闻眼底。

    虽然知道这份柔软有药物压制的作用,但它毕竟是因自己而起,这就够了。

    一种全新的,从未有过的愉悦漫过心头,表现在脸上,就是一个短暂的,下意识的浅笑。

    令闻语带笑意道:“不必自责,不疼。”

    莫骧莫名地看他一眼,突然问:“我这样子,可是和这颗痣有关?”

    这一问来的措手不及,令闻不知该如何作答。

    “十多年前我大梦一场,醒来后发现,发现自己不一样了,胸口时常发闷发疼,后来我发现那里多出一颗痣。它生的怪异,我就想……”

    莫骧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他实在不习惯向任何人展露疼痛——那颗痣他反反复复拿刀挖了七八次,可是它根深蒂固,即使挖到深可见骨,它依然会生出来,挖了长,长了挖,就像毒瘤,怎么都挖不掉。

    “总之这个东西是去不掉的,它到底是什么?”

    “是毒,名为朱砂魇。”

    其实之前从温泉村一路跟着莫骧,并不是单纯的因为喜欢,而是令闻瞧出了一些端倪。朱砂魇,一种以情绪为药引的剧毒,它能使人心中所忧所惧之事恒久留新,并将忧惧无限放大,摧人心志,毁人生念。中毒的人要么生念全无,要么迷失本性,无论那一种最终都逃不过一死。莫骧脾性,梦行似乎都异于常人,只是令闻不敢确定,因为莫骧只不过普普通通凡人一个,怎么可能中紫灵谪仙的毒。

    直到今天,被他一剑穿胸。

    令闻本不欲告诉莫骧实情,他觉得这个人实在太苦,他心有不忍。

    不过世间又有谁不苦呢,包括他自己,都曾妄图自绝生路,何况是普普通通的凡人呢。

    他们与天地斗,争四时合宜,岁稔年丰。与魑魅斗,争生存之地,求繁衍不绝,他们还要人和人斗,争财争权争利,尤其眼下这个人,还要和梦魇斗和幻境斗和善恶斗,只为争一丝身而为人的清明。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告诉他——你,争不过。

    争不过五毒六欲,争不过七情八苦,那结果就是既定的。有了强烈的情绪为因,朱砂魇只不过为那些因种出一颗扭曲的果。

    看出令闻眼中一闪而过的悲闵,莫骧安慰似的牵出了一点浅笑。

    在莫骧这里,凡事都会做最坏的打算,如此,在既定的结果面前,他才不会感到过分绝望,所以身中剧毒且无药可解,对他而言并不是多么难过的事。

    “我早有所察,不碍事,只是我还有未尽之事,不知五年能否撑得过去?”

    “别担心,有我。”令闻起身,笃定的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是安慰,更是答案,言下之意,有我在就能,没我,就不能。

    或许是人性本能的求生欲,也或许是别的原因,看到令闻说完就准备离开,莫骧本能地抓住令闻衣角,一句“你去哪?”说的惶恐无措,清晰无比。

    不止令闻,连莫骧自己都愣住了。如果说之前的挽留是怯懦无声的,那这次便是直白无误。

    两人的目光一触即放,而后集中在莫骧手上。莫骧似被这目光灼到,瞬间松手,脸跟着红了个透。

    “我想说萌儿没事,那我们之前的约定也就做不得数。”莫骧给自己的失态找了个借口,但很快他发现那压根不是借口而是豁口。

    本来之前的事过了也就过了,结果他这一提,两人脑海里又同时情景重现,他生生顺着那豁口跳进暧昧尴尬的居坑。

    他红着耳朵顾自懊恼无措,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洗个药澡居然把智商都洗没了,脑子进水了?

    倒是令闻神色如常,只是言语带着点暖:“我去去便回,等我。”说完大手突然覆上莫骧膝盖,莫骧只觉得刺痛过后一阵暖热,好似适才洗澡的舒坦又在腿上游走了一遍,疼痛竟然全消。

    再抬头,令闻已不见踪迹。

    雨后空气清冽,侵入肺腑,遍体生凉,令闻却不觉得,相反,他觉得通体暖热,那个人的柔软还有他的挽留,让他莫名地想笑。他舍弃一瞬即到的便捷,只为走一段泥泞的红尘路,慢慢品咂来之不易的喜悦。

    心中欢喜,路就显得很短,丰瑞居终是到了。

    丰瑞居是开城为数不多的,白不关店晚不打烊的酒肆之一,晚间客人不多,大多是署衙巡兵及轮值的卫猎队员,因此当令闻身着斗篷遮去大半张脸推门而入时,所有人目光齐刷刷扫来。

    小二本能地招呼道:“兵爷里边请,您是……”

    “这位可不是兵爷吧?”小二还没说完,座上一人踱到令闻身边:“你是什么人?风帽拿掉!”

    另有几人也都围拢过来,个个持了剑柄,蓄势待发。似乎面前无刀无剑之人稍有动作便会被扎成筛子。小二一阵胆寒,默默退出是非地。

    令闻不理,顾自低头看着菜牌。

    “头,有消息了。”突然门口又冲进一人,话里透着急切,他贴着令闻身旁的人一阵耳语,随后刀剑归鞘,几个人一阵风似的冲出门。

    店小二这才端着笑走了过来:“客官莫怪,今儿个全城都在搜捕贼人,谨慎些也是对的,这天黑路滑的,客官出门也不见带个防身的……”

    ”趁热装盒,多谢。”不等人说完,令闻递上菜牌,顺势掀了帽子。

    “啊!……啊,啊这个不用谢不用谢哈。”小二口中惊叫明显打了个结,急急慌慌收了闲谈的欲望,吩咐炒菜去了。

    令闻:“……”

    果然这张脸还是丑到吓人啊。其实这脸他以前不是没翻出来用过,也没觉得有什么,只是自打出了齐冥地宫,他就再不想碰了——嫌丑!不过这次为了不给那人添麻烦,就暂且用一次。

    出了丰瑞居,令闻手上沉甸甸,心里满当当。沉的是食盒,满的是七情。

    喜怒忧思悲恐惊,满满当当,都是莫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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