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别走
数丈开外,一切尽收令闻眼底。他终于看到到他的凶残暴虐,虽然期中或有隐情,但终究与他平日的安和美好大相径庭。
听得江枫鎏下落,莫骧匆匆辞别,这一次,令闻并未强留。留下又能怎样,控得住身,也控不住心,倒不如放他自由。
莫骧走了,令闻摸搓着被咬过的指尖,冥思苦想种种理由借口。
——哑叔孑然一身,甚是孤独
——人祭,怎可沾染红尘
——那几本食谱还未看到五
——几个月未修习,师伯会生气,我该回去
……
直到所有理由言尽,他都无法将自己劝回北冥地宫。
而留下来的理由只要一个名字,足矣。
——莫骧……
等闲不该惹春风,奈何风过终留痕。心动了便是动了,令闻终是逐着那名字而来。
令闻颦蹙眉头,他没想到莫骧会以血饲魑。这样做无异火中取栗,饲养越多,神魂受损越严重,直至被反噬。尤其莫骧,只怕未及反噬,便已疯魔。
此时天光微曦,莫骧倚靠着防护网,把自己蜷成薄薄的一团暗影,瑟缩于衰草间。
“你为何……”
语未尽,莫骧倏然抬头。那一眼,令闻只觉心跳一颤而乱。
——莫骧在哭。
诸多情绪叫嚣纠缠,令闻一时分不清自己心里到底是何种感受,。
他素来心如止水,所有的感受,难过也好,惊鄂也罢,大多都是莫骧带给他的。可是面对这个人的眼泪,他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继而无措。
他手足无措地默立,将自己的心态摆正,而后调动自己有限的言辞。
质问与规劝在舌尖悬崖勒马,话一出口倒成了安慰:“非你之过。”
“你为何会在这里?!”莫骧欺近,润湿的目光凝成了冰,双手已然绞上雪白的领缘:“你都看到了?看到了还不快逃!不怕我杀了你?!!”
这个人就像一只刺猬,分明浑身的刺都已被拔光,却还要抖着鲜血淋漓的皮肉,张牙舞爪地警告他:我是一只危险的刺猬,你最好远离我。
令闻默然不语,只将莫骧沾在脸上的乱发一点点理正。也许是他动作太过轻柔,莫骧崩溃的情绪再也撑不住,他双手松弛,额头缓缓抵上令闻肩膀。
“阿丑,对不起,我杀人了,是我不好,对不起,对不起……”
中秋之夜,濒临崩溃的莫骧就是这样将额头抵在小宝肩上,一遍遍说对不起。然而那肩膀太过稚嫩,撑不住他太过纷杂厚重的情绪。如今面前的肩膀宽厚坚实,却始终不是他想要的那一个。
他多么渴望他就是他。
“你会做鬼脸吗?”莫骧突然低声问。
“……”
“哥哥别难过了,看我,快看我,好玩吗?”儿时莫骧难过了,阿丑总会做鬼脸逗莫骧笑。可是面前这个人不会,他不会,他始终沉默不语。
“你说话啊!说!”莫骧再次绞扯令闻衣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肯定会阻止我,你却不会,你不是他,你不是……”莫骧颓然松了手,身子后退。
“你别难过。”不管心中如何惊涛骇浪,能出口的仍是这一句——令闻的言辞着实贫乏的可怜。
“他已经死了,箫猛也会死,我都护不住他们,护不住,是我的错……”莫骧后退着自言自语。
一颗药丸在指间周转一圈,令闻最终放弃。莫骧这种几近疯魔的状态今后也许会多次出现,光靠药物是不行的,最终还是需要靠他自己。
“箫猛活着。”
“她中毒了,我居然不顾她死活,是我害了她。”莫骧双手抱头,神情悲戚。
她是他的最后一丝暖热,没了她,他不知道自己的世界该有多冷。
“莫骧!你冷静!”令闻第一次拔高了声音。莫骧身子一顿,突然跪了下来:“你,你是神医,你能救她对不对?求你救她,救救她。”
在人前,他从来都是温雅如玉,如今为了箫猛,他向他下跪,向他乞求。
为了她,他卑微到尘埃里。
令闻明显感到心口疼了一下。
——心喜之人,为了旁人,不惜委曲求全,甘愿为泥,任谁都不舒服,哪怕他是凌驾于红尘之上的谪仙,也不例外。
可是他不甘心。
“能救,不过……”他慢慢俯身,一手托起莫骧下颌,指腹擦过微微卷翘的唇角:“我要你。”
蜷曲的睫羽轻颤,似被话语惊扰的蝶翅,倏然掀起,莫骧眼底惊起波澜,风云骤起,只一瞬,他听到令闻继续说道:“陪我!”
也许是求而不得的不甘,也许是根植于骨的占有欲,他就那么或真或假地表达心意:我要你陪我。
令闻定定看着,他以为莫骧会斥他失了医德,败了风骨,他希望他是抗拒的,哪怕用针刺他也是好的,然而莫骧没有。
眼底风云归息,莫骧安静地望着他,目光空洞,出口的句子恍若一叹:“我愿意。”
他说愿意!愿意为了箫猛,委身于人!
最后一丝妄念陡然落了空,令闻很难过。
极远处鸡犬相闻,偶有人声隐约,间有灯火复明,这座城醒了,天光即将洒落人间。
真的好可惜啊,这人间再好,终不属于他。
令闻将唇瓣贴上莫骧额头,一触即放:“回去吧,宅子供你安身。”
那是一个带了清谈药味的吻,很轻软,药香却似有千钧之力,穿肌透骨,从鼻息至肺腑,从额头至颅顶,莫骧只觉心中杂念如暴雨骤歇,而后整个人耳目清明,身子脱力般疲惫不堪。
“我会救她,也会离开,你大可放心!”
离开?什么意思?带着熟悉的气息离开?
指腹仍在唇角摩挲,带着眷恋。
莫骧预感,此一别,他二人再不会相见。那点陈年旧味会再次从他生活中剥离。
他口口声声说要离开,可是当诀别真正摆在面前,莫骧莫名的慌了。
当年莫骧再回莫家馕,已是三年之后。
令他难过的是,那里已经面目全非。没有炊烟袅袅的房屋瓦舍,没有亲人的尸骨旧物。放眼望去,只有枯草错杂,野树遮目。再寻不到一点旧时的蛛丝马迹。
这就是他苦苦找寻的故乡吗?这就是生他养他的家吗?
莫骧一度以为自己走错,甚至怀疑他那美好而绝望的童年,是不是真的只是大梦一场。
直到他看到那棵虬枝老柏。那是他和阿丑最爱嬉闹的场地之一,他绝对不会弄错。
他开始跪在地上拿短刀挖地,隆冬时节,地表硬的像石头,他挖了很久,薄刃挖断,他就用手刨,刨到十指磨损,鲜血混着泥土冰渣,他分不清是冷是疼,他只是自虐般疯狂的刨,最后刨到一只冰冷的酒坛。
那是阿爹埋在树下的洌柏香。
那是阿爹留给他的唯一一件旧物。
忍了三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悲伤决了堤,冰凉入了骨。莫骧抱着半边酒坛,就那样窝在土坑号啕大哭。
阿爹,我回来了!
阿丑,我回家了!
我回来了啊,你们都去哪了??
他从鬼门关爬回来,面对的却是家毁人亡。他们都不在了,留给他的除了无休无止的噩梦,就只有这一点酒香了,等明年这点酒彻底喝光,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
好在命运垂怜,让他拾得童年旧味。
天知道他多渴念那种味道,他恨不得肆无忌惮抱着那这个人闻个够。可他没有道理,他只能偷偷地拿一件衣物,聊以慰藉。却不想这点龌龊心思最后被发现。
是,他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耻,他也想戒断,他以为令闻会斥他荒唐,会鄙视他,在此之前,他重拾心甲,匆匆逃离。可是这个人并没有责怪他,反而舍予他难得的温情,那么,他可不可以贪心一点,将人留下。
他希望令闻能收养小宝,这样等他实在想念阿丑时,他可以有借口去看看这个人,告诉自己,阿丑的味道还在。就像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愿意承认,阿丑已经死掉了一样。
他就是这般固执,固执到病态,恋旧到疯魔。
可是现在,这个人要将他寻了十多年才得到的一点念想彻底带走。
他能接受第二次剥离的痛楚吗?显然不能。
无法接受,不能接受!慌乱之下,莫骧攒足勇气道:“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