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首歪诗
沈凌嘉是难得地失态了。
谭鸣鹊被他怒吼的声音吓到,不由自主地往旁边避让开去。可是这个动作似乎反而更加刺激了沈凌嘉,他立刻伸手拉住她,十分愤怒地问道:“你躲什么!”
你现在很可怕呀。
谭鸣鹊仔细想了想,还是没把这句话给说出来。
虽然她惹怒了沈凌嘉,让他如此失态,不过她也知道,过错在自己。听说沈凌嘉这是第一次教导学生,居然是一个这么油盐不进的,也难怪沈凌嘉会暴怒。可她同样明白,她真的在努力记,可那些话简直像光芒似的,在她的头脑中只能闪烁一瞬,然后便头也不回地奔向永恒的黑暗去了。
她自己觉得,能够记得九个字,已经很厉害了。
不过在沈凌嘉面前,还不够看吧。
谭鸣鹊怯怯地缩着脖子,十分认真地听着沈凌嘉的教诲。
沈凌嘉慢慢冷静下来了,想来也是自己思索明白,一味的凶狠解决不了事情。于是在他重新拥有理智以后,目光立刻恢复了往日的睿智与冷静:“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既然你记不住,那么就把今天学到的抄写十遍。我在这儿陪着你,你一边写,也要一边念,要是遇到了不会念的,就问我。”
“是,先生。”谭鸣鹊有些蹒跚地挪回了桌子前面,用左手小心翼翼地扶着桌沿,另一只手则颤颤巍巍地捏着笔杆。
“这儿要抵住!”沈凌嘉注意到她握笔姿势的错误,立刻发出了严厉的声音。
谭鸣鹊有些惊惶地看向他,沈凌嘉无奈,伸出手帮助她纠正了握笔的姿势。
“才刚刚教过你的。”沈凌嘉状似埋怨一般自言自语。
谭鸣鹊的眼神有些黯然,但依旧努力地支撑她的动作:“人之初……”
抄写十遍果然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她现在总算不会犯太基本的错误,那些句子也背下了。
不过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草书”,在阅尽大家笔法的沈凌嘉看来,还是太难满意:“这字怎么还是这么难看?”
谭鸣鹊委委屈屈地撇过头,嘟起嘴。
“不过你倒是挺努力的。”沈凌嘉看她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笑了起来,在她的背上拍了拍,“去吃饭吧。”
“是,先生。”谭鸣鹊恭敬地向沈凌嘉告辞,然后慢悠悠地挪动着走出了书房。
菊娘在门外候着,见谭鸣鹊从书房里走出来立刻搀扶住她。
谭鸣鹊谨记着沈凌嘉的教诲,不断吟哦着她今天记住的句子:“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她若有所思地咀嚼着这些简单句子的深刻含义,慢慢地,这些高深莫测的言语便融入了她的脑海中。
下回去见沈凌嘉的时候,应该能背给他听了吧。
就在谭鸣鹊前后脚离开时,沈凌宥走进了书房。
他是沈凌嘉最亲近的兄弟,许多繁文缛节都不必在意,直接推开了门。
“听说三哥您当小先生了?我特意过来,看看是谁那么好运能被三哥您看中……不过,看样子他走了?”沈凌宥看样子对这件事真的很感兴趣,一走进来劈头盖脸地就问了沈凌嘉他学生的事情。
沈凌嘉点点头,算承认,不过很快又摇头道:“不见也好。”
“怎么,三哥怕我抢了您的徒弟?”沈凌宥笑嘻嘻地问道。
“怕丢了我的脸而已。”沈凌嘉不动声色地啜了一口浓茶。
“怎么可能!”沈凌宥拍掌大笑,“能让三哥看中的学生,肯定是人中翘楚!”
这回换成沈凌嘉哈哈大笑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失心疯,找了谭鸣鹊这么一个徒弟。
教得快,记得用心,但忘得比普通学生也快。
如果不是他亲自和谭鸣鹊聊天过,他恐怕会以为谭鸣鹊根本是个傻瓜。
真不明白她怎么就在学习上这么没有天赋,明明她那么努力。
收下这样一个弟子不知道是对是错,不过,他并不后悔。
虽然谭鸣鹊现在的确学得很差劲,可谁知道她以后会不会被他亲自教导成了不起的才女呢?虽然他对什么才女不在乎,可如果这个才女是自己亲自教导出来的话,似乎,与旁人就格外不同了。当年的他,在皇族的学堂中是最被先生看重的弟子,那么当年那个和善又有耐心的先生,是不是正如今日的他呢?好吧,那么他也会像当年自己的先生教导自己一样,不,会更用心地教导谭鸣鹊。
也许……现在的谭鸣鹊对他而言,已然与众不同了。
第二天,天色昏暗,有落雨的征兆。
谭鸣鹊仍旧是撑着拐杖进的书房。
这一次菊娘倒没有守在门外——好像,是沈凌宥来了。
“先把我昨天教你的背一遍。”沈凌嘉平静地道。
谭鸣鹊点点头,连忙绞尽脑汁地刮搜着飘荡在脑海四处的字眼:“人之初性本善……”
虽然有些磕磕巴巴,但她总算是完整地背了下来。
沈凌嘉点点头,满意地道:“我们今日学第二页,翻开。”
“是,先生。”
讲课的中途,雨终于落下。
滴滴答答的下雨声在窗外响起,映衬着沈凌嘉好听的嗓音。
谭鸣鹊不由自主地跟着沈凌嘉一起,摇头晃脑地念着第二页的句子,念了几遍,沈凌嘉开始向她解释。也许是逐渐放下了畏惧和陌生感的缘故吧,谭鸣鹊竟然渐渐地沉醉于他的声音。那淡淡的,带着些微低沉的嗓音,简直像是羽毛似的,挠得她浑身发痒。
或者说,是心痒痒的。
“……能听懂吗?”沈凌嘉问。
谭鸣鹊应了一声,慢悠悠地复述着沈凌嘉刚才说过的话。
沈凌嘉用十分满意的语气道:“虽然脑筋挺笨,不过也挺认真。”
“我脑筋不笨!”谭鸣鹊有些不服气地道,“我只是……刚开始学,有些不习惯而已。”
笨蛋这种话,是她的哥哥常常用来揶揄她的词。
她每回都会顶嘴,这一次,也直觉地顶了回去。
可说完以后她就后悔了,面前的人不是她的哥哥,是滕王殿下啊。
谭鸣鹊忐忑地将头撇开,不敢和沈凌嘉对视。
沈凌嘉笑了:“刚才你不是还很有勇气吗?现在怎么又变得娇柔了?”
娇柔也是敏感词。
谭鸣鹊猛地抬起头,用不屈的眼神——不过,触及沈凌嘉的目光,她立刻又变得软弱起来。
这儿不是她的家,她是依附沈凌嘉而捡回一条性命的。
她不能无礼。
“不服气?”
谭鸣鹊摇摇头。
“抬头。”
谭鸣鹊听话地抬起头,看着沈凌嘉的……下巴。
“你看着我。”
对视了一眼,谭鸣鹊很快撇开。
“呵呵。”一声轻笑,来自沈凌嘉。
谭鸣鹊可以感觉到一个什么东西轻轻地砸了她的头一下,猛然抬头,谭鸣鹊就看清楚了,是沈凌嘉用手中的书在砸她的脑袋。有些痛啊……不过谭鸣鹊可不敢讲,刚才实在冒犯了沈凌嘉太多次,要是现在继续顶嘴,也许真的要惹怒滕王殿下。
不行不行,她要忍着。
“继续念吧。”沈凌嘉终于放过了她。
滴滴答答的雨声好像逐渐消失了。
是雨停了吧。
这么快?
谭鸣鹊可以感觉到窗外那逐渐盛放的光芒,但沈凌嘉若有似无飘来的眼神还是让她十分谨慎地收回了目光。下一句是……
自从谭鸣鹊被沈凌嘉收为弟子,她的房间也从下人的院子搬到了书房附近。
一开始是考虑到她的伤,不过等她痊愈以后,也不见有人来通知她搬走。
谭鸣鹊曾经好奇地问过沈凌嘉,不过沈凌嘉却只是淡淡地回答一句:“你很不想留下?”
这一点,她当然不敢承认,飞快地摇头。
自此以后,谭鸣鹊就正式住在了这间院子里,一出院门就是书房,甚近。
她也搞不明白,沈凌嘉一开始收留她,不是让她做一名侍婢吗?为什么现在的她,却生活得像个大小姐一样?好奇地拿这个问题问过菊娘和沈凌宥,菊娘只是慢悠悠地将她无视,沈凌宥则是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她:
“嘿嘿……你怎么知道你现在的身份不是侍婢?”
谭鸣鹊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直觉这个人的表情十分古怪,应该就是传闻之中的……怪叔叔。于是从此对沈凌宥敬而远之。
而在学习方面,谭鸣鹊本身刻苦又努力,加上沈凌嘉又正处于教学热情的最高点,所以无论谭鸣鹊问什么,沈凌嘉都恨不得把自己脑子里面所有的知识都倒给她。在这样优秀的条件下,谭鸣鹊只要不是真正的笨蛋,都能做到日进千里。
成果是丰硕的,沈凌嘉是满意的,谭鸣鹊是快死的……
“经史子集你都略有涉猎过了,也该教你学诗了。”沈凌嘉严肃地抽出又一本新书,“你好好看看。”
谭鸣鹊连忙站了起来,双手从沈凌嘉手中接过那本书。
那是一本前朝名家的诗歌合集。
“我先给你讲一讲韵律。”沈凌嘉递给谭鸣鹊看的书,全是他当年读过无数次的,几乎只需要听到谭鸣鹊的翻书声,他就知道她看到了哪一页,应该在读那首诗。
谭鸣鹊一边看着手中的诗,耳朵也竖了起来,将沈凌嘉的教诲全部都记在了脑子里。
她最近学得颇为刻苦,沈凌嘉夸奖过她许多次。
她也很明白,沈凌嘉希望她能够学得像个小才女一样,为他好好争一口气。听闻才子之间的斗法,都是由诗词歌赋之间下手,偶尔也会比较琴棋书画。不过对于她而言,琴棋书画还太难了,现在么……仍是好好学学写诗吧!
在沈凌嘉的指导下,谭鸣鹊也慢慢学会了写诗的要义。
韵律虽然重要,在遇到了神来之笔一般的句子,也要暂且退让。
沈凌嘉忽然打开了窗户。
外面是飘飘扬扬的雪花。
指着这些飘雪,沈凌嘉十分欣悦地对谭鸣鹊道:“我考校你一下,今日就以雪为题,给我写一首诗吧。”
“五言还是七言?”谭鸣鹊暗暗头痛,却不敢直接拒绝。
“随你。”沈凌嘉抱着胳膊,看好戏似的站在她身后。
窗外的风冷得要命,吹得谭鸣鹊直哆嗦。
哆嗦?
谭鸣鹊笑了,连忙提笔:“今日天飞雪。”
沈凌嘉不置可否。
“早梅尽凋零。”
“倒是会用词藻来修饰了,不过还是平淡。”沈凌嘉评价道。
“冰风冻我衣。”
“嗯?”以这般气氛来做第三句,通常下一句都是神来之笔,沈凌嘉感兴趣起来。
“先生惊我心。”
这韵调怎么怪怪的?
沈凌嘉仔细咀嚼了半晌,却发现谭鸣鹊趁着他发呆的时候已经从门缝里溜出去了。
回过味来了。
“站住!你敢消遣先生?”
“呵呵呵……”谭鸣鹊一边赔笑一边飞快地跑远了。
直接追上去,也不太君子。
沈凌嘉冷哼一声,逃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你回来我们再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