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五）
寒风凛冽拂过，意识逐渐清醒时，雾怀昭听到断断续续的议论声，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眼前有一群人，正七嘴八舌地窃窃私语，将她吵醒。mwannengwu
而她脸上全是雪，还吃进嘴里一些，估摸着方才是头朝地晕倒了，便连忙擦掉。
不知何时雪地里有了人，她心中震惊，打个挺艰难起身，便听见有人警惕地拔剑，剑鸣铮铮，她惊叫一声，立即用手一挡，袖子已被一道不听使唤的剑气划开一个口子。
她又呸呸地吐口中的雪，脸上带了些许戾气，瞪着眼前人。看见她的脸，连忙收剑的那个，是个高大年轻的男修，白衣负剑，愧怍又迟疑地看着她。身后跟着两个年纪更小的姑娘，一个表情坚毅，一个青涩懵懂。
几人对她皆有些疏离，更像一种防备，看她的眼神像一种揣测。
还有一个少年，戴着月白抹额，半扎发，很是紧张，强装镇定，疑惑地将她上看下看。
“这……这是妖怪吗？诶，师兄？”
师兄早已将剑放下，半蹲下来看她，有些愧疚，而那雪地里坐着的红衣少女心中不爽，冲他回骂道：“你才是妖怪！”
身后的小师妹噗嗤一笑。众人这才放下警惕，可见面前人并非妖物，而是个有血有肉、有情绪有脾气的姑娘。
见这些人没有危险，她又立即冲沈观行数落起来，黑眸上挑：“你干嘛一上来就冲我拔剑，剑气都把我衣裳划破了，怎么赔？”
沈观行瞟了一眼，少女碎发凌乱地附在脸上，裹着朱红色的斗篷，布满划痕，裙角又湿了，显得脏兮兮。他质疑道：“你这衣裳还用划破？”
这回轮到凌玉絮在一旁偷笑。雾怀昭脸色沉沉地瞪着他，也懒得争辩。茫茫雪原，好不容易才遇到人，她舒了口气，双手抱臂问道：“你们是何人，这又是什么地方？”
祈知愿看出面前少女的虽衣着破损，但却难掩精致，穿的是光滑细腻的绫罗绸缎，裙摆上还绣着云纹花样，额上一枚花钿还未消去。打眼一看，像民间的富贵小姐。这样的打扮很新颖，他们已几百年未曾见过了，自入了仙宗后，便是清一色的白裳。
雾怀昭虽散着头发，却又黑又亮，如缎子一样顺滑。说起话来也神采奕奕，眼珠清澈乌黑，如同琉璃。
祈知愿料到她一定不是鬼域之人，便蹲下身子，询问道：“这里是鬼域雪境，我们是来采集山巅雪莲的。敢问姑娘是从何处而来？”
怀昭一听，她没猜错，这里果然是鬼界。这个雪境困了她许多天，没有昼夜之分，一直不断地下雪，还以为是个陷阱幻境。
她是从宅院里掉进来的，不知该怎么形容，就随口说：“民间扬州，我是扬州人。那日刚回了家，闯进了一个大阵，再睁眼就是这了。”
闻言，凌玉絮大惊，忙凑上来，“扬州？”他又晃晃身边的师姐，“那不是我们没入门的时的故乡？已经许久没有听到过了，真是太陌生了。”
他这一惊呼，却略掉了最重要的地方。沈观行在一旁思忖着她口中的“大阵”。为何会有人大动干戈专门去她家中布阵？叫她掉进鬼界，却不让她死，果真蹊跷……
彼时一身粉红长襦的小师妹才站了出来，冲雾怀昭盈盈一笑：“我叫凌玉柳，从小便和哥哥在扬州城的小巷子中长大，与姐姐有缘，许久不曾回到故土，敢问姐姐，如今扬州的状况如何了？”
提起扬州，她便精神了：“凡间如今生了许多妖物，扬州妖魔横行，不比惜时。我会些术法，平日会捉妖。”
“捉妖？”凌玉絮上下扫视着她，不曾想这么一个薄弱的少女，竟也会术法。
祈知愿也睁大双目望着她，有些不可思议。
于是在几人的灼灼目光下，雾怀昭重新站起来，整理一下裙摆，抖了抖兜帽里的雪，说道：“我叫雾怀昭。雾里看花的雾，昭如日月的昭。”
“我可以跟你们走吗？带我出雪境。”
鬼城之中，艳丽诡异，青焰鬼火高扬，地面冒着黑烟，四处都有怪异的嘶鸣，宛如垂死之人的挣扎叫声，令人心惊。白日街上并没有太多人。宽阔大道上，除了缺少生灵之气，就如人世间一般。
四条街的交叉处，无端立着一座四方客栈，挂着七彩炫目的帘子，细密的黑雾从中渗出，十分瘆人。客栈的一间小阁子内，雾怀昭双手捧着热茶，换了身墨蓝色裙装，洁净暖和，衬得肤色雪白。
脸上的花钿也洗净了，如今未施粉黛，坐在木凳上，整个人清瘦小巧。
这间屋子宽阔，但很简朴，没有什么摆设，地上只有一张毯子。屋内足足有七八个人，每个人各自缩一个角落，做着自己的事。年轻漂亮的女修正对着一张铜镜梳妆。
雾怀昭左右环顾，不可思议地冲祈知愿问道：“你们便是一直待在这样的地方？”
在鬼域流落多年，外头净是魑魅魍魉，唯有一片净土，还这般简陋。
这样的住所，她雾怀昭暂居几日就受不了了。
“我和师兄不常待在这里，平日都是在外与鬼怪打交道，灵力薄弱修为不足的师弟师妹在这里休整，按照古籍炼炼丹画画符。”
昭昭托着脸颊，一歪头，问她：“这里邪气这么重，如何修道？仙术不是施不了吗……”
祈知愿怔怔地看她，又低头看了看渗着黑雾的双手，神色一变。“我们修鬼道。”
修鬼道，便是鬼修了。
雾怀昭心里一惊，这才发觉他们的异常之处。怪不得已在这里生活自如。他们流落鬼域几百年，早已与鬼怪融合。也难怪，放眼望去整个鬼城，地上走的，有修为的都是鬼修。
难怪提起扬州时那般激动，那大概是他们生前的故乡。
这时一个身着绫罗长衣的女修走来，见她披头散发，便拿起桌上的木梳，要帮她梳发。另一女修也过来搭个帮手，将她摁在镜台前。一个持着她一侧的发丝慢慢地梳，另一个扯着几缕头发编辫子。昭昭不声不响，端坐在铜镜前，看着她们给自己梳头。
她的秀发，被白皙的柔荑握在手中，灵巧地绾成髻，编出小辫子，缠绕在头上。她看着焕然一新的模样，心情愉悦，忙将先前散落一地的簪钗首饰一一从袖口掏出来，递给她们：“我有发绳，也有钗子……”
这两个女修身材纤细，一个叫阿琴，一个叫长倾，两个人年岁稍长，将她视作妹妹。
“梳一个我少女时候扎过的发型……”
“这里这样绕上去比较好看。”
阿琴忽然眼前一亮，招呼起坐到一旁的凌玉柳：“阿柳，你不是最会编辫子了吗？快来。”
凌玉柳略显呆滞地走去，长倾叫她一块挑发簪，比划着哪支戴在昭昭头上好看。
沈观行坐在窗边打坐静心，祈知愿教导着凌玉絮写符咒，那柄印着青鸾展翅的长剑被她搁置一旁。那剑戾气太重，剑刃泛青，很是漂亮，却十分认主。旁人不能动，碰到便会被剑气所伤，是个无人敢惹的主。
几个人捯饬好后，镜中的少女站起身来，梳着乌黑饱满的斜髻，插着两支梅花玉簪，用螺子黛描了眉。
这和在长安时，初到人间看什么都稀奇什么都好玩时期的她很像，那时候还太懵懂，并不会许多斩妖技巧，只是挥剑乱砍。
如今再摊开手，变不出斩妖剑了，不禁有些失落。
她知道在这里这是暂时性的，包括长安和扬州，她迟早会回神界去，回空桑，再次见到少雎和阿凰。
夜晚一至，沈观行等人便走了，留下四五个女修。阿琴和祈知愿给她铺毯子，铺出一小块空地，虽然没有床，但躺上去也算舒适。
阿琴打个招呼，便也走了。
空荡荡的房间，仅剩下她、祈知愿和凌玉柳几个人。
雾怀昭的铺子挨着祈知愿，她给她讲了一些关于从前的事。他们原先都是仙宗里的弟子，几百年前的神魔大战，将整个宗门毁于一旦，修士身陨无数，她便是其中之一。
靠着修为才能修鬼术。而那些初阶弟子，全都灰飞烟灭了。
她说，当时的仙宗，在人神两界赫赫有名，占据整个小洲。宗门内的能人异士数不胜数，法宝典籍很是全整，无数的外宗修士前来借鉴。掌门平日里不出面，各大长老都有千年修为，能翻云覆雨，掌控宗门内万事。
怀昭瞪大双眼，“魔有那么厉害么，这样也能全军覆灭？”
知愿摇摇头，“都是些古早往事罢了，不说了。”
昭昭顿时来了精神，忽然联想到自己来鬼界的蹊跷，便问她：“师姐，那几百年前的鬼界，是什么样子？当年的魔界风光无限，而后来被逐渐分裂，融入了鬼界，是吗？”
她跟着他们一起叫她师姐，倒也不显得突兀。
“你怎么知晓？那时的鬼界还并不是这样，当时的鬼王乃是一脉相传，鬼王年少时轻狂，为了扩张地域，与妖王战了数次。后来底下的鬼差劝他成家，这才停手。可妖界也已经是个空壳子了，没有半个鬼城大。据说鬼后是神族后人，很美，有个很厉害的能力，能将枯草断茎复生。”
见雾怀昭听得很认真，她继续道：“还记得当时大家都开玩笑，传言说鬼王每战一回，就屠尽一片土地，寸草不生。所以他每屠一片，鬼后就复苏一片，以来维持鬼域的平衡……”
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
昭昭也眉开眼笑，即使二人捂上嘴，还是把另一头的凌玉柳吵醒了。
“那后来鬼王和鬼后是怎么死的？”
翌日他们还要一大早起来准备炼丹的药材，祈知愿喊停：“明日，我明日再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