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六)
翌日清晨,鬼市开张。zhaikangpei雾怀昭迷迷糊糊地苏醒,还当是在老宅,伸个懒腰,便抬手去扶妆台,摸到了冰凉坚硬的砖墙,登时心底一凉,全然被惆怅包裹。
祈知愿和凌玉柳已然没了踪影,整个阁子冷清空荡,仅剩她一人。这层统共住了一二十个鬼修,这时楼道内很静,没有声响,估计大多都出门去了。
雾怀昭从门边探出头,轻手轻脚地沿着墙走,客栈内根本寻不到一丝人气,青灯幽幽,她不敢轻举妄动,透过窗子看了几间屋内便原路返回了。
她如走夜路的女儿家小心谨慎,四处弥漫着难掩的邪气。独自一人流落鬼域,心中忐忑,没了庇护,总怕客死他乡。
她随手往里衣的袖口里一摸,竟掏出张边角残损不堪的黄纸,上面的墨迹已干,歪歪扭扭地画着只乌龟。
这是她先前下雪无法上街玩,闷在宅院里随手画的,装到身上便忘了拿出来,一晃几个月过去,时间流逝得如此快。
现在再看见,倒是觉得颇为亲切,心头一股暖流淌过。
雾怀昭默默攥紧画着乌龟的黄纸。
她已经“失踪”了许多天,自那日拌嘴后再未见过褚奚让,如今连他的样貌都有点记不起来了,感觉距离上次在他身边,已经过了许多年。
不过这黄纸倒是可惜了,她愤懑地想,倘若当时好好地画张符咒,没准现在还能用。
正想着,背后忽然一阵冷气席卷,墙面倒映着一道扯得细长的影,雾怀昭肩上被人重重一拍,思绪立即从放空中脱离出来,吓得一激灵,像以前一样条件反射地将那张符纸拍在对方脑门上。
此人一身白袍,衣衫上印有纹样,还隐约可见是弟子服的款式,袖口处以护腕束起,肩后负剑,半束着发,被她贴了张乌龟在脸上。
她看清了脸,“是你啊?”
是昨日剑气没收住差点打了她的男修,他们都喊他师兄。
沈观行将额上黄纸拽下,看到是一只乌龟,以为是些恶作剧的把戏,面色无奈几分。又叮嘱她道:“在这里少乱跑。”
“对不住,我以为是妖怪,太紧张了,便习惯性地把符纸甩过去了。”
她低眉敛目,等待他的回应,却听他道:“跟我回去。”
他正路过客栈,忽然想起这个异界少女,担心她乱跑,便上来嘱咐一声。
她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沈观行身量很高,她在身后被阴影覆盖,踩着影子玩。
推开门,进了屋。暖黄灯光照耀,他冲她嘱咐道:
“此地危机四伏,你不是不知道,非同你的扬州,随便一些小法术就能伏妖。况且你身上连个符咒也没有,怎么御敌?何时被杀了,我们也不能即时知晓……”
雾怀昭习惯了庇佑弱小,却头一次被人当作弱者护在身后,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压抑,听着他数落,心中很不是滋味。
她发髻下几缕碎发纷飞,小声说:“那你们都走了,我该到哪去啊?”
沈观行一滞。他好歹也做过人,更容易与人共情。听她这么说,他想了一下。确实不能保证她上街不会有危险,可是要她一个人闷在阁子里也是难事,便问道:“那你同我们一起,你害怕吗?”
不知怎么,这句话落到她耳中,于许多天前褚奚让的那句“你不怕鬼吗”重合,脑中又逐渐浮现那张瞳黑肤白的脸,正与她对视,炯炯地盯着她。
都是除过妖的人,怎么偏生他将她视作小孩子呢……
雾怀昭深吸一口气,偏头朝窗外看去。这里是二楼,地上略有几簇小鬼三三两两地“行走”,他们没有腿,漂浮在空中,很是骇人。
她不害怕。
“我要一把剑。”她看向他,眼含坚定。
……
沈观行带她上鬼市,用身上一块旧玉换了把斑痕迹迹的二手剑,没有灵力,擦净了勉强算好看。
雾怀昭挥舞几下试剑,虽然曾经已然用惯了斩妖剑,但这把木剑因轻盈的缘故,让她很好控制,不一会便顺手了。
她梳着斜髻,斜插两支簪,头戴帷帽,墨蓝长裙,腰间戴着一把剑,素净又利落。
眼下到了鬼界,身上没有护身的器物,便寸步难行。她有练剑的基础,有把普通的木剑倒也安心了些。
街边人流如织,来往的大多是幽幽的孤魂,没有鬼籍,只能靠抢人物件苟活。其他的鬼怪各个奇形怪状,不是三头六臂,就是青面獠牙。雾怀昭不安分地左看右看,一路上走来,四处打量,像看到什么稀奇之物。
她细瘦轻巧,拿了个帷帽往头上一戴,妖怪们也看不清她的模样,只知道约莫是个普通凡人,并不如鬼魅神通广大。只是这样一个小姑娘,也敢打量周围鬼怪,着实勇气可嘉。
他们二人一前一后,沈观行双目漆黑,肤色煞白,身披灰白斗篷,衣摆曳地,背着把又长又宽的剑,气场压人。
他走几步便问一句,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沈观行毕竟为鬼修,自身也带有一股幽怨的劲儿,与她说话,又冷又生硬,没有温度。“你也会剑吗,何时开始学的?看你挽的剑花,虽不算精巧,却很流利。”
“我从小便会,自保罢了,我们那里的人都会。”
她垂目看向手中木剑,拿人的手短,她愣了半晌道:“……阿兄,多谢,若有机会,我会找你。与其宿在那个怪里怪气的客栈,还不如往后我给你们寻个避世的好住所。”
沈观行并未回应,兴许是将其当成了孩子话,继续道:“和当年我们宗门内的剑术很像,形不似,却有神,倘若力度再多一些就好。”
她斜目吃惊地朝他看去,他一介鬼修,修鬼道多年,现在竟然在点评她的剑法?
见她睁大双眸,他笑:“好住所就不必了。流落鬼域多年,我们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的生活,在这样的地方,难得求安稳。已经死过一次,便也没什么畏惧的了。”
话中尽是看淡风云的意味,他神色也淡淡。而她还是个青葱少女,体会不到什么,与她说等同对牛弹琴。
雾怀昭痴痴地点着头,忽而他又道:“怀昭……对么?你到底,是哪里来的?”
她顿然惊住,“什么?”
“你身上有残存的灵力,也识得法术大阵,不该是普通凡人。有邪物害你入阵,莫非是惹了什么枭蛇鬼怪?”
他怀疑她的身份,也对她来此的原因也很生疑,可她不想轻易透底,只是摇摇头,道:“那些是从前我姐姐教的。至于那日入阵,我亦觉得十分蹊跷。”
少女绞着手指,一副纠结状。
雾怀昭早年听说过流落民间的狐妖的故事,便像她这样浪迹天涯,扮成凡人与人打交道,她不免得以为他将自己和那些非人妖精划为一类。实则不是,她只是个来去自如、愿意混在市井的普通少女。
即使仙力傍身,也并没有担起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任到人间。造福百姓、除魔卫道的神女她不是,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少女。
他知晓她古怪,也只是问道:“如今家中可有亲戚好友?”
她也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如同在长安被人盘问家底一样,只好编道:“没有,只有我一人。家中四分五裂,我背井离乡,凭着会一些法术四处游走。
她无拘无束,仗剑红尘,锄强扶弱,不过多半看心情。
除了褚奚让,她从没有被何物束缚过。
沈观行见她脸色不好,便不接着问了,无言地向前给她开路。
鬼市宏大喧闹,十分可观。空中的亭台楼阁,四处布满鲜红翠绿,浓墨重彩地往上堆。一簇簇烟火漂浮,高楼飘着彩带,天幕黯淡无光,被地上的灯火照耀,本末倒置,很是奇异。
幽幽鬼火在空中纷飞,像有意识似的窜来窜去,令人惊异。
“天上这是什么,还会动,好生有趣。”
他又无奈道:“是鬼火。”见她踮起脚尖试图用手摸头顶最低的那簇,连忙提醒,“别碰!有邪气,会伤人。”
鬼火也是有攻击性的,烛心以邪气注入,方可永燃,触者会伤至经脉,也被当作武器使用。
通常那些大妖,口中一簇鬼火吐出,被击中便会重伤。
雾怀昭点头,暗暗想道,这沈师兄对鬼域倒很了解,跟着他,兴许还能多活几天。
被拎住衣领的黑袍鬼修,在少年的威胁下,魂火将散,还要一边带路,一边同他讲述鬼界概况,各个地界所在的位置,所存在的禁忌,都要一一说明。若是汇报得不清楚还会被他叫停,重新说一遍。
他要找人,便把整个鬼域了解得清清楚楚,怕漏了哪里,害得那鬼修硬是把腹中所知全都一一讲述出来,精疲力尽,最后话都不想说了。
半日的时间,褚奚让已了解了鬼界的大概情况。他所在之处是鬼城区域,这里的主城叫作酆都。许多修鬼术的鬼修都居于此,而那从不露面的鬼王,也在此城中。
酆都以南,有片荒地,通往妖境,许多被镇压的巨兽便在此。以北,便是雪原,上古大战,生灵涂炭,以冰雪为利器,扫荡整片地域,太多灵力输出,最后收不住,便成了日日落雪的雪原。
酆都正在举行夜宴,也叫鬼市,往来修士互相换珍宝秘籍,群魔乱舞,楼阁之间挂了许多彩带,眼花缭乱,诡异而火热。
他恹恹地将奄奄一息的鬼修一扔,叫他自生自灭,便朝东走去。
那鬼修偷鸡不成蚀把米,捉他不成,反被磋磨半天,很是绝望。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息,摸着自己胸腔内好不容易保住的魂火,悲怆地想,真不知这人是什么来头,竟比他还狠心。
衣襟里藏着的印记不断嗡嗡地响,东初澪给他传讯,大概很是担忧,要他报个平安之类的。褚奚让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也很是好奇——这样的女子,在他父亲在世时该是怎样的尽职。
他随意处理了传讯,站在城楼下,望着高高的烛火在黑夜中永燃。这般明亮耀眼,却不比人间篝火那般温馨,反倒冰冷悚然。几排的小鬼如同摆设,木讷地驻守着城门,黑斗篷之下,长着一张看不清面目的脸,像团黑雾,十分滑稽。
他忽然想,这一路上遇到的无数小鬼都长这个模样,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这里的鬼王会是长什么样子?难不成也是长得这么敷衍么。
城门已开,鬼城的繁华尽现,华丽而诡异。真难以想象,这样的地方,会是他诞生的故土。
他倒很想看看,如今的酆都,篡位的鬼王,百鬼夜行的闹市,究竟是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