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四)
天幕中划过一道黑线,妖鸟从东飞窜而来,带来一声嘶鸣。mshangyuewu尖锐刺耳的叫声阵阵,妖气与邪气交织,滚滚黑雾遮天,诡异非凡。
昏暗的地界,魑魅魍魉横行,遍地是鬼怪。檐角挂着的青焰灯笼还在风中一摇一晃,那幽幽鬼火在黑夜中一闪一闪,分外古怪阴森。
街边的布置几乎和凡界一致,设有小摊、茶馆、酒楼等,妖怪们大咧咧地支在屋檐下吃酒,歪三倒四地瞪大眼睛望着某个与众不同的不速之客。
黑衣少年行于暗夜之中,掀起衣袂上星星点点的流光。怪诞的鬼魅横行,他穿梭于其中。
太多眼睛森森地盯着他,令他难安。那一个个幽深的眼神,像尖刺利刃扎在他身上。
在曾经每一个关于鬼域的怪梦,都有这样一个无云的天穹,只有无穷无尽的黑,又下起倾盆大雨,妖物四散奔逃,叫声凄厉。
褚奚让从未来过这里,这是他头一回踏入鬼域,心中自然陌生,可望着周围景象,他并不害怕,反倒有种重逢故土的愁绪,心里怅然,如同被细线牵起伤口,细细密密地痛。
褚奚让抬眼望去,天边是绮丽的艳色,红蓝白交织。风云如同被搅乱,形成一个个漩涡,黝深而不见底。
这漩涡令他头昏,像他儿时噩梦中的场景。便不敢再多看,唯恐刺痛了眼睛,低下头匆匆离去。
此处气息紊乱,妖气交杂,灵力淡薄,他想找雾怀昭,就宛若大海捞针,难上加难。
鬼域动荡,危机四伏,群魔乱舞,雾怀昭平时看见个小虫子都吓得不行,那么娇气的姑娘,掉进魔窟,又不识路,岂非岌岌可危?
他心跳得极快,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不安。
天幕辽阔,云雾之下,少年掐诀御风而行,衣袂纷飞,发丝高高扬起,底下的黑压压的一片鬼怪皆吃惊地仰起头。暗黑色的天穹被他划出一道亮色,瑰丽而明艳。
自褚奚让闯入东初澪的结界后,一个恍惚,瞬间便身处于喧嚣的鬼城。
魑魅魍魉,百鬼夜行。无故生出个端正清俊的少年,实在格格不入。当初他提出要去鬼域,听得东初澪一愣,她并不同意。鬼界危机四伏,他身份特殊,若贸然闯入,定会暴露踪迹,九死一生。
可他太坚持,若寻不到人,他不会善罢甘休 ,旁人无论如何也劝不动。最后东初澪无奈妥协,不过她有个要求,便是要与他一起。
与他同行,用障目法,不至于让鬼界人认出,也能稍稍保证他的安全。
可打开通道,东初澪却进不去那层结界,荡漾起圈圈波纹,她这才想起在人间的游历期还没到。
鬼界有规定,他们鬼使半年内就要下凡游历一次,将游荡凡界的鬼怪捉拿回去,好维持人鬼间的秩序。而这期限未满,她身上有限制。
东初澪愁绪如麻,黛眉一蹙,担忧地看向少年。而他不假思索,毫无征兆地踏进结界,乌黑的衣角掀起,瞬间消失。
……
从洞穴里醒来的雾怀昭,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脸颊上还挂着浅浅泪痕,大概是做梦时又哭了。洞外是刺骨的冷风,脚下是松软的雪地,梦中似有长安街上吆喝的糖葫芦香味。
她起来时觉得阳光刺眼,下意识伸手一挡,有些惊讶,这地方竟有光了。
雾怀昭终于攀上雪山,找到了一个无人的洞穴,便走进去,拾掇了些树枝,堆在地上,想办法生了一点小火。
此处云雾缭绕,一出门也看不清路,望着满山的白,只觉得怅然。
她沿途做了些标记,生怕迷了路被困在这里,不过此处并无道途,又无方向,更是迷茫无期。
现下,雾怀昭正抱膝坐地,托着脸,抬起头,静静地发呆。
若说感受,她定是心中空荡荡的。眼下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人,亦没有生灵,用不成法术,她也不知如何是好。
她已经快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沦落至此,困在雪地里的时光漫漫,她头脑不清醒了。
她忽然想起褚奚让。
雾怀昭一直悬着一颗心,这么多天过去,也没见他的影子,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失落。
兴许那天他真的生气了,便也没有管她。毕竟他已经这么多年一个人独来独往,她到现在才只不过和他认识了一个年头,他们本就萍水相逢,或许以前一个人浪迹天涯的日子更让他习惯。
细想在人间这几年里,这一年她最难忘。从长安下扬州,一路辗转,经历了多少妖魔鬼怪。凡间妖物横行,这一路的闯荡奔波、一次次的惊心动魄,让她一直记挂心头,何时想起,那记忆都是鲜艳的。
她不得不承认,褚奚让此人很特别,她很喜欢。
但她心里没底,不知道自己在他心里的分量到底如何。便开始掐地上的一朵不知名野花,整个洞穴也就这一株,大雪封山,它还能生长。
雾怀昭开始拽它的花瓣,叨念一句便扯掉一瓣:“他在意,他不在意,他在意……”
一朵花很快被掐光,而最后一瓣却是“不在意”,雾怀昭一恼,嫌弃道:“什么破花,我再也不玩这个了。”
半晌,她又觉得自己幼稚。
赴扬州时,在那只小舟上,褚奚让还曾教给她一首扬州小调。她百无聊赖地哼唱起来,这是她第二次唱这首歌,却与初学时相比境遇大不同,此时身侧凄清孤寂,她不知何时才能离开这里,便有种惆怅之意。
少女趴于膝上,青丝垂落,一直落到脚边。
江南的调子温婉,哼在口中细软连绵,脑中已想象到少女执伞采莲的模样。
此时她忽然听见了汩汩流水声,怀昭蹙起眉尖,不安地仰起头,一双杏目向上抬,勾起乌黑的眼角。
洞口有淅淅沥沥的流水落下,如薄薄的一层水帘。那水声愈发浓烈,她心里咯噔一下。
瓢泼大水倾泻而下,少女在最后关头奔逃而出,站在远处,望着那洞穴寸寸崩裂,轰隆一声,尽数倒塌。
“……”
那洞穴上面的雪层融化,将洞口压塌。而四周朦胧,白雾茫茫,她什么也看不清,大雪封山,似要将她困住。她气极,就连唯一一个歇脚的地方也塌了。只得脚尖一点,腾空而起,往山外的方向飞去。
褚奚让在空中御风,是被横着一掌劲风打下来的。
他毫无防备,被人从背后给了一掌,御风诀瞬间失效,他骤然跌落在地,骨碌碌地滚到了墙根下,肩背撞上石阶,擦出血来。衣衫扯破,嘴角渗出血丝。
少年闷哼一声,疼得蹙起双眉,睁开双眼,黑眸中映出的是几张陌生的嘴脸。喧嚣的人流中,两三个身披乌黑斗篷的鬼修团团将他围住,手持利刃,似一种威胁。
果然自身邪气太重,在哪里都惹得麻烦。
他双目自带戾气,长睫在眼下投出阴影,并无惊恐,而是死死盯着眼前的脸,黑眸中滚滚翻涌,杀意滔天。
最先的那个鬼修将刀刃抵在他颈上,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压制他。
那人看向少年双眸中的恨意,仍是颤了一颤。
这里是纷杂的鬼市,人流鱼龙混杂。往来妖怪瞪大双眼好奇地看,自知惹不起鬼修,便灰溜溜走了,没人多管闲事。
那身着斗篷的鬼修将他压制,带着一丝轻蔑,审视道:“你这小子是何妖孽,即便是在鬼界,除了鬼王,也没有你邪气这样重的鬼……”说罢,他抬手一摁,探了探他的经脉,丝丝缕缕的灵气渗入,被褚奚让一翻身斩断。
鬼修心中好奇,见他资质不凡,想捉去利用。
少年一贯反骨,又起了捉弄心,一反常态地道:“你在说什么,我哪里长得像妖魔了?”
他勾起唇角,笑得灿烂,天真中莫名带着一丝媚气。身后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又一掌呼了过去。
那鬼修的脸狰狞无状,没有眼珠,只有两个生出浓浓黑烟的窟窿,显然是修为不够,却有邪力,被侵蚀了。
“你看不出吗?也难怪,兄台的双眼混沌,想来没有视物能力……”褚奚让仍倔强地缓缓抬头,鲜红的血迹洇湿了衣襟。
他有所顾忌,在鬼界不好随意动手,光是往那一站,都能引人注目,若是用妄自用了鬼术,扫荡市井,恐会招来祸端。
领头的那个气笑了,俯下身来盯着他,“你当我傻么?你身上哪里有一点人的气息,又不是修士,不过是长得像人的妖鬼罢了,披上人皮,就能骗过我?”
他指指他的胸口,愤恨道:“嘴是很欠,不过你的灵体很不错,给了你也是浪费,不如为我献祭……”
褚奚让仰着头,双目仍闪着光亮,微微歪头,笑得诡异:“我的灵体,你承得住吗?”
鬼修们愣在原地,面容露出一点不可思议来,他们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徒,被欺负还能露出一张笑靥,笑得瘆人,倒像他才是主导者。
正当此时,褚奚让骤然从地上站起来,带着满身杀气,扼住那人脖颈,虽说鬼修无实体,可那缕魂魄也快被他掐散了。着斗篷的鬼修被他提溜得老高,双腿晃来晃去,挣脱不开,像个纸扎人。其他几个一拥而上,被他身上浓重的戾气冲开,四仰八叉地躺了满地。
“留我一命!少侠,呃……”他艰难地痛吟。自以为有点法力,横冲直撞。没想到还是被他轻松压制。原来方才他那样子全是装的!
那鬼修魂体将消散时,他突然停手,迅速在他脊背处贴上一张血符,以便控制。那少年黑发披散,十分古怪。他忽然开口道:“差点忘了,我不能杀你,我还需要你呢。”
他莽撞地将他提溜起来,“你不是鬼界的吗,给我带路。”
……
雪地。
濒临三尺厚的雪原,埋没了一行人的长靴,每走一步,都格外艰辛。
出了鬼城,几人已将能卖的物件都卖完了,提着一袋子灵石往城外走。
根据古书所言,他们还需一样药物炼丹。
城内城外的四处奔波,几人已有些疲惫。此程只有他们四人,剩下的在客栈调息。蓝裳小师弟在身后抱怨着:“都多久以前的典籍了,字迹都看不清,真的能管用?”
祈知愿朝后瞥去一眼,示意他闭嘴。她红衣白靴,在雪中甚是显眼。“师兄自上次伏妖受伤,一直重病在卧,现下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了。阿絮,倘若这也要退缩,那以后遇到险境你该怎么办?”
凌玉絮默默住嘴,背着剑的身影一步一个脚印,走的极慢又艰难。
沈观行走在前方带路,不在意身后师弟师妹们的按照古书的记载,那种鬼域雪莲生于雪山之巅,淡蓝色透明状,共有七瓣,晶莹剔透,如女孩的簪花一般玲珑精致。
寒风阵阵,走着走着,师弟瑟瑟道:“这样的地域,会不会有什么鬼怪出没?”
是了,鬼界危机四伏,处处都有妖怪。雪原有妖出没也不奇怪。
鬼城中的妖鬼大都没什么攻击性,流落雪原的则妖力叵测。凌玉絮至今还并未亲手斩过妖魔,也不敢直面魍魉,他修术,通常是辅助师姐布阵。而如今变成鬼身,又流落鬼域,多半仙术已经用不了了,只能用一些简单的法术和法器。
沈观行无所谓道:“你要是害怕,用障目法,将妖魔都化成兔子……”
祈知愿异口同声说:“那你躲在我身后。”
“……”
凌玉絮不禁一笑,而后讪讪道:“我听师姐的。”
刚翻上雪山,便一语成谶。
洞穴外,有一抹窈窕身影倒在地上,黝黑的长发一直散落到腰窝,看不清楚脸,一身红衣原本明艳,却被摧残得破破烂烂,很是惊心。
“怎么穿的比我还烂?”
凌玉絮疑惑地嘟囔着。他方才走得太快,其余人都在后面。无端看见这么一个影子,不敢上前,只能远远观望。
此时,他忽然心生惊骇,这么荒僻的地界,怎会有女子,还一动不动地躺在这。
这……难道就是雪地里的妖怪?
他脑中迅速回想记载鬼怪的典籍,努力辨认眼前少女是何方妖怪。艳丽女妖,最是恐怖。他越想越觉得惊恐,便顾不得多停留,回头撒腿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