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三)
望着面前景象,他心绪难平,回忆如潮水一涌而上,似要将他整个人吞噬包裹。yywenxuan褚奚让一刻也不敢再多停留,掀起长帘转身便走。
刚出来没几步,他忽然在地上看到一枚印记。
有六角,尖尖的,冒着红光。这印记他格外熟悉,若非鬼族,不会设下这样的印。
此为鬼阵,看样子恐怕已是收阵许久,残留邪力仍存在,怪不得他总觉得奇怪。
那雾怀昭呢,这阵会不会和昭昭有关系?她那么重情义,又那么喜爱她自己的簪钗首饰,怎么会毫无留恋的不辞而别,连物件也没有带走?
褚奚让骤然心中一惊,双瞳瞪大,想到了一个最坏的结果。
或许她真的回到过这里,只是遇了难。
鬼阵。鬼界。
这想法令他恐慌。他来不及多想,双手微微发颤,甩袖离去,一刻也不敢耽搁。
僻静江畔,清风徐来。
潋滟水面上行着几只小舟,此时已是春景,生机盎然。偶有一道倩影,袅袅婷婷,雪白圣洁,帷帽遮面,身影细长,如同仙子,毫无俗世之感,只令人诧异惊艳。
女子身着白衣,周身夹杂着冷气,将她衣袂吹拂。她正欲上舟,却忽然听闻脚步声。
凭借结印,他很快便寻到东初澪。
这是他幼时东初澪给他的,他可以追溯到她所在之处,以备不时之需。
可他这几百年来却一次也未用过,这是第一回。
“阿褚?”她挑起帷帽下垂着的白纱,露出一双清冷澄澈的眸。
少年束发收腰,身上常带的那把佩剑没了,两手空空地找到她。
看到他,她有些惊讶。这是他头一回主动找她,能是虽为何事,莫不是想通了回鬼界的事情?
见他神色紧绷,眼中露出执着,是一种倔强的姿态。张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鬼域。”
东初澪一惊,脸色大变,双目明亮,出声问:“当真?你想好了?”
少年紧闭双唇,双目黯然,紧张又坚定。东初澪看出他身子有点抖,忙问:“你怎么了?”
他向来对世事漠然置之,什么都不在乎,像红尘中的过客,这是头一次,脸上有了些别的神情。
恍惚、担忧、惊骇、恐慌……
“无碍。现下我有事要赴鬼域,情况紧迫,求你帮我。”祈求的话,叫他绷着脸说出,倒像威胁。
东初澪一蹙眉,冷淡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几百年来,她倒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紧张的神色,以至于双手都微微颤抖起来。那双潋滟水眸也阴沉沉的,有风雨欲来之感。
定是一个人最珍视的东西即将被摧毁,才会出现的神情。
鬼城嘈杂混乱,几个衣衫破烂的骷髅妖横行直撞,将鬼修们一篓筐的杂物撞倒。两拨人骂骂咧咧,甚至大打出手,为首的那个鬼修忍无可忍,出手折断了那三个骷髅妖的胳膊腿,又将其形态打散,白花花的骨头架子散了一地。
“阿行,哎呀,算了算了……”见他大打出手,身后的一男一女忙将他拉住,唯恐他再闹事。在这人多眼杂的地界还是安生些好。
身后有人调侃他脾气怎么一直这么坏。
背着青剑的女子悄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前在浮水就是如此,但偏偏长了张多情风流的脸,惹了一众女修的欢心,真是怪了,他这样的人……”
自几百年前的那次神魔之战,仙门溃散,掌门灰飞烟灭,底下的众多修士惨死多半,剩下的纷纷出逃,躲进深山避世。而沈观行一行人在大战中身陨,死后化为鬼体,幸而有灵力加身,才没有变成孤魂野鬼,还能继续做鬼修。
另一人拉住她,“嘘,莫要再说了,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观行脸色已经有些不好看了。他的修为在一群人中最盛,因而便是这群人中的老大,平日里别人不敢招惹他,也都知道有个忌讳就是不要在他面前提什么感情、女修。
这沈师兄,曾有段灰暗的过往,心爱的女修陨落,令他渡过了很长一段难熬的时光,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其他人则是能不提就不提了,以免戳中他的伤心事。
几人身影走远,盘算着待会去鬼市上换些什么珍宝回去,沈观行提剑大步走在前,那柄剑宽而大,有一个姑娘那么高,浩浩荡荡的人群,叫一群小妖小怪都吓跑了,四散逃离。
鬼城外,雪山脚下有条潺潺溪流,澄澈透明。白雾茫茫,只见一个水边趴着个细腰长发的少女,双目怔愣地望着水面。
终于碰见除了雪地以外的景物,雾怀昭甚是欣喜,将双手伸进水中。她脸上落下细小雪花,此时在睫毛凝成水珠,滑落到脸上、脖颈上。少女浣完了手,轻甩了甩,心情颇好。
一张洁净明艳的芙蓉面,乌黑的长发披散,没有簪钗加持,随意地垂在身后。
一片片轻盈的飞雪落在她双肩,怀昭撇着嘴,心不在焉地看看水,又抬起头看看天,觉得前路多艰,心中生出一种绝望的无力感。
这里没有昼夜之分,导致她浑浑噩噩,也分不清过了多久。
不过好在她总算走出雪地。在茫茫雪地时,她曾倒在地上做了几个梦,梦里是温暖的神界,是她的家。她还是个半步不离空桑的少女,无忧无虑。
醒来后,脸上便会有细细泪痕,她从未这般想过家。从前在人间,有解闷有趣的地方,便也没那么想回神界。而如今流落荒地,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格外想家。
她这两日都在找走出荒地的契机。一边在脑中捋着关于鬼界的记忆,一边朝灵气充裕的地方走,想调整一下生息。
鬼界危机四伏,又太辽阔,很多地方她从未见过,也不敢四处乱跑。她只知鬼城中的景象,那里热闹喧嚣,是鬼修与妖鬼的栖息地。又有鬼市,千奇百怪的妖物横行,绮丽诡异。
而鬼界的中心,是一个叫酆都的地方。酆都城戒备森严,却与外界尚有联系,同神界妖界互通,倒卖珍宝法器,常有修士来此执行公务。
怀昭出神地想着,又突然有些埋怨之意。她怨褚奚让怎么还没来找她,可转念一想,鬼域如此辽阔,就算他真的来这里,二人也未必能碰面。
如今能救她的,只有自己了。
“五块灵石一枚,不灵不要钱,各位快来看看呀。”
“五块灵石一枚,不灵不要钱,各位快……”
断断续续尖细的吆喝声被一旁的青年不耐烦地打断,背青剑的少女一惊,只听他道:“喊这么久了也不见能招来一个人。烦不烦,你不累吗?”
沈观行屈膝坐在树下,同样靠在墙边树下的还有六七个同行的人,有男有女,有的愁眉苦脸,有的已经无所谓,懒懒在嘴边叼了根草。不过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衣衫褴褛,款式像几百年前的人穿的衣裳。
那少女猛地站起来,摊子上摆放着杂乱无章的物品,皆被她震得一颤。她不乐意地反驳:“师兄你说的轻松,不这样我们去哪赚灵石?没有灵石我们怎么铸法器,怎么施法阵,怎么重振仙门……”
身后不禁有感叹声传来:“师姐太执着了……”
仙门已覆灭了几百年,他们几个连那地方是什么样子都忘了,这小师姐竟还想过要重振师门。
沈观行听了冷笑:“还重振,掌门都死了,长老全跑了,底下的千余弟子死的死逃的逃,你想重振,靠什么?我们几个半死不活的师兄弟?”
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少女翻了个白眼:“那你弄来这些杂物,叫我们到鬼市上卖干什么?”
“换灵石,为了活下去而已,不然怎么住客栈。自己都保全不了,有那么远大的抱负有什么用?”
他看不过去,将那小摊子轻踢到一边,咕哝道:“还说仙门,我们仙门弟子现在连一点风骨也没有了,竟在鬼市叫卖。祈知愿,你看好了。”
祈知愿被他数落得憋屈,挎着脸瞪他。而这不靠谱的师兄竟大步向前,要给她做个示范。
只见那人随手拽住面前一个行人,那是个身躯不全的鬼魂,在空中幽幽飘着,两只“眼睛”形成两个深不见底的黝黑漩涡,正不明所以地盯着他。
沈观行上去就将人家体内的魂火掏出,脸上漫不经心。那鬼已吓得吱哇乱叫,伸手就去夺。
可他一个残魂野鬼,哪里抵抗得过身强力壮的鬼修。
沈观行指着右侧的摊子,拍拍他,“喂,这些东西,你看见了没,你用身上的灵石来换,我把魂火还给你。”
他的意思就是,不给钱他就不还了?
祈知愿抱膝坐在地上,瞪大双目,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举动。
魂火乃是一只鬼唯一的命根,没了魂火,身上没有修为的小鬼活不过三日便会烟消云散。
小鬼又气又恼,将布袋解开,把里面的灵石尽数甩去,那摊子上的杂物也被他一股脑地收走,又狠狠瞪了沈观行半晌,“现在,快还我,你这无赖。”
青年冷冷看他,开口道:“你这灵石不够,我们一枚法器戒指要五个灵石,你拿了七个,才给了二十五块灵石?”
“我身上只有这么多!”小鬼愤愤道。
“那你把剩下的戒指还我。”他摊开手索要。
小鬼立即捡了几枚戒指扔到他怀里,他也很快把魂火归还,小鬼气愤不已,却一发不敢多言,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遭看得众人目瞪口呆,连连暗道这沈师兄还真是不走寻常路。一旁不服气的祈知愿亦瞪大双眼,震惊道:“你这不是强买强卖?”
沈归行烦躁地瞥她一眼,“废话,你老老实实在那叫卖,谁会来买?那些小鬼抢你东西的时候,可没想过你有多可怜。”
也是,那堆东西虚有其表,闪亮亮的。可除了能检测明日下不下雨,阳光好不好,还真是屁用没有,真是昏了头的才会做这笔交易。
也就是曾经那帮闲的没事干的法修下了课无事做,才搞出这一堆东西来。可惜年少无知的祈知愿被这群师兄师姐蒙骗了很多次,才有了这一堆没用的物件。
于是那一日,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下,沈观行一路横行霸道,勒索了数只鬼,将乱七八糟的杂物卖的一干二净,赚的盆满钵满。
沈师兄唯利是图,蛮横无理。可他说的也不全无道理。前些日子,一连数天,祈知愿独自一人到鬼市,次次都被奸诈狡猾的众鬼骗得体无完肤,不挣钱不说,还倒贴许多灵石。他勒索的那些鬼她都见过,便是从前在街上横行霸道抢东西的。
沈观行倒在这破地方反客为主了,他先横行霸道,就没人欺负得了他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祈知愿闷闷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