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二)修
她转身便走,以手遮光,跑得极快。mwannengwu裙摆被日光覆盖,流光溢彩。发髻梳得很漂亮,细软的发丝根根分明。带着一股倔强的稚气,渐渐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朱红的披风扬起,似是令整个扬州都覆上一抹艳红。
身后少年愣住,只远远地望着她跑远。
老宅的地势条件不占优势,狭窄隔绝,并不是个敞亮的地儿。四周参天大树枝桠横斜,从宅子外,要绕来绕去几条小路才能走上繁华地段。
因而雾怀昭一路辗转,只凭树的样子认路。她穿过狭长的小巷,掠过临溪的木桥,看见许多民间妇人在洗衣,有孩童提着裤腿在水里嬉闹。
天仍亮着,却依稀见了月影,映在水面,小孩惊奇地瞪大瞳孔,手指描着水里的月亮。
路边栽着一排排新树,此时正被风吹起枝叶,簌簌生响。嬉笑声伴着清风明月,这些鲜明场景被她一一掠过。
一切嘈杂声响皆被屏蔽,耳边唯有呼呼作响的、止不住的清风。
雾怀昭风尘仆仆赶回家时,瞥见那墙头上叛逆不羁的妖兽头颅,眼眶里放出暗黑色邪光。她没有骇意,只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脑海中似乎又映出那张幼稚笑靥,他身上带着凉气,刚从很远的地方诛妖回来。跟她炫耀自己的“战利品”,还张扬地将其挂到门前。
……
一抹窈窕红影停在门前,向上望着院墙上的妖首沉思,一双杏目向上抬,显得眼角尖尖。
她忽然心一软,感觉自己话是不是说重了些。丢下他会不会不太好。
这一路上,冰冷的空气不断灌进喉中,令雾怀昭眉尖微蹙,半晌缓不过劲。她扶墙驻足,调整呼吸。凝眸缓缓望向天空,一边觉得心中像什么东西噎住了般难耐,一边又发觉今天的天气很好,纵使她心情不好,都忍不住驻步观望片刻。
这一路跑回来,她心中愤懑其实已平息大半。虽说是赌气,但回都回来了,不做些什么真是憋屈。
少女纤瘦的身子才勉强站住,片刻后,又踉踉跄跄朝前走了几步,跨过门槛。
她随手就摘下檐角的一盏琉璃灯,朝自己的阁子径自走去,她心里还盘算着灯会要穿什么衣裳,到时候该怎么拉下脸跟他和好,带他一起去。
她还如以往般无忧无虑,总有开心的事可做。心思也简单,无所顾忌。
她从前庭绕至后院,走过长廊,用指尖拂过池塘中的清水,引起圈圈荡漾。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好,如今初春,已有了暖意。院墙上藤蔓蜿蜒覆盖,几朵不知名淡黄小花长在顶部。亦有几株艳红野花攀至墙缝中,很是明媚。
可过了半晌,昭昭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有种古怪笑声从远方传来,此起彼伏,又那样微弱,她耳朵尖,恰好能听见一点点,却听不清楚,十分难受。
雾怀昭又小心翼翼向前走了几步,险些同手同脚。下一瞬,地面上刺眼的血色蔓延,脚下的地被血红吞噬,甚至于天空中,也被弥漫的红雾掩盖,像末日来临。
满眼的红,顿时将她包裹。
惊慌与恐惧一瞬间涌入脑中,少女身影踉跄,旋即腿一软倒下。当她再心惊胆战地抬眼,又在窗户缝中看到了两点圆圆的红。
像某种非人之物的眼瞳,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心脏砰砰直跳,有种难以忍受之感。
这两点红并非第一次出现在老宅,她隐隐约约记得,在曾经的日日夜夜,她睡不安稳时迷糊睁眼,都似乎看到了两个红点,很是诡异。不过那时倒没多想,以为是看错了。
如今细想,却是惊骇万分。实则“它”一直都在暗处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像是两滴鲜血莫名溅上,令人不禁联想到杀戮与惊悚。雾怀昭对上这双眸,心惊肉跳。那两点红刺眼而诡异,使她屏住呼吸。
她一双瞳子惊愕地瞪圆,死死地与那两点红对视。
雾怀昭整个人动弹不得,手中还牵着的灯盏仍在空中飘荡,烛火摇摇欲坠,光芒微弱,一闪一烁。而那双清明的黑眸也覆上朦胧的水雾,双目睁大,方才眼中的那股恼劲和神采没了,尽是面对未知之物的惧意。
今日的宅院,气氛格外压抑。其实她早该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阴风诡谲,似乎有压抑已久的邪气一并释放,柳枝上原本生了芽,如今却全都枯败了,仅剩瘦削的枝干在空中摇摇欲坠,似乎下一秒就要在风中化为灰烬。
恐怕并非撞鬼那么简单,或许她入的,是一个阵,而整座宅院都在阵法的范围内。
此时她已意识模糊,四肢试图向四周摸索,却什么也碰不到。像是要灵魂出窍一般,整个人轻飘飘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宛如一个空灵而虚幻的梦境。
视线所见的范围,也渐渐模糊,渐渐的她什么都听不到了,没有风声与树叶的簌簌声,也感受不到手里琉璃灯的重量。
她后悔死了,要是她不赌气,不一个人跑回家,是不是就不会这样了?
褚奚让那么厉害,肯定早就感受到邪术了。
可一切都为时已晚。
她已踏入法阵,没有重来的机会。
雾怀昭清泪止不住地向下淌。心里悔恨,为什么要和他闹脾气呢?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会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他连她为何这般重视那灯的原因都不知晓,那句未说出口的话,终究还是没机会了。
她还有太多太多事情没有做。她还没有带那个少年回神界,他们二人还没有捉够一百只妖。新买的簪花还没来得及戴,清晨的妆奁还没收拾,路口的那只爱冲她摇尾巴的小狗,还等着她晚上来喂点吃的……
就这样死了,岂非太遗憾了?
少雎和阿凰还在空桑等她回来。
她在阵心被吞噬包裹,四肢被拉扯扭曲,是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直至双目渐渐涣散,意识逐渐模糊。
风声呼啸,漫天冰雪飞扬,一片肃杀冷清,入目皆是满眼的白。
寂寥的地域,邪气冲天,似有深沉嘶鸣。
万里无人,亦无房屋建筑,甚至地上连株野草也看不见。
一望无际的雪地中,卧着一抹人形,瘦小单薄,伶仃的脚踝露在裙摆之外。她发髻尽散,零零散散的簪钗落了一地,衣袖覆上了薄雪。
这冰天雪地中,竟有一抹代表着生机的艳红,与无边的死寂抵抗着。
雾怀昭醒来时,看到的是落雪的天空。她瞳孔清明,映着无边无际的白色。
天上下雪了。
奇怪,她是在做梦么?
此时明明已是初春,柳梢发芽,满地青绿,怎会飘雪。而她披风之下着的是单薄的衣裙,耐不住寒。
她挣扎着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冰雪,蹙眉望向远方。
这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雪原,前方只有苍白一片。
远处高山挡路,山巅云雾环绕,看不见顶。
雾怀昭惊恐万分,对陌生环境格外警惕。她没想到自己原来并没有死,竟是到了一个世外境地。
满眼的雪白令她心神恍惚,没走几步,便踉跄倒下。
她竟然没死,那这究竟是何处?
她对面前雪景不可置信,心中又忽然有个微妙的念头。
发现她不见了,他会难过吗?
此处望不见一道人影,万籁俱寂,感受不到生息,这里并非凡间,她一脚踏空,不知掉落到了什么地方。
少女茫然无措,擦干净方才的泪。孤零零地坐在地上,头发凌乱,唇脂也被蹭去大半。她思忖片刻,思绪飞扬,半晌才回过神来。
雾怀昭伸出手心,试探着生了蓝色焰火,却不到一瞬就被熄灭。
她愣了愣,再次重新伸出手心,生蓝焰,却又被熄灭,像被水泼了似的。
她心中一惊,这是仙术被屏蔽了。
只有鬼界会屏蔽大半仙术,邪气与神灵之气互相抵抗阻碍,这一丝丝仙力自然被抵消了。
可此处雪白空灵,又沉寂无声,难道鬼界是这样的吗?她听闻鬼域大乱,早已生灵涂炭,遍地焰火,地生裂隙,乃是满目疮痍。眼前景象,实在是与她想象中的格格不入。
她收拾收拾发髻,又将簪钗捡起,一边向前走,一边在心里思忖着。原本张扬的气焰,也已消散,在那茫茫雪地中,显得如此渺小。
……
人流拥挤,四周喧嚣。束发黑靴的少年掠过人群,身影轻快,从人群的缝隙中穿梭,顺势走到一处小摊前。
在一片火树银花中,他双眸映得璀璨。
琉璃灯他赔就是了。
雾怀昭喜欢的那个样式,是有芙蓉印云水纹,且下方还有珠穗的。
他等不及,便挑了盏最精致的,但这是最贵的那一盏,要付钱时摊主拦住了他。
褚奚让双目明亮,这时便显得极为认真,不像是那种街头混迹的江湖骗子。
他问:“能用剑抵偿吗?我会来赎的。”
此刻他怕她生气,身上也没别的物件能换,只好先把剑偿了。
摊主一挑眉,他倒从未见过用剑换灯的,这算是什么交易。
他将把柄放于桌上的黑剑掂起一看,剑身光滑锋利,只是有些痕迹,恐会跌价。
不过剑鞘倒是不错,应该是上好的白银所做,一盏灯自是比不上,把这剑鞘卖了,能换几百盏灯了。
不过他说了会来赎,那语气极为坚定,使他震上一震。
少年慌慌张张,不等他说什么就走了。
摊主盯着剑,看了又看,朝他渐渐消失的身影投去一眼,突然心生别念。
若拿去卖,也该换不少钱了。
……
说到底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对一盏灯有那么深的执念,可见她情绪那么激动,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现在他两手空空,没了利器,仅剩手上一盏灯,使他身上戾气也褪去大半,倒显得脆弱。
待他回了老宅,将锁门的术法解开,木门吱呀一声展开。
他心里还想着,看昭昭当时那模样,回了家还不是要搅个天翻地覆?眼见房瓦还完整,他都觉得奇迹。
然而双门展开,他并未看到想象中的场景,院内空无一人,肃静凄清。
他心底莫名一咯噔。
如此萧瑟冷清,倒令他怅然。
“昭昭?”
面前空荡荡,脑中忽然涌现出许多曾经来。
褚奚让神色惶然,向前几步,琉璃灯被他提着,那绳细细的,很是脆弱。
不知怎么的,他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大小姐?”
无人应声。
他环顾四周。红衣少女曾在此翻墙、荡秋千、喂鱼、捉鸟、上房顶……那股喧闹和张扬的劲全都消散,这里不再有那样的生机,抬眸看去,仅剩空旷院落。
他以为她又是赌气躲起来了,亦或是他来晚了,昭昭已经跑去别的地方玩了。
少年愣在原地,手中提灯,望着眼前景象,第一次觉得老宅这么大。而他在其中,显得格外渺小。
没有雾怀昭的宅院,果然凄冷。
在一片死寂中,忽而一声细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对邪力极为敏感,立即将灯一挥,带去一阵风,可半晌却无动静。
褚奚让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可他体内灵脉还紊乱着,这于他鬼族而言,不是个好征兆。
他心中难平,将灯一放,孤身出了宅院。
……
此后他便不宿在这里了,但每一日都会回家一趟,从前庭走到后院,仔仔细细地找一遍。可令他失望的是,数日以来,她再也没回来过。
起初他并不太在意,可现在,他心中愈发不安。
那把剑自抵偿后,卖灯的摊贩便食言跑路了。当初少女笑吟吟地给剑取名字,捧着剑鞘送给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现在竟是连最后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少年静静走到树下,觉得这简直像一种宿命。他想要的,最终都会失去。他抬眼看去枯槁的粗树干上细细密密的纹路,还有一些拿尖细之物刻上的痕迹。那是昭昭先前贪玩画上的,有两条细线记载他们二人的身高,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涂鸦。
他默不作声地笑了,果然雾怀昭无聊时,就是喜欢到处写写画画。
她的精神世界十分丰富,即使不说话,一个人坐在那里,心中也能生出无数想法。
他靠在树下,朝天望去,忽觉手边的剑也没了,身旁叽叽喳喳的姑娘也不见了。
褚奚让觉得她大概是真恼了,也许回她的家了,也许回长安了,总之不在这里。
何必呢,倘若她乐意,他可以做出一千盏灯给她。非要同他这样诀别吗?
这将近一年的时光,倒像个梦境。他褚奚让这寥寥一生中穿梭于不同的地方,留不住的东西很多,想留住的也很多。可惜事与愿违,并不是所有他都能掌控得了。
他心里逐渐平静起来,反正他已忍了很久了。这三百年来,他什么都忍得了,只是失去一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和她那种娇生惯养长大的不一样,他比她要想得开的多。灯嘛,没了就没了。人嘛,离开就离开了。
虽是这么想,但他做不到。他还是有意识地在等,等她气消了回来,等一切顺利。
直到第三日,褚奚让又带了一身寒气回来,他推开大门,走进熟悉的院子。看了大厅的菩萨像,为它换了两支蜡烛,又擦了擦灰尘。
他这几日在外诛妖,并没有回来过。一踏入宅院,下意识是想去看看雾怀昭住的那间阁子。
那间小屋装点的十分精致,他推开门,还能闻见残留的茉莉香。
妆奁上插着一支木制风车,等风来便骨碌碌地打着转。几朵栩栩如生的玉簪花随意地摆在桌上,那木桌上还未收拾,首饰水粉摊开,抽屉敞着,几串链子挂着。
一面水镜立在正中央,还有胭脂划抹的痕迹,实在太过生动,仿佛下一瞬,他就能见到那少女坐在镜前梳头,插上一支最喜欢的玉钗,还要问他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