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域(一)
长大了以后,家中的兄弟姐妹皆各立门户,他也便闯荡江湖去了。mshangyuewu
褚奚让很难对什么东西产生畏惧,也很难贴切地体会到别人的感受。若要概括此人,可以说他一贯漠然阴郁,剑走偏锋。哪怕是与人相处时偶尔流落出的那种孩子气,也是在极为放松的情况下才有。
他不属于这里,人间是他生长的地方,可却从不是他的家。他不知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到哪里去。
因而他这数百年时光,实则都昏暗冷清,一路跌跌撞撞,孤寂而惶恐。
一直陪伴他的,仅有剑。
……
雾怀昭听完,若有所思。
他现在把自己曾经的童年生活都告诉她了,是不是更加表明了她是自己人的界限里了?
她手臂搭于桌上,长睫覆在黑眸上,往日清亮的瞳仁被一种情绪所掩盖。
有丝丝缕缕的窃喜,但被密密麻麻的心痛覆盖。
她有些心疼。
雾怀昭心情五味杂陈,整颗心揪住,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昭昭这两百年的成长,由许许多多的姐妹仙子相伴,生长得开朗活泼,朝气蓬勃。
她不知若是她走一遍他走过的人生,该是怎样的景象?
那把熟悉的黑剑,正躺在她手边。剑鞘脱下来仔细看看,剑刃上已有了细细密密的痕,并不算新。
这把剑的年岁确实很久了。
买下它时,是在两百年前的长安。
这么长的时间,也不知他一个人是如何度过的。
不被旁人所理解,永远格格不入,坚持自我,一定很累吧?
他们不知道他为鬼体,也不知晓他那与生俱来的驭鬼之术,只觉得是个有两把刷子的少年术士。
雾怀昭拎起黑剑,忽然道:“这剑还没有名字吧。”
“一柄普通凡剑,有没有名字又何妨?”
“那不一样,它陪你走过那么长一段时间,是有意义在的。”
少女扎着高高的发髻,玉坠子互相碰撞,泠泠作响。她思忖片刻,而后道:“不如从此以后,这剑便叫‘长朝’吧。”
她确有私心,这剑名中有一个字与她名字同音。他的东西上又多了一份她的痕迹。
不过也并非完全因此。
这也是她的祝福。
未来之路仍长远,从今往后,尽是光明灿烂。
茫茫寒冬已过,漫天雪景不在,如今柳梢冒芽,青绿一片。
年后的这段时间,二人生活的十分惬意,雾怀昭找来工匠在院子里扎了个秋千,闲时便挂在上面荡呀荡,一边舔着糖人,一边看着小人书。看着看着便会开怀大笑,如银铃般清脆,是属于少女的肆意。
因为春困,她不常出门,便闷在家里画画写字。
一日她忽生灵感,写了一整篇长长的记事。写完后又在右侧画了个憨态可掬的雪人作插图。
记的是初雪她同褚奚让堆雪人那次。
后来又连续补了许多页,每一页都记载着她难忘的一段光阴。从刚到人间开始,写的有和少年初见那日、在长安城时两人并肩坐在屋檐上看星星、两人和猫儿在一起玩,还有初到芙蓉镇骑马的时候、一同持剑斩妖的场景……
越写越多,于是装订起来,成了本雾怀昭亲手制作的册子,长篇大论的记事加上页角简单的图画,虽内容都是些琐事,却栩栩如生,异常有趣。
到了阳春三月,这册子已经被写得很厚,平日里藏起来,晚上便点灯偷偷写。
还记了许多褚奚让教过她的口诀法术,她怕忘,于是便都写上。
自那剑被取了名字后,褚奚让也不常出门狩妖了。他突然变得很珍惜那长朝剑,不舍得再用,总擦拭得洁净,放置在床边。
两人的相处模式又恢复成了在长安的那段时光。
他们坐在屋檐上赏月喝酒,养花喂鱼,偶尔夜里一同逛集市。昭昭将所见所感都记到小册子里,刚开始多,后来越来越少,每日只寥寥几句,却已很好的概括,字迹小巧,语气稚嫩。
她折下一条嫩柳枝,有模有样地挥舞着,教他用鞭子。结果刚到了他手里,他挥了一下树便倒了。
每当他这样蓄意破坏,她总愠怒道:“哎!你能不能管住你的灵力啊?”
少年总是无所谓地笑笑,好像他并非为了破坏,而是为了故意将她惹怒。
不过褚奚让他也不是完全只会破坏,他会给昭昭梳发簪花,乌黑的青丝挂在他手上,他执着木梳一点点梳着,很是沉稳。
他也帮她画花钿、描眉。这些琐碎小事,总能营造出一种若即若离的氛围,两人挨得极近,他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拿螺子黛描啊描。
离得太近,他的气息呼在她脸上,她总痒的忍不住笑。
有时候使坏的是雾怀昭。
一面铜镜立在桌上,镜子里的少女双目微挑明亮,唇上殷红,微微歪了歪头,瞧着自己垒得挺拔的发髻。一双白而细长的手持着玉钗,正往她的发髻上戴。
她骤然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将那还没戴好的发钗拔出来,起身反手插在他头上,细细的红穗子飘扬,她笑道:“真漂亮。”
每当看到少年一双黑瞳呆呆地盯着她,不知所措的模样就令她极为想笑。
特别可爱。
后来她也收到过不少来自神域的传信,无一例外都是喊她回去的,眼下她并不打算回神界,还要留在人间游乐,所以就都无视,被吵的烦了就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只是这种温暖而平淡的生活太过安逸,以至于雾怀昭都快忘了许多令她提心吊胆的事,只记得眼前的快乐。
这样的时光并不会太长久。
这日她再与褚奚让上街游乐,又发现许多新开的铺子,将没去过的地方都逛了一遍。
她依旧喜爱一切鲜艳明亮的东西,例如灯、剑与玉簪,光华流转,震撼人心。
雾怀昭流连于卖剑摊铺与灯铺,穿梭于琉璃灯盏之中,光彩照人,打在她身上,令少女也多了一层朦胧的流光,神采奕奕,眉眼更加生动。
伫立于灯群中,万般光彩为她而生,衬托得她身上的银白长裙流光溢彩,如朝阳下的神鸟之翼。
若世上真有神女,就是这样的光华夺目、惊艳世人吧。
只是那个改变了他们二人从此以后的故事走向的节骨眼,正是缘于此时。
往日雾怀昭也不是没同褚奚让拌过嘴,他俩互怼互呛惯了,并肩穿行于街市,并不像寻常青梅伴竹马那般岁月静好、安安生生的,他们一路吵闹碰撞,鲜活而张扬。
她与褚奚让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一次次的在妖魔鬼怪中摸爬滚打,被他救过,也救过他,可以算是生死患难之交。
她一早就对他有了超于常人的喜爱,可却从没听过他说喜欢她。
也是正因心中埋下这执念,她总要试探一番。
二人行至长桥上,行人匆匆忙忙。两个追逐打闹的孩童擦过,有一个脚一扭,身子往一侧歪去,旁边是矮矮的白玉栅栏,他摇摇欲坠,立即便要摔进湖中。
这里正是湖心,水很深,往来没有船只,若是掉下去,定是岌岌可危。
褚奚让被惊动,旋即便上手一拉,拽住那孩童衣角,忽然间一阵风波向周围散去。
紧急之下,他灵力狂泄,抑制不住,昭昭被席卷而来的狂风拍在栅栏上,大惊失色,发丝凌乱,手中抓不稳,琉璃灯盏被掀飞,投进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周遭行人也被殃及,衣帽都被吹飞。过了一阵,风波才慢慢平息。那孩童被人拉了上来,惊魂未定,吓得大哭,而雾怀昭也往一侧摔去,手捧胸口,心脏狂跳。
这回他真不是故意的,灵力倾泻而出,如狂浪奔涌,抑制不住。
褚奚让双目涣散,轻轻喘息,半晌才恢复清明,雾怀昭向前几步,察看他的状况。
“你怎么了,又控制不住灵力?”
他近来体内灵力横冲直撞,很难压制,不知为何,总似要将他吞噬一般。
鬼脉太危险,终归不适合存于市井。他在人间隐匿这么久,该来的还是会来。
就是可惜了她的琉璃灯。昭昭叹了口气,往湖中看去,那灯早沉了水底。
她一早在里面动了手脚,做了个小机关。如今还没挂到许愿树上,就闹了这么一出,所有的准备都泡了汤。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个小心思。民间灯会都在许愿树下看光景。等灯会那晚,她再带他去树下,叫那法术显现,算是个惊喜。
到时他一摘灯,便会启动仙术,看到烟花。还附有一行字,当时她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最终只落笔一行,“想和阿让,永远,在一起。”
她面上略红,写完后将字盖上。这是她头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酸与甜并存,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却不知如何表达,便想取巧,来表达自己的心思。
……
见少女探头扒着围栏向下望,少年将她拽回来,疑惑道:“你找什么?”
她无奈道:“我的琉璃灯,被你吹跑了。”
他忍不住轻声一笑,看她如此认真,难不成还要捡回来。
雾怀昭抱膝坐下,脸色不好看,毕竟是她长这么大头一回用心对待一个物件,现在毁于一旦,心情很差。
他蹲下来,与她平视,道:“一盏灯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家里被你挂上的灯还少吗?还是像小孩子一样,那么喜欢闹脾气……”
她梗着脖子气恼道:“那盏不一样!我还写了字呢,字都毁了……”
褚奚让不太明白,那是盏普普通通的六角琉璃灯,淡朱色的壳子,下方缀着银白的穗子,并无特殊之处。同市井中热卖的那些一模一样,到底有什么可叫她执着的?
“字?”他无辜道:“毁便毁了吧,再写就是了。”
“那今日怎么办,说好要去城南的许愿树,许愿的灯都没了,还去什么。”她瞪着他,觉得他不解风情。
他从身上摸出来一张符纸,还未画符咒,现在是个平平无奇的黄纸,递给她:“给,写吧。”
少女一噎,良久后,偏过头不爽道:“我……你这也太直白了,会不灵验的!”
他觉得幼稚,不过是闹着玩罢了。少年笑得混不吝,“有那么认真吗?”
见她不理他,他又凑上前,“那你说说,到底写了什么?”
褚奚让黝黑的眸子盯着她,看得她局促不安,似是心中那层窗户纸被戳破,被人看穿心思的尴尬。
她心里一惊,又赌气道:“我不想说。”
褚奚让:“……”
他撇下她作势要走,“城南的糕点铺开了。”
雾怀昭猛地站起来向前跑几步,跟上他,“哎,你等等。”
好歹这事她也期待了好几日,不甘心就这样,恼道:“干嘛不等我就走,你有病啊!”
少年惊诧地看她。
她带着撒气的意味推他一把,“你欠我一个灯,赶紧想好怎么赔我!”
褚奚让从她后颈一摸,凉凉的,她顿时一惊。
他抽走一沓棕黄符纸,夹在骨节分明的手中,戏谑道:“那把我画的符还给我吧。”
这可把昭昭气得跺脚,“哎!你这人,到底讲不讲道理?”
竟然连几张护身符也要讨走。
他专和她唱反调:“不讲道理。”
她梳着高髻,发间簪钗一摇一晃,互相碰撞作响,直拽他腰间佩剑,“剑鞘,拔出来还我。”
少年怔怔地看她,发这么大火,“来真的啊?”
她拔不出来,干脆放弃了。“你自己去吧,我回家了。”
昭昭不等他说话,转头就走。她实则是在赌气,心里拗着一股劲。
他刚想开口,见那道红艳艳的身影跑得飞快,压根没想等他。
“……”
一时冲动昏了她的头,她心里空落落,憋着满肚子的气,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
就如以往每一次回宅一样,并没有太多的顾及。她心心念念着小阁内的暖炉与床铺上柔软的被褥。一赌气,她便不想和他待在一块了。
而那次回家的路很长,蜿蜒曲折。原本以为,只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归路。路边绿柳沿堤,浮光跃金,一切都如最初的江南一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