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兽(三)
解决完第二只妖兽时已是入夜。mwannengwu
雾怀昭跟着褚奚让追了一路,又疲又倦。捉妖历程艰辛,二人起码追了半个扬州,闹得天翻地覆。人群早已消散,街上空荡荡,显得凄清。
少年只凭一把凡剑制服妖兽,二人前后夹击,令得这妖兽一命呜呼,当真是震撼。
天幕一寸寸暗下,万千繁星闪烁,雾怀昭往后一仰,躺倒在桃树根下,揉揉眼睛,似是困了。她鲜红的披风摆在身后,像蔓延盛放的野蔷薇。
这样看来,她的身量就显得很小巧。卧在披风里,歪着头,乌黑长发垂在胸前,黑剑插在她身边。
她突然睁开眼,看到绛衣少年正出神地盯着她,被她这一睁眼吓得一怔。
昭昭骤然一笑,嘴角弯得明媚:“看我干嘛?”
他突然想到在芙蓉镇时入幻境之前,昭昭就是这般模样。她一路上斩了不少妖魔,最后疲惫不堪,直接不要面子地躺在草地上。
少女的面庞看上去也就十五六岁,仍很稚嫩,带着烦恼的情绪,睫毛纤纤,朱唇明眸。
她那时仍有些稚嫩青涩,实实在在像小女孩。蹙着眉,嘴里哼哼唧唧,说腿疼腰酸,打妖打得手也累。
不过再回头看看那一路的妖怪尸体,又忽而绽放了个灿烂略带得意的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战利品,很是骄傲。
那时候渡梨也跟随他们打了一路的妖怪,吓得小姑娘眼眶红红,可却什么也没说,乖巧地靠在石头前。跟昭昭相比淑女多了。
但褚奚让偏偏下意识凝眸盯着雾怀昭看了许久。
她说捉妖真累,行侠仗义原来这么难。
她躺倒在地,像只装死的兔子。
可她在听到他受伤的那一瞬,忽而起身跑来,非要看看伤势如何。
他本不以为然,从小受过太多大大小小的伤。只是他忽而想,倘若以往每次诛妖都有人陪在身旁,每次受伤都有人惦记,该是怎样的感觉?
少年偏过头,退却认真的神情,插科打诨道:“你漂亮啊,赏心悦目。”
……
二人休整完刚要回家,便被乌压压的人群团团围住。一开始只五六个人,后来从四面八方的街道窜来更多,他们兴高采烈,衣装朴素,不像带有恶意。
面前围得水泄不通,原本就狭窄的地界,一眼望去全是圆圆的脑袋。
雾怀昭双目瞪圆,警惕地盯着眼前人群。
只见一个瞬间,领头的男人大喊了一声:“是这二位少侠替我们扬州百姓除了妖!”
身后的人群见了二人,不过是十六七岁的模样,年岁尚小,不免有些惊讶。但仍旧毕恭毕敬地齐声喊了一句:
“少侠在上!请受我们一拜!”
褚奚让被这夸张的架势震得一惊,在那深鞠躬时往后踉跄一步。
身后少女亦是震惊,瞠目结舌。
大概是在闹市中穿梭降妖太过注目,才引得当地百姓如此轰动。
只是这些人未免太激动了,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一样,将他们当作神一样看待,恨不得立即给他们二人供起来。
雾怀昭想,大年初一的,是不是还得放个鞭炮烟花的庆祝庆祝?
她刚感慨完,下一刻便真的礼炮齐鸣,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开,扬起满天的残红,似乎响彻整片天空。
雾怀昭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遇上这么震撼人心的场景。闹得这么大动静,心想会不会有官府的人来抓人?
万众瞩目中,二人拘谨地站在人群的正中央,红衣少年握着剑,黑发飘扬。外围的人压根看不到少侠的长相,依旧激动地像碰到了神仙下凡。
“少年英雄,当真是前途无限啊!”
“看样子只有十七八岁,这么小?”
也有排开这次捉妖事件不谈的,只赞叹少女容貌:“那个姑娘我好像见过,在长安,据说有些法力,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当真漂亮,像云间月、天上仙啊!”
新年第一日,闹得沸沸扬扬。
这一晚,似乎被整个扬州传开,褚奚让和雾怀昭二人名声大噪,一连三日,昭昭都没敢出门。
因为哪也去不得,一出门就会被围观。
少女静静坐在妆奁前,乌黑的秀发披在身后,从抽屉里翻出些珠玉首饰,往头上戴,似是拿不定主意,试了许久。
褚奚让倒不畏惧,照常出门,众人认出来也不敢上前,只遥遥眺望,然后在背地悄悄赞赏两句。
后来这处僻静宅子便被发现了。前来拜访的人三三两两,请少年驱邪除祟,也有要求护身符的。
昭昭嫌麻烦,藏在屋内梳妆打扮养花玩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每日来寻上门的人数不胜数,门槛都快被踏烂了。
一开始上门请褚奚让驱邪的也便算了,可后来越来越得寸进尺,甚至连梦魇了、身体不适了,都要专来拜访。
昭昭横眉竖目,瞪大了双目:“你是会降妖,可又不是治病的,做个噩梦也要来问?”
这几日害得她睡不好觉,也没心情出去玩,一想就生气。她皱起眉,怒火中烧,将黑剑往外一扔,“烦不烦啊一天天的,不捉了!剑给他们,自己砍妖怪去吧。”
少年被她这一举动笑得伏案,又轻轻拍着她肩,柔声哄着,一本正经道:“好了好了,我不管了。跟他们约法三章:吵到昭昭睡觉梳妆照料花草照镜子的都赶出去,做噩梦和头痛咳嗽的也不许来,有事只许找我,不准找你,好不好?”
雾怀昭这才作罢,笑吟吟地将一支芙蓉钗簪在头上。
于是翌日开始,无论是捉妖还是驱邪,都要收钱了。捉一只小妖百两银子,大妖双倍,驱邪符一张五十两……
这价格不免令人心惊,从此以后终于落得个清静,数天过去,没人再来了。
世间虽有不少妖魔,可也不会家家户户都有。
之前的那些人,也不过是小题大做,来凑个热闹。
驱邪符什么的,于百姓们而言,还不如去庙里求个护身符,只一文钱呢。
聊娘的织坊在重修,但损失的钱财再也回不来,还死了许多女工,于她而言亏损极重,还影响了名声。
因本就身子骨虚弱,又见了那般血腥场景,聊娘硬是昏迷三天三夜才醒来,至今还未能下床,十分虚弱,昏昏沉沉的。
期间怀昭去探望过一次,又用了些清洁术打扫织坊。她去时聊娘已服了药睡下,但据底下小厮说,聊娘清醒时嘱咐了要以重金感谢侠士出手相助,于是昭昭便这么一头雾水的得了五百两银子,回去之后她还不知要作何用处,等少年回来分了他一半,二人一同在烛光下一脸认真地商量怎么花。
昭昭分析道:“捉妖是个刁钻活,一般人不敢做,可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升级练手,平日里打打野精怪,也不费什么精力……”她突然发现商机,“这些富人百姓们出手阔绰,替他们解决个邪祟什么的也能赚不少呢。”
褚奚让低眸看着案上的小巧六角琉璃灯,笑道:“想的不错,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有人这么做了。那时江湖上有太多给钱捉妖的道士,几乎富贵门户家家都要养几个。只不过大多只是会些皮毛,并非正经术士,被发现以后这类人便被归为江湖骗子,都被赶出府,之后两百年便不怎么能看到这种人了。”
昭昭脸色沉闷,反复抚着那银子的边角。没想到早有人比她更先想到了这法子,况且还都是被淘汰了的,她现在若是再打着这个名号,岂不是也成了江湖骗子的一员?
雾怀昭在心里道,幸而她还有仙力,也不缺吃穿,要不一个人在这乱世,还不得饿死。
她忽而好奇心涌上心头,睁大双目,身子往前一探:“褚奚让,前几百年的生活,你是怎样过的?”
以她的能力,肯定是无法做到一个人在凡间无依无靠地行走上百年。褚奚让也并非如她一般,有仙术相保。
少年面色一怔,没想到她会这样问,缓缓抬眸,看向光晕下朦胧的少女神情,正眨巴着眼,等待他的回复。
几百年的光阴过去,实在是太久了。他都快记不清了。
那是段不痛不痒的光阴,平淡而灰暗,也是他初生神智,最为懵懂无知的孩童时光。
他陷入回忆,深思起来。
“我并不是一直流离失所,小的时候,也曾过了几十年正常百姓的生活。”
他生了灵智后,与普通孩子无异,在扬州偶然被淳朴村妇捡到,带回了家。
那对夫妻有四个孩子,他们平日里上树打枣,读书砍柴。唯有小奚让,总是一副呆滞漠然的模样,坐在窗边一待就是一整天。
在旁人看来,这小孩怪异至极。他总在角落拿根树枝画些奇怪的印记,镇子上的人指指点点,觉得他像中邪了似的。旁的小孩喜欢玩沙子稀泥,他却喜欢独自待着,也不说话。
他偶尔嘴里会嘟囔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什么要回家,在这里很不舒服,这里的人都与他不一样。神神叨叨的,没一点小孩子的朝气。
他的名字也取得极为潦草。与他同辈的兄弟姐妹是“奚”字辈,“让”则是抽签抽到的。
邻里街坊的小男孩路过,看见窗前发呆的他,顽劣地拿起小石子扔去。却扔了数次都打不到他。因而好胜心被激起,不依不饶地搬起石块走过去。
走至他跟前,方看清。这孩童唇红齿白,黑发披肩,垂眼时很是漠然,现在却一双瞳子直直地盯着他,眼中有异于常人的戾气。他扔在对方身上的石子,都如掷在屏障上一般,反射回来。
对方生得很高,比同龄孩童都要高。他缓缓逼近,一手掐住他的胳膊,“你为什么要扔我?”
他被褚奚让掐得生痛,也不知为何这人力气这般大,让他挣扎不开。他吓得大哭,对方惊诧一瞬,而后把他放开。
后来便没人再敢捉弄这个奇怪的孩童。
却传起了他是魔物的谣言。
家中的孩子下了学,都在街上跑着玩,曾经也会带上他上树摘果。此时却都对他冷眼相待,见到他便都跑散。
他不懂为什么,便抓住一个与他相熟的孩子问:“你们怎么这般怕我?”
对方吓得瑟瑟发抖,见他生气,手上又要燃起奇怪的焰火,便落荒而逃。
褚奚让按耐情绪,不想伤人,便把手中的焰火随意一抛,谁知身旁的一整颗树便轰的一声全烧起来。一群孩子吓得乱窜,哭着喊着跑走了。
他其实不是故意的,没想到竟有这样大的威力。
这时候,他对自己体内的力量清楚了许多。也不觉得是种负担,反倒以此自保。那日在巷子口遇到了放了课归来的顽劣孩童,堵住他的路,不让他回家,还与身旁的人哈哈大笑,满是不屑之意。
他们说,他披着人皮,实则是只魔,吃人心和人血长大的。
小奚让无所谓地歪了歪头,步步逼近,笑着说:“对,我就是。”
几个孩童瞠目结舌,觉得他真是被气疯了。
“我生来就有逆天法力在身,动动手指就可放火剜心。我就算是披了人皮的魔,我的皮囊也比你们要端正许多。”他年纪小,个子却高一些,说出这番无法无天的话,当真是格外气势凌人。
对方连带他的小跟班,被吓得昏过去。从此以后,街坊邻居都搬的搬,逃的逃,远离他们一家。
家里人被牵连,对他很是无奈。几个哥哥不喜欢他,长大后便不再联系,切断往来。
十几年的时光里,小奚让一年又一年地成长,如抽了条的柳枝一般生长开来,心思也更多了些。
他自来到这里,便被其他孩童所不容,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
那对夫妻年迈心善,待他好,只是这种“好”一直带有疏离感,拒他以千里之外,但又不忍他生病受苦。像悲悯,像欣赏,可就是不像父母对孩子的爱。
可惜他那时不懂,人太懵懂,又无畏,搅得一条街都天翻地覆,没人敢近其身,便也从未感受过什么是“爱”。因而稀里糊涂,浑浑噩噩中,就将这短暂而无趣的童年过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