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孰是
“……原来还出了这样的事啊。”听完凯瑟琳有些断续不明的讲述，祭有些茫然又有些无力地坐了回去。
蕾丽雅·特兰奇当着众多参与雨雾节的宾客的面被王城守卫押上了马车——祭也只来得及看到了这么多，洛欧斐似乎不愿她在外久待，客庭前的祭司和卫兵们刚开始疏散人群，他便领着祭回了达伊洛家族所居的客庭中，祭始知自己掉下荒涧的那夜凯瑟琳大约是受凉又兼受惊发了一场高烧，眼下仍陷在一众蓬松雪白的垫子软枕之间，原本白皙的面上染着两团不正常的红晕。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祭望着凯瑟琳无精打采的样子，自己都似是有些难受起来，虽不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急症，但终究居于客地，如何能安得下心来休息呢？
“唔。”凯瑟琳轻轻吸了吸鼻子，“也……还好，听说昨天夜里刚回来伊格特兰德小姐便借了王庭的药剂室配置好了药剂送了过来，病理方面的愈疗终究是森之世家更加擅长，按哥哥的说法，大约后天就能好全了。现在只是没力气……大约是药物还在起作用，强制我休息吧，”她觑见祭的神色立时又补了一句，“当然我已经睡得够多了……一点都不困了。”
祭叹了口气。
“那位阿诗兰殿下……是真的？”
凯瑟琳点了下头。
“送药来的祭司小姐是这么说的……我也只能和她搭上话了，从那样高的地方跳下去，若是她有意压制自己的魔力，是绝对活不下来的。”
“可是……为什么？”祭一时迷茫，“就算她有心求死，又有什么必要千里迢迢地跑到达坦纳来？一位公主死在异乡，不论是对达坦纳还是白津，都是个棘手的麻烦吧？”
“若只是麻烦倒还好了，”凯瑟琳闷闷地咳了两声，又转回头来继续说，“白津跟世家……其实这百来年已经没什么人提了，世家初成的那几百年里闹得才是凶残，北境诸国基本都被白津人的游骑兵骚扰了个遍，最严重的时候甚至需要水冰两大世家联合抵御。”
“若我是白津的王族，眼皮子底下突然冒出一群结盟的、强横的魔法势力想必也不会痛快，”祭苦笑一声，“北地苦寒，到了拉菲格家族所在的伊瑟婓一带更是永冬之境从无春意，世家日渐长成，最终将整个北境的规则都拿在了手里，白津……当然处处受制。”
世家的超然地位并非凭空降下，固然很大一部分是基于王朝遗存传承带来的强劲实力，但另一部分也是历经久长岁月，不断争夺经营的结果。
通往权力的路上必定燃着火染着血，史籍上寥寥几笔更迭变迁，不知带过了多少血腥的秘密。
但凯瑟琳却摇了摇头。
“早年抱有这样想法的国家和势力多得是，”她说，“但最后要么是被世家招安，要么是自己先消匿在战火里，像白津这样拒不接受世家善意又保持着独立捱过这样漫长时间的国家，可能是唯一一个。”
祭知她说的没错，便是东域里栖于留青阁的青阳一族，也有过不堪地寻找依附甚至与黑噬有所牵扯的岁月。
“白津非常排外——据说不是本国人甚至不可能踏足那里，”凯瑟琳的声音有些沙哑的疲意，祭摸了桌案上一盏晾凉的清茶递给了她，凯瑟琳道了谢接来润了润喉咙，继续说道，“可以说那里是世家的禁地，几千年来从未有世家族人真正触及，就算近年关系缓和，所能接触到的也只有主动离开白津的白津人，他们的王都要怎么抵达，世家全不知情。即使这么长时间过去对白津的种种谜团早有猜测，也不过是推测出他们的王都大约位于冰岭以东的某个地方——如果离海够近的话，可能确实有那么一块区域的风雪尚在人类的承受范围内。”
“茜娜的史学很好呢。”祭接了空杯子重新放回桌案上，向着对北境文史如数家珍的女孩露出一个笑来。
凯瑟琳似乎有一瞬讶异，面上的两团红晕似乎更加鲜艳了些许，她默默地往被子里钻了钻，声音很低。
“我也……没有办法嘛，完全没有长项，怎么看被分到白院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如果连这样的事都做不好，岂不是丢了家里的名誉？”
祭的指尖微微停顿。
凯瑟琳的魔力并不出众，这一点她早早就意识到了，却不曾真切地思虑过这意味着什么。
从四阶开始，魔法师的魔力场便会成为可查证的东西，两个魔法师相遇时，若无刻意收敛调和，两人的魔力场必定会有一方压过另一方，被压制方多少会产生不适，但压制方也能够在己身领域内觉察到对方的存在，这便是对对方强弱的最基础的感知。
凯瑟琳的魔力场很稀薄，绵软模糊到像是某种未脱胎的雏形，祭知道以自己在重阙间的见识应该没法拿来衡量寻常人，但凯瑟琳的魔力场确确实实要弱过和她同龄的娉婷、灏甚至是楠焱轶，璎珞要比她再长一岁，但她的魔力场已经致密到与族中大部分中层族人相差不多的境地，哪怕她的实际水准只有三阶。甚至在刚开始记忆的那段日子里，同样是刚开始学习魔法不久的楠焱珞的魔力，都要比凯瑟琳清楚明晰。
兰若曾说明过达伊洛族长携着这样年幼的妹妹远赴极东的原因，正是为了下一任院长的交接事宜，黑噬动乱频繁，五年内世家族长与高层都换了好些，虽然此举不过是以防万一，但确确实实是象征着一种可能性——洛欧斐·达伊洛作为第八愈之世家达伊洛家族的族长身死的可能性。
祭觉得心头没来由的沉了沉。
想起楠焱珞会让她下意识地想要回避，但是想起院长阁下，确切说是想到他有可能会死这件事，不知为何让她心头生出些毫无道理的抗拒。
她多少觉得荒谬，她同他并不熟识，确实，那个下雨的夜里他的突兀造访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为她提供了一条还有希望可言的路径，但除此之外呢？
她对这个人没有半分了解，她了解的是从族人言谈书本字句里所知的愈之世家，掌管学院，血袭德兰，从未更替——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就像她也不了解眼下蜷缩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凯瑟琳。
凯瑟琳必将是下一任的院长——现任院长的年纪不过二十二岁，尚未婚娶，就算他能在三年内娶妻生子，凯瑟琳一样逃不过在兄长出了什么变故后接过院长职务的命运，而以她的天赋来看……祭在心头轻道一声失礼，实在是太过艰难。
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母亲早亡，父亲于前年牺牲于战役，兄长年少继位，却朝不保夕，人人对她寄予厚望期望她随时能接下十二世家之一的重担，而她评价自己并无长项，毫无可取。
她……承担着多少自己所不知的压力。
隔着被子她似是宽慰一般地握了握她的手，尽管不过是徒劳无力，凯瑟琳仍旧蜷缩着，似乎已经浅浅地睡了下去，祭站起来解散了束在床柱上的帷幔，然后无声自房间里退了出去。
外间三三两两侍奉的侍仆和一名似乎是被安排来关照世家的祭司见她出来纷纷起身见礼，祭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见她们会意后便径自走了出去，在赛瑟丽茨宫时她还会对重阙之外的人对她恭敬有加而感到有些局促，现下已经完全不会。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的东西。
她生有这样强大的魔力，强大到即使是世家之内的同龄人也难有人能够比及——甚至按楠焱淳澈和赤鬼所言，曾经的自己还要更强，强到能以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修补第二任至尊楠焱炽所布下的守城古阵——她注定要成为行于人前之人，并非是她想，而是她必须。
但就算是这样的她，生有这样力量拥有这样地位的她，也不过是一场为众家默许注目的残酷游戏中的牺牲品之一，倒不是她对那个据说必将应验的结局有什么疑虑，只是甄选之前的那场残酷搏杀不可避免且日渐逼近，。
有听闻自己的名字是父亲所取，她站在廊下一步迈出，外界天空雨季里短暂放晴，层云缝隙清澈如洗。
——当真应景，她挑了挑嘴角，由着天光映痛自己的眼睛。
在她所无法目视的地方，仍旧难以提聚力量的女孩在一片朦胧昏晦里睁着眼睛，泪水带着几乎把她灼伤的温度从眼角渗出，漫过颊上的酡红，划过脖颈渗入翻着柔软卷曲的发丝间隙。
她知道自己无理取闹，知道祭不过是无心，只是那样一句称赞切实戳到了她的痛处，听来刺耳有如嘲讽。
跟她差不多年纪的世家族人无不是听着楠焱祭的事迹长大的，初记事时大人们会说楠焱的族长在那样年纪才得来这样一个嫡女，却偏偏是继承人，至尊甄选不可逃避，这是世家始建时不可违逆的协定之一，强如世家族长，末了也只能注视着自己的女儿香消玉殒。
又过了几年人们说东域有黑噬出没的痕迹，东方三世家时隔多年再次在茗国齐聚，楠焱下了血本放他们的嫡小姐离了重阙保护，只为做一枚引诱黑噬出手的饵，想来楠焱亦知其命数难以久长，从这样小的年纪就开始物尽其用了。
又是几年过去战火燃了又熄，她被送去云端之城颤抖着蜷缩在外祖母怀里，一切结束的那天她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叫出一声父亲，哥哥处理好后续事宜后前来接她回家，往日里自视甚高的爱丽丝的女孩们纷纷提裙向他行礼，称他为院长阁下。
哥哥的脸上没有哀恸也没有疲惫，她自记事起就放弃了在他脸上捕捉这类神情，任何情绪于他不过是负累，自然也无具现在他面上的意义。
只有那么一瞬——原属父亲的书房里，那位姓莫拉埃利的漂亮导师小姐向他汇报东域传来的茗萱战役的战报，她提到黑噬的军队死守南檀北芸，楠焱孤立无援，第二任至尊遗下的戍城之阵被损毁近半，但楠焱却仍旧赢了。只因那位被众家认为必定会折在朝神之路上的楠焱的嫡小姐，她手持一二代至尊所持有的封印之杖立于桑炽关头，从无尽的反叛军中守住了城池与秘境内的家族。
哥哥听闻那个消息的时候抬起了头，面上的神情彼时的凯瑟琳难以寻找形容词句，似乎讶异，又似乎早已明晰，又似乎浸染了某些她理解不了的意味不明。
那之后风向就变了，人人都说那位嫡小姐天赋有如神眷，即便是她的先祖第二任至尊楠焱炽在她的年纪亦做不到这样的事情，她已得杖承认，只待某日亲赴西恩特，仪式祭天，终得神位。
人们说那个位置空置得太久了，世间是时候该出现第三任至尊了。
作者闲话：
时间太长，前前后后算下来光连载就差不多五六年了，其间辗转过四个站，如果是从草稿开始算，还要更久。
卷一二因为某些原因已经不可能再做改动了，有冲突的地方以当下为准，实在bug得太明显的地方请务必评论里提醒or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