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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降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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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祭没来由地缩了下脖子,她对这位年轻的院长委实知之不多,一路到达坦纳来也没见他显露过什么情绪,但同样是面无表情,这时候的祭竟硬生生从那张好看到有点不真实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杀气。

    眼见两人越走越近越走越快,祭越发站不住甚至想要往后退两步,蒲凌静无奈地展了一下袖袍,将祭挡在了身后,赶来的两人看见她这般举动,也就自然而然地停了步。

    亚伯还好,只是面上无奈苦笑更甚,洛欧斐面上仍旧不显变动,只无声地望了蒲凌静一眼。

    “院长阁下,”蒲凌静竭力把笑意压在嗓子里,只把声音放得轻了些,“您吓到楠焱小姐了。”

    洛欧斐没有应声,垂着眼睛望向蒲凌静遮掩住的那道小小人形,蒲凌静忍着笑放了手,退开一步,祭缴着手指低头立在原处,一副准备乖乖听训的模样。

    想来是极难得的了,蒲凌静回望一眼也识趣退开的亚伯,心底笑意更甚,想来以她身份即便是在本家重阙之内也少有人敢训诫于她,偏她又是先知,行事为人甚少出错,这样光景,当真少见。

    洛欧斐看着她不敢抬头,只好自己蹲了下去,见她面色上倒是无虞,有心伸手一试她有没有再发起热来,但只刚抬了手便觉不大合适,就又收了回去,但就这样一个轻微的动作,眼见着祭浑身上下更显僵硬了。

    “……”他一时有些无措。

    祭扎着脑袋大气不敢出,良久良久,才听得身前人似是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不及她再度心惊,就听见那人开口说。

    “……下次,可以走门的。”

    ……啊?

    她万万没想到是这样一句。

    脑子里一团乱糟糟让她没能第一时间领会到这句话的意思,便抬起头来看他,想来满脸的诧异估计都写在脸上了,年轻的院长就那么望着她,面上依旧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一双眼睛里多少染了些无以言说。

    祭的脑袋慢慢地转过弯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指下次从客庭出去可以走门,也就是说自己在庭中乱跳一气翻墙出去,大约是被他看见了。

    “……”祭顿时觉得面上一阵火烧,又过了好长时间才强迫自己开口应了一声,低如虫蚁嗡嗡。

    洛欧斐见她窘迫,就也不再为难,原本想说的也只好重新嚼碎了咽回去,只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小脑袋,然后迈步跟着前面两个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一道往客庭的方向返,才迈出两步便又停了下来,回身望一眼默默跟在后面的祭,祭意识到他停步也有些不解地抬头看他,他便伸出手来。

    祭微微一怔。

    洛欧斐见她愣住也没有催促,只是手仍旧向着她伸着。

    一如曾经。

    祭随之反应过来,小跑两步追上,把自己的手塞到他泛着凉意的掌心,旋即被牢牢握住。

    许是在晨风里浸了许久,那人的温度较她偏低,拇指用一个恰到好处的力度抵在她的手背上,让她既不觉得受制,又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引领着的。

    林间晨露散做无法目视的袅袅烟气。

    比起来时的一片寂静,回去路上已然热闹了很多。据说雨雾节庆期间先知都会暂居于王城,因此也有了不少如琳和亚伯一样被先知从先知城带出的高阶祭司穿梭其间,比起往来穿行的王城侍仆,他们显得十分扎眼——无论是他们素白一片的发眸衣饰还是那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姿容气度。即使面对着的是世家族长这一级别的人物,也只是在恰当的距离站定,行一个规整的礼,不见惊慌也不显谄媚,祭自问这一点想来不少世家之内的低位族人都难以做到。

    七千年前和七千年后的祭司们似乎已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却又在某些地方影绰地显出旧日的影子来,无论是在何时何地,祭司都意味着侍奉——千载前他们侍奉着那条引领国家避过灾祸的路,而千载后他们所侍奉的,依旧是一个引领国家避免灾祸的人。

    那人自亡国的废墟间重生,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信仰。

    祭想起谒见那夜在琳和亚伯的拱卫下坐在高处的女人,那便是这个国家最巅峰处的先知,她的形容面目隐在层层叠叠的黑纱之后,看不出是否还残留着旧年的痕迹,厅堂中黑袍的贵族们依次见礼,无人意识到她曾披覆白衣走在如今已是疮痍之地的故土王城中,憎恨着无法由己身做主的命运。

    她自由了吗?祭被牵着漫步过客庭前的湖岸,那景色与残破的记忆相似却又终究不同,旧年在亡国之难中仓促饮下灵酒继位的少女如今已是举世闻名的先知,人们尊她敬她却也戒她惧她,她不是族长也不是长老,但她说过的任何一句话却不会有任何一位世家族长敢于无视。

    她自由了吗?黑色岩石堆砌出城庭尖锐的轮廓,是这个国家的过往亦是中枢,她活过了世人无法比肩的漫长岁月,甚至活过了初代的院长旧王朝的世末之王,她不必再牺牲自己成全家族,无人敢于置喙她的抉择。

    她自由了吗?祭漫无目的地想着。

    牵着她的洛欧斐有些突兀地停了步,祭收力不及差点撞上,终是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望了一眼前方景象,他们仍在回世家所居的客庭路上,面前的客庭所在比起陈韶之流别国宾客的居所略显偏僻,但似乎里面住的人远不如那边多。洛欧斐停下是因为客庭的门口聚了不少人几乎要阻住他们前行的路,其间不仅有神色匆忙的王庭侍仆更有先知城来的高阶祭司们,大门两旁甚至有手持长枪的黑甲卫兵拱卫两侧。

    祭多少有些疑惑,卫兵无论如何都应该进不到客庭之中,若真有什么突发情状,不提宾客们本身就有不弱的自保能力,若是有什么他们也解决不了的,杜德丝家族布置在周遭的族人也绝不会视而不见,而戍守王城的卫兵应当是以普通人居多,究竟是什么理由才让他们这样堂而皇之地进到王城之内甚至站在客庭的门口?

    祭只稍稍多张望了两眼便意识到了不同,从客庭之内出来的只有原属王城的侍仆,先知城的祭司们从始至终与卫兵们一样站在门外不做响动,只沉默地注视着院落内部,像是被派来确认什么事,又似乎只是在原地等着。而从庭中走出的侍仆们尽管努力过也难以压制住他们面上的神情,有些不解,有些茫然,也逃不开些微惊恐。

    她不由怔住,心中陡然生出些不怎么愉快的预感,虽然她并不知道这处院落里原住的是谁,她不由得抬头去看仍牵着她的洛欧斐,后者似乎从力道上的微妙变动觉察了她的动作,垂下头来看了她一眼,后错一步,引着她从一众挨挨挤挤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出什么事了?”远离人群后祭不由得问了这样一声,洛欧斐面上神色变化不大,只有眉头极短暂地蹙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怎么说。

    祭再往人群中看时便见早先走在前面的蒲凌静也已停了步,跟他们一样立在距人群稍有些距离的地方,而亚伯已经置身人群中似乎吩咐了什么,祭隐约看见原本守在门外的祭司向他行了个礼,与同伴一道打发了一些挤在外面的侍仆自做各事,人群稀薄了不少,只是以祭窥见的亚伯脸色来看,仍是称不上有半分轻松愉快的。渐渐地庭中不再走出侍仆,在议论声中有一段不算短暂的空默,洛欧斐原想沿路返回,但见祭有心留意,当下也不做催促,只静静立在远处,任她往那边张望着。车道上渐闻辘辘之声,从长道的另一边驶来了一辆两马并驾的马车,马匹与车身俱是黑色,祭一时以为那是几天前接他们来王城的那类马车,但无论是边角处毫不美观暴露在外的铆钉,亦或是车夫的形容跟神情都让祭觉得那绝不会是接送宾客的马车。

    以亚伯为首的祭司们清开了从门口到车驾的一小段路,而这时的客庭中又有人随之步出,来人祭并不陌生,正是常常同亚伯在一块儿的女祭司琳,回到王城后她自然早早褪了猎装,眼下又是一件符合祭司制式的白色裙袍,她自人群里望过一眼后准确捕捉到了亚伯的目光,只向着他点了点头。

    琳退到了大门的另一边,庭中脚步声传出,一列黑甲卫兵自庭中步出,祭张望许久只看了个大概,他们中似乎是押解又或者是在搬运什么东西,所到之处人群都不由退了几步,直到那物件——或者是人快要被装进那辆简陋的马车的时候,两旁卫兵散开,祭才得以窥见真容。

    那是一个人,一个被两名黑甲卫兵制住的女人,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肩膀被压得很低以致她几乎是弯着腰在走路,迈上台阶的前一瞬披散的乱发自额角滑落,露出后面一张苍白、痛楚、倦怠的脸来。

    祭的呼吸不由一滞。

    她认得那张脸,还有那歪歪扭扭介乎拖行和拉拽的走路方式。

    蕾丽雅·特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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