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魂名
与德兰相关的存在们不同,至尊继承人的灵魂之名大都是某种精神相关的状态,譬如第二任至尊楠焱炽,其名【仁慈】,再如第一任至尊——自然他的名字不是天生,而是在被授予光时因心绪所得——其名【守候】。
相比下德兰相关的灵魂之名多是某种物象或是时节,如初代拉芙拉希娅的【白昼】,末代拉拉尔的【落日】,瑞珀的【潋滟】,还有他自己的【自由】。
仅从这一点就很能看出问题所在,德兰的灵魂多是一种不可撼动的存在,而继承人的灵魂则非常容易因外力产生变化,至于这个变化对己身是好的方向还是不好的方向,还是要看具体的名字,以祭的【悲悯】来看,显然是后者。
感受到己身消亡的残章会不顾一切地引诱靠近的拥有灵魂之名的人,因此在站到那片黑潮前的时候,他便知道下面必定存在残章,同时也大致猜到了祭为何会陷入黑潮。
人类……既敏感又脆弱。
他将掌心置于女孩额上,再度确认她的身体已经不再发热,旋即转身向西,背后【隐羽】骤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扯了披风给祭盖上,旋即一个纵身,整个人化成一道流光向西而去。
与翎蝶不同,【隐羽】并非造物,而是切切实实的,他身体的一部分。
希望这一场设计的用意不会只是借他的手拆解默海之术,不然即便面对“活缄”,他也不会有半分容情。
这一路顺利的出奇,不多时他便看见了狼群,似乎一切已经结束,一同下到谷底的人们站在被狼围拢出来的空地上,一片沉寂。
他落了地,围在前面的雷狼立时起身,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一众人察觉动静纷纷看向他,年少的族长仍旧是一袭无尘的白,与他们这般狼狈形成鲜明的对比,然而一众人也无不知晓,单他一人所打散的游影,便抵过他们所有人去。
他迎住奥嘉莉娅的目光点了点头示意无事,蒲凌的二人望着他怀里盖着斗篷睡得很沉的楠焱祭俱是松了口气,这可是七千年来最接近那个位置的继承人了,万不可因为他们的缘故折在这里。
“楠焱小姐无碍么?”乔丝琳站的远了些,少不了问一句。
洛欧斐低低地应了一声,拉一拉斗篷的边裾好为她挡去荒涧下渐起的风。
“多少有些影响,但大体无碍。”他稍稍抬起头来在空地里扫过一眼,便看出了大概情境。
这片空地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正中暗沉的一片红迹。
白津的侍从阿尔伯特蹲在那痕迹的边上,手中是一绺浅淡近白的金发,其上还黏附着一只沾了红渍的耳坠——正是谒见仪式上先知赠予阿诗兰的那一对,不止阿尔伯特认得,琳和亚伯也认得。
一行人在午夜时分回到了王城。
那些着意被布置在王城附近的魔物在这一日白天已经被杜德丝的族人们尽数处理,从回报给奥嘉莉娅的消息来看,并没有影化的痕迹,这样大规模的栖息地变动与其说是季节一类的因素,不如说是魔物们受到了什么驱赶——荒原上兽王最是强悍,但也轻易不会离开其领地,凶兽凶悍在另一层级,但作为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一的凶兽,月鹫若是迁移至达坦纳必定会被提早知悉,关于它是被影化后着意投放到一行人的猎魔区域去的,这一点众家并无异议。
会有什么东西对于野兽而言比凶兽更可怕?这一点暂不分明。
此世极东,朱紫重阙·长明院·辰垣楼
大半座长明院都被笼入一股辛涩的药草气中,甚至不消步上潋水台,那气味便冲入肺腑,令人下意识地想要闭气逃开。
楠焱殷如正是在这样的午夜里离了她的崇灵阁,敛着袍服看似端庄实则赘重的长裾匆匆往北边的辰垣楼赶去,因是夜半时忽然被唤起,满头绯色长发也只草草扎了一个平髻,半点珠饰都无,余下发丝几乎曳地,末梢处在一众灰土与落花里仓促地翻卷着,便是茗萱战时,她都没有这般狼狈失仪过。
寒烟替她掌着灯,但实际却几乎跟不上她的脚步,一面急急地同殷如一道赶路,一面还要小心烛火燎了外头木框绢面的灯罩,饶是长明院中族人不多,她也不敢放开了声说话,只低低地压着嗓子向前面的殷如道。
“慢一些呀大长老——慢一些——”
殷如没有半分睬她的意思,崇灵阁与辰垣楼本也离得不远,数息之后便到了前庭,大门只虚虚掩着,她顾不得什么分寸礼节,径直撞入其中,一阵风般地卷上了楼。
辰垣楼内不燃灯烛,药味浓到好似化不开的黑色的雾,那种刺鼻的酸涩味几乎逼得寒烟呕一股酸水出来,但她终是咬紧了牙关忍住了,只用衣袖掩住口鼻,跟着殷如一道上到二楼。
到寝卧外间站定时殷如几乎再闻不出半点味道,半张脸怕是都要麻木了,只盼别再过一时半刻连怎么喘气都忘了才好——她才这样想着,转过半扇画屏,便见一张松木案上摞了许多布巾与堆在一处的药渣,惯常服侍三长老的那名小厮,如是还没换人的话,当是唤作垂云——正弯着腰在一个大木桶里洗去布巾上暗褐色的药渍,水响间隙似是得了响动,抬眼一看,便是满目狼狈而混乱的红。
垂云一个哆嗦,正拧着水的布巾便随着沉重的响声重新掉回桶中,垂云一揖到底,望都不敢望殷如一眼,只带着颤意低声唤了一句。
“大长老。”
寒烟似是知眼下自家夫人的尊容不宜面人,便甩开手中的灯盏解了两人之间一重纱幕,缎光流转加上楼中昏晦不明,便作不见了。她替殷如自外间桌案后搬来一张大椅,扶着殷如在当中坐下,殷如的气息仍有些不稳,扶着她前臂的手几乎是僵硬的,半晌后她闭了闭眼,终是问了出来。
“怎的这样突然——立时便不好了。”
“回大长老的话,”垂云在纱幕另一头低声说着,“三长老的情况您是知道的,茗萱战后便再没有一日好转过,若说哪日瞧着同前一日差之不多便可称万幸了。昨日入了夜后三长老便发了低热,只称是旧病再加见了凉不肯惊动族里,只熬了一碗药囫囵灌了半碗下去就不肯再动了。晨时服侍三长老起身时已退了不少,只是瞧着略有些没精神,三长老只在楼里走了两圈便有些疲累,回了寝卧靠在榻上看书,午膳略微进了些便嫌烦腻,不叫再送茶送吃食了。”垂云顿一顿,似是有些为难又有些无措,话到末尾几乎有些哽咽,“入夜时小子斗胆进屋想替三长老掌灯,进了屋才发现搬来的书卷已经滚落一地,三长老……三长老已然昏了过去。”
殷如并未责难,只死死地咬着嘴唇,经年蓄养的指甲入夜不饰护甲,生生硌在大椅扶手处的木质里,折出白生生的痕印来。
逃不过么?终究还是逃不过。
昔年茗萱战时,桑炽关上,楠焱淳澈以身为依凭现身前往萱城支援的楠焱一众族人面前,那一霎殷如确实是欣喜的——为着那人七千载后的仍不离弃,纵有愤懑纵有怨怼,他终究是在意楠焱的。
然而这份欣喜在那白箭如破天之虹直袭【吞噬】分体之后,便慢慢消湮,零落成难以拼凑的灰烬了。
她自幼倔强,执念长留,明明长明院系皆擅灵祈术,但她硬是被卡在相当于二阶的渡灵之境,往生终生无望,但她仍清楚地明白所谓的依凭究竟是什么东西,而她所流着的鸿鹄的血,又是何种世间难寻的存在。
鸿鹄为世间至洁至净,此言非虚,以生灵活物为依凭本就是禁忌之法,如同茶杯浸过茶水会留下茶渍般,承载他人的重荷所造成的损伤对依凭而言是不可逆的,但同时茶杯的材质亦会在不经意间改变茶水的性质,尽管比之依凭受到的伤害,对承载物的损伤通常只会变为限制,即无法令被承载之物发挥其本身原有的力量,但鸿鹄却是一个例外。
鸿鹄为水,为净,为无,方有那一道白箭破天而出,殷如知即便是他以原身全盛状态也无法连拉三箭,这样逆天的术法若可无限制使用,只怕等不及封印之战【吞噬】便已经片甲不留。时隔七千载白箭又一次出现在了面对【吞噬】的正面战场上,却是由一个非嫡脉所出,血缘稀释过几百代的千迟后裔用出。
他是真切放弃了活着回到重阙内的可能,将己身不留寸缕完全献出,以求重现千载盛世荣光。
那人终究不愧盛名,此战楠焱大胜,楠焱淳澈得以活着回到重阙之间,半月里闭门谢客,任何想要瞻仰故人的,或攀谈或请示,都未能近辰垣楼半步,紧闭了半月的楼门再开时,族人只道三长老只是消瘦不少面色难看了些,精神倒还不错,只有殷如看见了,那一缕被小心绕缠在发冠里的艳若榴花的红。
他尽他所能尽力维持了茶杯“不碎”,但内里满是火焰色的龟裂,一寸寸地蚕食着他的肌理骨骼,期盼着有一日将他燃成一把青白色的火。
对承载物的限制也是对己身的保护,正是由于鸿鹄的洁净和无限制,才令他们连这最后一点的自保的手段都不能有。
殷如只觉得视线模糊,袖袍匆匆一抹,才觉出已是满面湿冷。
楠焱何时变得这样狼狈了?
她近乎有些悲愤地想着。
我们姓楠焱啊……千载盛世,高居十二世家之首的楠焱。
第二任至尊出身的楠焱。
纱幕后珠玉噼啪地响了一阵,小厮似是被惊起,转头望向少年人自内间步出——说是少年人,也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毛头小子罢了,同样蓄养起来的白发连带着遍身不饰徽饰的纯素白衣,皆昭示着他身为鸿鹄族裔的确证,他只沉着脸,任垂云把自己手里端着的药碗跟勺子一并接过,垂云低头看了一眼,碗里汤药还剩大半,却早已凉透,当下便是有些为难。
“公子灏……这……”
楠焱灏面色难看地摇了摇头。
“喂不进——喂半口恨不得吐三口,我也不敢强来,看师父那样子,若是我真灌了一整碗进去,只怕他要将心肺脏腑全都吐出来了。”
纱幕后的殷如脸色便是一沉,尚不及她开口斥责什么,纱幕另一头的楠焱灏便转了下头,扬了声音问。
“可是大长老来了?”
垂云低低应了是。
“大长老勿要怪罪,”楠焱灏接了垂云捧来的布巾擦了擦满手黏腻的药汁,“师父这也是老毛病了,往日里送来的药能喝上三口已经是赏了天大的脸了,固魂净血的药物连气味都非常人所能忍受,更何况师父了。”他摇了摇头,旋即想起殷如大抵是看不到的,只好出言道,“任是谁来,都是喂不进的。”
殷如心下一阵烦躁,直接立起身来作势便要掀那纱幔,只道。
“我来喂。”
“大长老使不得!”眼见那纱幕就要被掀开,垂云“噌”地一下跳起来直将那边角死死按住,只一叠声地劝她打消这个念头。
“三长老是我高祖父,”殷如见掀之不动,一双异色的眼瞳冷光瘆人,“鸿鹄一脉血系艰难,同辈的更是只剩了我一个,为亲长侍汤药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垂云一时有些为难,竟是好半天都支吾着开不了口。
“大长老还是别进来的好,”楠焱灏立在纱幕之后,声音显出些凝冻的冷淡,“三长老发着高热兼神志不清,里屋状况若说狼藉我都嫌轻了,此间已是这样天色,已经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只怕等不得天亮,三长老病重的事就要传到和兴庭西边儿去了,您委实不该在这个时间来辰垣楼,”他顿一顿,愈发将字句咬得分明,“即便不为您自己,也要为璎珞姐姐考虑。”
殷如闻言,已经撕起纱幕一角的手便猛地攥了攥,旋即无力地垂落下去了。
为着这样一张风情天成的脸,为着亡夫拼死诞下的遗腹子,她的名声……早就毁的不成样子了。
她大可以不在乎,她是十二世家之首的楠焱家族的大长老,是崇灵阁主,是当世摄灵术至高掌控,论起精神上的压迫与攻击之法,就是杜德丝族内专擅思维魔法的族裔也要避其锋芒,她大可不为任何人活着,因为她足够强,强到就算万人厌弃也得转过头来堆出一脸笑意来求她办事。
可是她有璎珞。
她那乖巧的,让她心底酸涩到将眼泪熏出眼眶的,她唯一的女儿。
殷如非鸿鹄直脉,以她血系之近尚可通过炎灼之术灼血强行役使寒水炎,但到了璎珞一代,寒水炎已成了同她彻底两不相干的东西。殷如早年退下原本应是终生不婚的圣女之位成就姻缘已引族内众多非议,偏丈夫未能长命,璎珞落地时他已消匿了半年有余——可她仍旧是尊贵的,长明院里生下的女儿,沿着昔年楠焱清的血裔,未来的大长老之职注定是她的,族中多有羡嫉偏奈何不得,只能暗地里一盆一盆的脏水向她们身上泼。
她可以不在乎……臂上那道隐而不现的旧伤提醒着她,她的命早已无法自己做主,她是血契的干涉方,生死一念全在契主抉择,便是无风无浪,只怕也没有太久时日好活。
可是璎珞不同。
她将承大长老之位,她将在朱紫重阙,在长明院在崇灵阁内消磨此生,自己已经满身疮痍,可是她的女儿却不能够,她那懂事的让人心疼的女儿,只因为托生在她的腹中,便得由着全族人尽情地往她身上抹黑么?
一双素白的手松缓了再紧握,紧握了,终了还是放松。
她无声地跌坐回大椅之中。
作者闲话:
210823捉虫
月鹫安塔西,【骸骨之廊】排名第十一
好离谱的错啊怎么会扯到绝枭身上,睡懵了吗【捂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