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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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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可听到了?”迷蒙里楠焱淳澈的耳边浮起一线低哑的笑音,“你那好徒弟这样说你。”

    楠焱淳澈竭力掀了掀眼皮,最终也不过掀了一条窄窄的透光的缝,眼下他遍身都痛,从肌肤到血肉到骨骼到脏腑,无不灼烫地烧着,几乎要把他熬化了。他努力了许久偏过视线,只能藉由灯烛昏晦的光,瞄见一线明艳灼目的红。

    无人可知的心底,极轻极轻地叹了一声。

    他总是这样的,立足世间,便夺了天地间的一切颜色,叫人满眼都只能映出那一抹红。

    “左右他没说错。”他在心底默默地想着,知道以那人手段定然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再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倒不是他讳疾忌医,着实是这副壳子不如他意,他自问没有那种能强压过本能的自制力来逼自己把那些又酸又苦又咸的药汁子尽数咽下去,眼下已是好的了,换做是年轻时,便是挨上些许,都要吐得昏天黑地不能自己。

    长久寂静。

    “你可好些了?”那人这样问他,仍旧言辞淡淡难寻情绪。

    遍身的疼似是没见好转,但他知道自己早先大约是生生被疼昏了过去,眼下意识能够回转,大约也是他用了什么自己不知晓的法子,毕竟终究是神志清醒的人好配合些。

    他定一定,只默默地在心里想。

    “多谢你。”

    “你我之间何须,”那人道,旋即又是片刻停顿,他几乎想得出那人眉头皱起来的样子,果然便听他接着问,“究竟是怎么了,可有头绪?”

    楠焱淳澈叹了口气。

    “我不太敢保证,毕竟此间情境也是今生首见……”他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语言,“我倾向于,大小姐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直接接触了《王缄》,真实的,脱出原所在地的初稿《王缄》。”

    又是静默。

    “你看见什么了?”那人问道,言语里已不复早先轻松肆意,几乎带了些质问和命令的口吻。

    “如是所料不差,应当是七千载前东北制约国达坦纳的那一场灭国之祸,”他疲惫地笑笑,“第一代的杜德丝家族与统治达坦纳的维利斯顿家族在劫难中全灭——血鸾印能拦住传回的有限,若是上溯几代的鸿鹄具象,大约能看见的还会更多些。”

    他听见那人长长地、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你还想看更多?”

    他没应声,便觉下颌处有什么东西贴了上来,因着他眼下遍身高热,感知里一切都是凉的,那东西摸索了两三下后搭在了他颈侧,他后知后觉地觉出那是那人的手,正在试他的脉搏。

    ……又是借了灵祈术吧?他疲惫地想着,将“息”与“质”逆转糅合,能在一段时间内令不可触及之物得以触碰。

    他明明不擅于此道的。

    那人发出“啧”的一声,随之便撤了手,只余颈侧那点凉意,缓慢被他血肉间的热度中和。

    “只是残章,只是一点藉血回传的余波,就已经让你成了这副德行,你还想看更多?”那人沉声道,“当真不知死活。”

    他疲惫地笑了笑,把眼睛重新闭上了。

    赤鬼垂着眼睛看那委顿在卧榻上的濒死的鸿鹄。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又微末地响起了那人的言声。

    “我接收到的只是这样一点细碎的余波……那直接接触残章正体的大小姐呢?那位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第十王族本身呢?你若是可怜,最好是去可怜可怜她们。”

    而不是这样的我。

    “她们生有灵魂之名护佑,自入世时便注定与德兰一世纠葛,”那人声音渐轻渐冷,“可是你呢?你究竟是生了什么样的胆子,觉得自己能搅进德兰的命数里当炮灰?”

    尚不及他回答什么,外间便又起了响动。

    先听见响动的自然还是楠焱殷如——毕竟楼中一阶除她也仅有室内情状不明的楠焱淳澈,那道气息并不锋锐,却是直向着辰垣楼来的,殷如当下不由心生疑惑,能在这样时间得了风信便立时赶来辰垣楼的,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普通人物。

    自几十载前楠焱淳澈向族内推拒了一应族务,他便是真真切切地窝在长明院中养老了,议事的德昌庭一年到头也不见他迈进几步,随着他年岁再长,早前的孙辈曾孙辈也接二连三地走了个干净,眼下的玄孙一辈,殷如已是最后的一个。若论近缘,除了隔着纱幕立着的楠焱灏算是他后嗣兼徒弟,也唯有长文院里的七长老楠焱致成算得上是陈年酒友——两人凑在一处甚少议事,只手谈斟酒对月闻琴,且不论七长老身边的人有没有这样胆子大半夜将人叫起来通晓消息,单就七长老自身对生老病死之事的豁达程度,殷如也不觉得他会如她一般半夜里匆匆忙忙赶来辰垣楼。

    不及细思,来人已进了辰垣楼,当下便是她身边的寒烟也听得到响动,也顾不得来人姓甚名谁是男是女,直扯了一旁的半扇画屏将殷如遮在了里头,殷如自知失仪,便也在屏后老实坐着,几息后便听到了脚步声,来人同她一样被那层纱幕挡在了外头,片刻寂静后,便听来人问了。

    “三长老如何?”

    殷如浑身一个激灵,倒不是因为她从声音里听得那是个男子,更是因为她识出来人分明是楠焱释!

    第一咒术世家楠焱家族族长,楠焱释。

    长老病重虽是举族惊动乃至令其他世家不得不打探的大事,但绝不至闹到族长面前去,而且此间尚是夜半,他便这样来了。

    耳边依稀有细微响动,殷如想着许是那小厮将纱幕重新卷起束好了,就听楠焱灏立在原处不卑不亢地回话。

    “禀族长,三长老从午后起高热至今不退,神智未明,药石难入。”

    又是半晌无声,楠焱释似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只道。

    “还是喝不进药么?”

    楠焱灏想是点了点头,只道。

    “从夜时来此已熬过五碗,但药物酸涩至极,算下来若是能咽下一勺,都要谢天谢地了。”

    屏风外碗盏响动,想是垂云又温了新的药,楠焱释似是往前走了两步,只沉声道。

    “我去看看。”

    “这……族长……”垂云似是更为难了。

    “不妨事。”楠焱释应是没听,只听串束珠玉一阵乱响,人已进了内间,旋即又停了停步,只向外间言道。

    “大长老还是请回吧,纵是血亲也难敌人言可畏,您此间至此,当真是不恰当的。”

    屏风后殷如闭了闭眼,站起身来向着那方向行了一礼,只道。

    “族长教训的是。”

    楠焱释不再回顾。

    辰垣楼也算是他年少时在族里少有的熟络楼馆,饶是如此,楼中寝卧他也不曾进过。内外间分隔处悬着细碎的白玉珠帘,触手生寒满目纯素,房内帷幔也多用纯素或是月白一类的近白色,屋里不知供了什么,泛着一种微凉的湿润感,倒也适合养身。楼中惯常有燃檀香,今次不知是因为惶急没有续上或者药味太重已闻不见,但靠近垂悬的纱幔是还能依稀嗅见些许,浸透岁月后自顾自地散发着。

    他转过做着最后一道缓冲的大扇书屏,帷幔遮掩下是一张七尺阔的莲池白鹤纹松木榻,灯盏有燃却不分明,一瞬刮过看见几线狼藉凌乱的红——他心头瞬间一提,只一步迈出不待看清,便更放不下了。

    床帏半束半掩,再进半步后他才借着昏晦的灯火发觉那垂下的半扇床帏后立了个人,通身披覆着与楼馆格格不入的炽烈艳色,如初盛的扶桑,如六月的榴火,灯辉下环绕他肩背腰脊的金色龙纹转过沉郁厚重的光泽,那人微微侧了脸来看他,见他不生声息响动便扬了扬眉毛。

    “很惊讶?”

    楠焱释自问从小到大见他次数不少,但无论年幼惊觉年少敬畏亦或当下常心以待的每一次,都几乎被那人的容光照花了眼睛,朱紫重阙间怎容得这般风情,他不需任何矫饰,只立在一片昏晦里,都如画师呕心沥血终生仅得一副的绝作。

    他见过画像,非是写意,而是被世家仔细收藏将养过的那副画像,那人的眉目里蕴了些不分明的肆意,但面上的表情仍旧是平静得宜的,称得上是天成的好相貌,却远远不及世间绝色。

    但这个人是不同的,他毫不收敛毫不掩饰,就如眼下他立在这里,就是打从心底不在乎任何人的看法言说。

    鸿鹄之血,净己净心,若倾心一人至死难移分寸,但就是这样洁净的存在才总让人生出想要构陷抹黑的欲望,就像给一片净雪烙上足印般,人心人言总是不容许尘世间有一方真正的净土。

    楠焱淳澈得他中意在琳琅瑾瑜两支嫡脉的数代人中算不得秘密,若非是如此那年一桩荒唐事后,就不是他仅卸干净了族中事务就能善了的——鸿鹄血脉虽异,但对于楠焱家族而言其珍贵性是远远无法与琳琅一脉比肩的——那般处理终是惧于那人威慑,尽管他数千年来不曾为任何人出面,更不曾以任何得以触碰的形式出现在长老席面前。

    这两个不曾终是在三年前的茗萱战役时被打破了。

    他记得那一日暗色的大军在一支白箭袭来后如潮水般消湮了大半,他同随行的楠焱族人在一众蒲凌族人的帮助下终是清开了直抵桑炽关的通路,抬眼一望立在城楼上的却非是怜也非是殷如或是他曾预想过的任何一人,那人生着他熟悉的脸,长发散在战场上带了金属锈蚀气息的风里,如一匹夺目的红绸。

    他当时便知此事再难收拾了。

    逝者当安分地做一个逝者,刻意模糊生死界限所带来的苦痛,终了都只能由在世之人一力承担。

    楠焱淳澈侥幸全须全尾地从桑炽关上下来了,熬过半个月的反噬排斥,那人惊鸿一瞥不再露面,他强行压下长老席中骤起的议论声硬是将这件事卡死在长老席不曾泄出。是,他可以瞒过楠焱,可以瞒过正四院下五院那些没有见识的族人,但他无力却万人之口,其他家族眼下获悉多少消息他难辨清楚,但蒲凌那边,大约是摸了个底透。

    他不该如此——明雪斋内德昌庭中偶有争执,提起长明院系时总生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倒不是因着那人存在触碰了族长的权威,如果有的选他宁可不做这抉择之人——人们提起长明院时总是一副理应提及,但最好还是不要提的神情。

    他长留重阙内想来楠焱求之不得,但他以人身为依凭重临世间便是失矩。

    他越界了。

    楠焱释有意回避那些明里暗里的揣测,听闻无用,辩解更是无用,这两位当事者,哪一位都不会站到人前多费什么口舌。

    战后他确实收敛,除剑冢时楠焱释几乎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而楠焱淳澈一日比一日颓败下去,连辰垣楼都不怎么再出了。

    于是他也仅是攥紧了手中尚还显出些灼烫的药碗,只沉沉地回了一声。

    “——不曾。”

    若是你还想予他终末安稳,若是你想他避开蜚语流言,便最好再不相见。

    “……族长?”楠焱灏取了凉过的布巾欲转过书屏转入室内,抬眼透过书架间隙见楠焱释直挺挺地立在屋中,不声响不动作。

    他有心进屋去接楠焱释手中的药碗——总不能真的令世家族长之尊做侍奉汤药的活计,然而只一步跨出,不及转过屏风,便猛然感受到堂屋里的某种“不同”。

    是无以形容的温热,是昏晦不明的光火。

    有什么……除却他们三人之外的东西,存在着。

    不及他入内确证,便听楠焱释压了声音道。

    “你先退下。”

    楠焱灏闻言稍有怔愣,但终是点了点头,将布巾置于一旁桌案上,随之从屋中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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