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章:至往生
阿诗兰静静地立在洞口处,对柯蕾莎的质问充耳不闻,洞内光线昏暗,外界天光映在阿诗兰惨白一片的肌肤上,几如骇人的鬼怪。
就在柯蕾莎多少拿不准这位白津的公主是什么意思的时候,阿诗兰突然迈步进来了,并且无论是身体还是视线都是直向着石床上沉睡着的凯瑟琳去的,全当柯蕾莎不曾存在过一般,手里的刀也自始至终不曾放下来。柯蕾莎心下咯噔一下,赶忙绕过凯瑟琳的石床张开手臂挡在她跟阿诗兰之前,又问了一遍。
“你要干什么?!”
阿诗兰没有理她,直接伸出左手想要绕过柯蕾莎去抓住她身后毫无知觉的凯瑟琳,柯蕾莎在她伸手的同时也将手伸向了自己被眼罩遮住的左眼,直接将那只眼罩扯了下来。
眼罩后面是一只鲜艳妖异的绿色眼睛,便是成色最好的祖母绿也比之不及,但比起那般夺目的瞳色,最扎眼的应当是那条缩成一线的瞳孔,无论如何都难以认为是人类的形迹。
阿诗兰停滞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一下,旋即漠然扭过头去,捉住了凯瑟琳落在身体一边的手臂,终究是开了口。
“异族的血液,对旧世界的遗民是没有作用的。”
柯蕾莎心中巨震。
她自父亲那里遗传了【六叶】的血统,生为女孩就意味着她势必要承担着那三分之二的可怖可能性,更加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是,那血统在她身上因异变产生了富集,族中老人们认为极有可能是因为她是先知的缘故,【六叶】之血感受到了在她体内奔涌着的光元素,便如同草木遇见养料一般疯狂蔓延生长开来。这直接导致她的左眼自生来就是这样的一只碧绿的兽瞳,跟先知大人不同,她无法令这只眼睛变成人类应有的样子,也无法控制这只眼睛自带的精神冲击力。
【六叶】的原身是树灵,她们对精神的冲刷汲取自树木生长过的漫长岁月,那样沉重的年月是不设防的人类所无法承担的,相当于在一秒内在一个人的脑海里同时翻起他自生来到现今的所有记忆,昔年蒲凌重华在剑冢中领教过这招的厉害,在杜德丝族中,除了先知大人,就算是她的母亲也不敢在不借助术式的情况下直接望向她的这只眼睛。
但是这一切都对阿诗兰没有作用——柯蕾莎悚然望向正在挽凯瑟琳袖子的阿诗兰,咒语的起始还未转过三个音节,阿诗兰便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如果你还想你母亲、你哥哥还有这荒原上的这么多人活命,就闭上嘴,不要发出声音。”
柯蕾莎心头一凛。
“母亲和哥哥怎么了?!”
“荒涧之底的游影被放出来了,”阿诗兰的指尖划过凯瑟琳的手腕,似乎在思忖怎么下刀,“虽然这件事早晚都要发生……但现下如果不加以管束,它们会全部逃离荒涧,成为这个国家的一场浩劫。”
“那你要……做什么?”她忍不住问。
阿诗兰没有回答她,仍旧一手托着凯瑟琳的手腕,反手一刀抹过女孩白皙的手腕,泼溅而出的猩红溅了阿诗兰一头一脸,就连站在一边的柯蕾莎也感觉到了面上的几点温热,
柯蕾莎几乎尖叫出声,然而不等她的尖叫冲出喉咙,那边的阿诗兰托住凯瑟琳手腕的左手拇指便在伤处的近心端一按,一道白色的魔光蔓延上去,等她撤了手,女孩溅满殷红的手腕上便只余了一道暗红色的疤。
“麻烦你帮她清理一下了。”阿诗兰站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溅到眉睫处的猩红,提着刀便向外走去。
“等等等等!”柯蕾莎仍是满面惊骇,“你到底要干什么!”
几乎走到洞口处的阿诗兰回望了她一眼,尽管满面尽是淋漓的红显得分外可怖,但柯蕾莎硬是在她苍白的面上看出了几分解脱。
“德兰的血液里流淌着世间的权柄——”她似是难得有了耐心解释,“尽管现在还不是全部,尽管这女孩并非是最富集的个体,但对于荒涧下那些连生命都不曾拥有的东西,这血的味道会有近乎致命的吸引力,你也能闻到的。”她伸出染血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轻轻摇了摇头。
“你你你——你为什么会知道德兰!”柯蕾莎震惊到声音都变了调。
即便在十二世家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不存世的姓氏在现世仍旧拥有切实的意义。
阿诗兰似乎是笑了笑。
“小姑娘,”她说,“这世上恐怕真的没有人会比我们更清楚德兰究竟是什么东西了——甚至包括他们自己。”
少女的身影消失无迹。
柯蕾莎咬了咬嘴唇,洞中盈满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从身上摸出了手帕,凭着记忆感触把脸上溅到的血都擦了个干净,旋即摸到挂在岩壁上的一只水袋,倒了些水浸湿手帕,抬起凯瑟琳垂在石床外的胳膊,擦去了其上的血迹——很奇怪的,就在她渐渐习惯弥散周身的这股血腥味的时候,她隐约闻到了另一种味道。
仿佛是花,又好像是什么微微沾染着香甜的东西,几乎在她意识到那味道的同时,她便再辨不分明,几乎要以为那是错觉的印记。
世间的权柄吗?
重新戴好眼罩的时候,她默默想到。
奥嘉莉娅身边悬浮着数把无法看清形体的虚形之剑,那些剑分组列队楔入岩壁旋即又拔出,每一剑都能准确地命中一只顺着岩壁想要向荒涧上逃窜的游影,虽然现下里还挡得住,但逃窜来的游影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着。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夏格瑞瑟身后浮现出几道浓淡不一的暗影,那些暗影都如他一般,手中提着一柄剑形。
“按这个速度,我们很快也会像前面的拉比德那一组一样失守的。”亚伯微微地喘着粗气,望向身边静立原地,瞳中却仿佛掀起风暴般的琳,“大小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琳并未立时回答,下一霎便有无形的狂风自她站立处为界限向着前方横扫开去,直奔向不可目视之地。
夏格瑞瑟的眼底闪过不加掩饰的惊叹——能将自身精神在外界化为能够对存在之物产生影响的实体,即便是对思维魔法的一阶精专而言也绝非易事。立在人前的琳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时瞳中的狂潮已经平息,而他们的面前也再无半只游影。
琳转过身来,张了张嘴还没吐出半个字音,荒涧之底忽然狂风再起,那风并非是由魔法掀起的风,且风中隐隐含了一丝不祥的血腥气。
“……这是?”奥嘉莉娅忽然眼神一凝。
甚至不需她解释,即使是夏格瑞瑟也看见了,片刻的空白后又有数道游影向着他们的所在地逃窜而来,然而尚不及游窜到琳的面前,那些游影忽地转了向,匆匆忙忙地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了。
“这……又是怎么了?!”阿尔伯特一剑刺空,原本应当向上游窜的游影突兀转向,绕着他的剑尖直向着他身后的西方去了。
琴弦与树藤结成的壁障早已溃散,乔丝琳·伊格特兰德已被蒲凌静搀到崖壁之下休息,她在族中虽然称得上是天赋优秀,但毕竟并非顶级族系所出,又兼了年岁轻资历浅,当下便连受了重伤的蒲凌静也是比之不过的。
若是早知会如此,还不如再申请多带几个族人,甚至直接让族中的长老或是半身带队都不会沦落至眼下这个情境。安顿好她的蒲凌静直起身来,望着那些仿佛突然改了主意不再上窜直接向西的游影们,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她看向身边的蒲凌世宁,蒲凌世宁迎着她的目光摇了摇头。
“单就我所知,没听过会有什么东西能对游影产生这样大的吸引力,”他顿一顿,“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但是……”他向着东面扬了扬下巴。
蒲凌静领会到他的意思,非人之血说不定确实能做到那一点,但是那个人,姑且不提楠焱祭现下里在他身边他不可能那么做,单就他的存在本身,他就无法采取那样的方式。
不及一行人探究,东面浓雾已被扰动,却是不久前才向东奔去的狼群折返回来,谷底又是一时挨挤,待众人贴边尽数让过狼群,便又是全无声息的寂静。
阿尔伯特望着西方模糊的雾气皱紧了眉头,蒲凌世宁也以探寻的目光望向妻子。
“要去看看么?就方才来看,应该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了。”
蒲凌静在周遭看过一圈,确定已无游影残余,刚要开口,便听坐在崖下的乔丝琳开口吐出字句。
“……当然要去。”她带着一身狼藉勉力扶住石壁站了起来,“要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回去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翅翼轻振,淡淡的堇青色微光一闪即逝。
洛欧斐抱着祭悄无声息落回谷底,原先充斥着黑色海潮的地方,眼下只是一片暗色的沙地,就连原本固守此处的游影也在方才被某种东西吸引,匆匆向西去了,狼群跟着一道离去,谷底寂静如昔。
洛欧斐向着沙地深处走去,沙粒在脚下只发出极细微的声音,随着他的前行,自发梢析出无数只泛着淡淡光芒的翎蝶,尽管受雾障影响很快消散,但那些翎蝶的去向终究是为他指明了方向。
仍旧是沙地,黑色的砂砾似乎并没有丝毫出奇,但十几只翎蝶层层密密地叠在那一处,仿佛一片发光的落花余烬。
他对着那片沙地招了招手,栖在那里的翎蝶们随之化成无数纤细的光流消失不见,再招一招手,便有不知从何而来的风拂过沙土,露出其下的一点闪着光的晶莹。他抬了一下手指,那点闪亮便从黑沙中悬浮而起,在他面前不到两米的地方缓慢地旋转着。
那就是《王缄》的实体真身——一小块像是宝石又像水晶之类的碎片,这一处残章真的非常细小,大概只有孩童的小指指甲那样小,他向着那碎片伸出手,但仅是虚握,旋即攥拳,空气里便有凝结的水汽将那碎片裹在一层坚实的冰中,那拿过那一小块碎冰,小心地收了起来。
即使是在王朝时期,脱离本体的《王缄》残章也是需要谨慎应对的东西,如果长久没有得以承载的依凭,其间记忆将再难固守原本的样貌,会用尽一切力量寻找能够依附的人或物,但很不幸,绝大部分人对上《王缄》残章都仅有只有直接变成疯子这一个下场,而少数能窥得几许甚至进行解读的存在,只有他们这样拥有着灵魂之名的存在,无外乎是德兰的君臣,与至尊之位的继承人们。
洛欧斐垂头看着仍旧不省人事的祭,心中不愉更甚。
她的名字是【悲悯】,这一点,早在数年前他就知道了。